王彤乐
在花间镇,有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只有耳朵越长的孩子,才可以越聪明,越讨人喜欢。许菲菲的耳朵从来都是短短的,灰灰的。她也不是不在意,每当夜晚来临,她蜷在镜子前摸着自己的小耳朵,想起别的小朋友那些鲜艳的、毛茸茸的长耳朵,眼泪不自觉就淌到了衣领上。可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小孩儿,功课不好,脸蛋也不够漂亮,更不会撒娇讲些蜜一样的话讨大人们欢心。
每次算术课或是英文课,许菲菲不是低着头啃小说,就是盘算着妈妈裁缝铺里的布料还够不够,不然她又得翻过一座小山去隔壁镇子买。只有语文课,她全部的兴致才回到了课堂上,尽管那个戴着厚厚镜片、嗓音尖细的语文老师并不喜欢她。
“许菲菲,怎么又是你。”许菲菲吓得浑身一颤,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低着头大气不敢喘。“昨天不带作业本,今天这么简单的错误都会犯。你,你怎么就这么笨。”许菲菲把头埋得更低了,在教室里那么多长长的、神气洋洋的耳朵前,显得更加局促与不知所措。
“好了好了,你坐下。”语文老师示意她坐下,“不耽误其他同学时间啊,这节课我们写作文。”話音刚落,讲台下响起一片嘘声。可许菲菲却兴奋极了,其他事情做不好,但是写作文,她一点问题也没有。每次写到投入时,她的耳朵便会忽然升得高高的,在阳光泻入的教室里闪闪发光。
写错字了,翻翻文具盒,早上出门太着急,又忘记带橡皮擦了。许菲菲咬了咬嘴唇,环顾四周。其他同学不是低头奋笔疾书,就是紧锁着眉头思考,只有徐浩星,不是望望窗外,就是偷偷瞅一眼压在作业本下面的漫画书,鼓起小腮帮子憋着笑。
“徐浩星,借一下橡皮擦。”“不借。”他转头看向许菲菲,好像故意要看许菲菲出糗似的,把文具盒护在胳膊里,笑嘻嘻地扮了一个鬼脸。“不借就不借,小气鬼。”许菲菲也不再央求他。于是,好端端的作文本上,出现了许多小小的霉团儿。
第二天,语文老师果不其然抱着一沓卷子,站在讲台上喊:“卷面,卷面,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许菲菲。”她的嗓音刺耳细长,回音久久不散,她推了推眼镜,“你怎么就不听呢,能做好的事情就是不好好做。”而对于作文的内容,语文老师只字未提。其实早已经习惯了。徐浩星还是笑眯眯的,把一块蓝莓味橡皮推到许菲菲手边。“马后炮。”许菲菲瞪了他一眼,耷拉着耳朵,收拾课本回家去。
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才是属于许菲菲的天堂。她没有星星灯,没有款式新颖的布娃娃,尽管更小些的时候常常趴在百货商场的橱窗前流连忘返。她也没有好看的花裙子,尽管小镇里几乎所有女孩的漂亮衣服都出自妈妈的手。她整天穿着肥大的校服,妈妈说,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把心思都放在打扮上,好好学习才是正经事。许菲菲撇撇嘴,把自己的校服洗得干干净净。她从来不和其他的女孩子比美。
从很小的时候起,许菲菲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作家。没有人知道她的梦想。她所有的零用钱都拿来买课外书了,塞满整个房间。当她沉浸在爱丝梅拉达与卡西莫多凄美的爱情故事里,或是堂吉诃德的荒诞与可笑里,又或是在波德莱尔的诗句里无法自拔时,总是会被妈妈打断:“菲菲,给妹妹做饭了。”“菲菲,快去买菜了。”“菲菲,去幼儿园接妹妹放学。”
妈妈偏心妹妹。妹妹的耳朵粉粉的,风一吹,就柔柔地晃动,会引来色彩斑斓的蝴蝶。妹妹讲话也甜甜糯糯的:“姐姐,我要吃雪糕。”“姐姐,我要这个芭比。”好吧,这个月又得少买两本书了,许菲菲噘着嘴,满足妹妹的种种要求。一切安排妥当后,终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她把写好的小说塞进信封里,精心挑选出一张漂亮的邮票,然后靠在家门前的一棵大槐树下,等待骑自行车而来的邮递员叔叔。
“这个月第六篇了。”邮递员叔叔接过她的信,“加油,菲菲,总会发表的。”“谢谢叔叔,拜托你了。”槐树飘来清甜的味道,阳光很足,一只大花猫趴在树上睡着了,尾巴在空气中荡来荡去。
两个月过去了,这个学期期末考的日子就要到了,可许菲菲并没有收到任何杂志社留用她小说的消息。会不会是邮递员叔叔搞错了。放学后,许菲菲背着书包,一路小跑找到邮递员叔叔:“叔叔,这段时间没有我的信件吗?”邮递员叔叔从自行车上下来,明明来问的人是许菲菲,可更不好意思的人好像是他。他又一次把绿色的斜挎包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啊,菲菲,要不你再等等看。”顿了顿,他摸摸菲菲的头,说,“其实,其实这也不能说明你写得不够好,坚持总会成功的,而且我觉得你很棒。”“没事的,叔叔。”许菲菲仰头望向他,“哦,对了,这个,我上个星期写好的,麻烦叔叔再帮我发一次。”“没问题。”于是邮递员叔叔骑上自行车,在一地星星点点的小野花之间消失了。
“许菲菲。”“你怎么在这里?”是林宇,徐浩星最好的朋友。“哇,许菲菲要当作家咯,许菲菲要当大作家咯。”糟糕,刚刚那一幕果然被林宇给看见了,等会到学校,肯定要被林宇夸大其词地描述给全班同学,少不了一阵奚落。许菲菲涨红了脸,追了几步,然后不知所措地站着。太丢脸了,怎么自己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呢。她把衣角攥得皱皱巴巴的,回到学校,那些淘气的男孩子大声喊着,吵闹着,可是他们无论谁的耳朵都比自己的长且好看。
尤其是徐浩星的耳朵,天蓝色的,每当晴空高照,他就好像要化在了蓝天里。他有一双整个花间镇的小孩子都羡慕的耳朵,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皮肤甚至比女孩子的还要白嫩。他也跟着林宇他们起哄,许菲菲更伤心了。尽管他们常常会吵架拌嘴,可打心底里,许菲菲还是喜欢他的,毕竟徐浩星是为数不多懂她的人。
比如上次她因为想吃草莓蛋糕而与妈妈吵架,来到教室,看到桌子上放着半块可口的草莓蛋糕,上面留着一张小纸条:“我吃了一半,好腻哦,剩下的你吃掉吧。”转头看过去,徐浩星眯着眼睛在午后暖洋洋的太阳下睡着了,嘴角还粘着草莓果酱。又比如前几天自己非常想读张枣的《春秋来信》,可跑遍整个小镇的书店都买不到,回到家就从书包里惊喜地发现了一本《春秋来信》。那种熟悉的气味,是徐浩星特有的野生的、甜甜的、阳光的味道。诸如此类的事情有很多。
“菲菲,帮妈妈扯点布来。”一推开家门,妈妈就开始喊许菲菲干活。今天做的蓬蓬裙真漂亮啊,裙摆洒满了星星花,收腰,泡泡袖,娃娃领,全都恰到好处,上面还镶着一些菱形的、扇形的、透亮的水晶钻。“忙了好些日子,就为明天朵朵的五岁生日。”妈妈好像很开心,丝毫没有注意到,许菲菲委屈得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妹妹明天就五岁了,可自己不过大了妹妹四岁,却从来没有一件合身的裙子,没过过一次像样的生日,是因为自己的耳朵不够漂亮吗?
许菲菲回到房间,狠狠地把门关上。看着窗子外面那些在青青草坡上吃草的小羊,在彩虹里穿梭的燕子,她号啕大哭。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啊,可就是赶不上其他的小孩子。妈妈整日都围着妹妹转,疼爱自己的爸爸在远方的大城市里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尽管每次回家会带来许多糖果、点心与书本,但大多被妹妹吃掉了。刚刚又被徐浩星嘲笑。她像一只怕生的猫,在这个世界躲来躲去,窥探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小星星掉落,她难过极了。
“吃饭了,姐姐。”妹妹从门缝中间露出半个脑袋,奶声奶气地喊她。“不吃。”“快来嘛,姐姐。”“不去。”“许菲菲,吃饭!”妈妈好像生气了,可许菲菲今天就想和妈妈大吵一架,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了,本来就不长的耳朵现在鼓鼓的。“我不吃,我就不吃。”说着一把把系着围裙的妈妈推出门外,妹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不要没事找事,许菲菲,过两天就期末考了,吃完饭赶紧做功课去。”“考试,考试,我就是考不好,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你们都不喜欢我。”许菲菲把头埋到被子里,声音带着哭腔,“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我的耳朵一直都是最短的。其他的小朋友都有好看的花裙子,可是我只能穿着校服,她们都不愿意和我玩。”她抽泣得厉害,门外妹妹不再吵闹,妈妈也许久没发出声响,许菲菲沉浸在自己的伤心里,哭声渐弱,就这样睡了过去。
清早阳光洒入,她揉了揉眼睛,自己穿着可爱的粉色金鱼睡衣,盖着软软的棉被。咦,床头居然挂着一只漂亮的捕梦网,白色的羽毛,彩色的串珠,精致的风铃与风碰撞。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觉得怪难为情的,好像是自己又在无理取闹了。
许菲菲走到客厅,妹妹坐在地上堆积木,桌子上摆着三明治与牛奶,妈妈在吃昨天晚上的剩菜。“快吃饭了,菲菲。”妈妈好像并没有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生气,许菲菲和妈妈相视一笑:“妈妈,我吃完饭就去上学,一定好好学习,嘻嘻。”太阳挂到家门口的大槐树上,百灵鸟叫啊叫,星辰渐渐淡去。
“许菲菲,快,你的信。”许菲菲半只脚还没有踏进校门,邮递员叔叔就拿着信封朝着她在空中挥舞了。“我的?我的吗?”她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我要发表文章了,我终于要发表文章啦,梦想要实现啦。”她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终于站稳了脚:“谢谢叔叔,我今天好开心。”邮递员叔叔似乎比许菲菲还要激动:“太不容易啦,看吧,我们菲菲也是很厉害的。”那是初夏,光线清晰,早晨明媚,漂亮的女孩子已经穿上了漂亮的裙子,真美妙呀。许菲菲小心翼翼地把这封杂志社的信件装进书包里,捧着书包欢快地小跑来到了教室。
第一件事就是装作不经意间把杂志社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果然,徐浩星第一个抢了过去。“哇,许菲菲,不得了呀,你要成作家了呀。”“哎呀,也没有,写着玩玩的。”许菲菲赶紧从徐浩星手中夺了过来,风轻云淡地描述着,“就,随便写写呗,运气好,就发表出来了,也没有什么啦。”但是脸上却止不住地得意与骄傲。“快来看看,许菲菲真厉害呀。”徐浩星在班里大喊一声,所有的耳朵都好奇地凑了过来。“哇。”人群中不断发出这样的惊叹。许菲菲感到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满足,但还是佯装出很镇定的样子,仿佛大家大惊小怪的事情对她来说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许菲菲,拆开看看嘛,我们都没有见过。”“对啊对啊,拆开看看咯,你都写了些什么呀?”同学们的呼声越来越高,脑袋挤着脑袋,许菲菲挺了挺腰,一旁的徐浩星也饶有兴致,崇拜地看着她。“刺啦”,她撕开了信封,“窣窣”,是纸张摩擦的声音,她的手心攥满了汗,刘海也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她像一只初次跑出森林的小鹿,满是期待与兴奋。
“亲爱的菲菲小朋友,你的来稿我们已经收到了,首先谢谢你对我们刊物的信任,你的文笔流畅,风格成熟,但是我们刊物暂时不需要此类稿件,所以抱歉,希望你再接再厉哦,期待你的下次来稿。”
“原来是退稿信呀。”那些长长的耳朵一哄而散,发出的声音开始变得刺耳。
“丁零零”,上课了。许菲菲一时回不过神来,她的笑容还挂在脸蛋上,来不及退去,可眼里的光好像波光粼粼的湖水里被掷入了石头,忽而水光四溅。她咬着铅笔头,极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初夏,花间镇郁郁葱葱,蝶与花开满了许菲菲回家要走的小路。她背着书包,眼睛红红的,无精打采地迈着步子走。咦,徐浩星怎么在前面?他靠在一棵綠油油的大树下,书包挂在树干上,半眯着眼睛在打盹儿,好像就要睡着了。许菲菲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叫道:“徐浩星,快回家啦,不要在外面睡觉。”
徐浩星慢慢睁开眼睛,尽管已经傍晚了,暮色沉沉,大地被夕阳烧得火红,可许菲菲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总算等到你了,菲菲。”一些萤火虫从灌木丛中飞出,远处的小山渐渐褪色,盘山路上氤氲的车灯打入森林,森林随风飘动,这一切好奇妙啊。当许菲菲想伸手抓住徐浩星的胳膊时,她发现他的手突然变得毛茸茸的,长出了锋利的指甲,他的面部开始向前凸出,白净的脸蛋上生出了几根又细又长又硬邦邦的胡子。他穿着许菲菲妈妈做的小西装背心,短短圆圆的尾巴暴露在身体之外。
“啊。”许菲菲用手捂住了张成“O”形的嘴巴,“你,你是兔子。”
徐浩星现在,变成了一只真真正正的兔子,他的耳朵还是那么漂亮,他静静地望着许菲菲。他一点儿也不像其他的兔子那样畏手畏尾,他不害怕人类,也不躲避那些闪闪烁烁的光。
“可你就是徐浩星。”许菲菲站了起来,“徐浩星,别闹了,你怎么会是兔子呢?”
许菲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我不是徐浩星,我就是兔子,我住在海港七号,是来带你去我家里做客的。”兔子先生很认真地讲道,“你最近好像很难过?”
“唔,最近啊,是有点难过。”许菲菲不再纠结她身旁的是否是真的兔子,又坐回到草地上,和兔子先生肩并着肩。“我和妈妈大吵了一架,老师们也都不喜欢我。”许菲菲自顾自地说,“可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我觉得我一定可以的。”过了一会儿,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我写了那么多,投过那么多次稿,但没有一次是成功的,没有人认可我,可我多么想被爱呀。”
“你知道吗,兔子先生,那种毫无保留的爱,我至今还没有得到过。”许菲菲淡淡地笑着,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前方,她捡起路边的树枝在地上随便画着。
兔子先生一言不发,耳朵柔软地落到草地上。星星们聚到一起,散开,在空中划成一道明亮的轨道,天空完全暗了下去,一列红色的火车从深蓝色的云朵里飞驰而来。“到了到了,我们快走。兔子先生一把抓住许菲菲的手腕,向那列蜿蜿蜒蜒的火车跑去。
“哎呀。”许菲菲发现自己的发卡掉到了地上,也来不及去捡,跟着兔子先生迎着风跑,晚风甜甜的,兔子先生的西装背心解开了纽扣,一直往后飘着。“啊,衣服掉啦。”许菲菲想回过头拾起套在自己身上宽大的校服。忽然,她的耳朵被一只白色的鸟叼了起来,变得很长,小蚂蚱咬住了她灰色的球鞋,“唰”的一声,许菲菲换上了一双别着蝴蝶结的小皮鞋,这可是上次恳求妈妈很久都没有得到的呀。又“唰”的一声, 妈妈织给她的黄色毛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天蓝色的鸢尾裙,一点儿也不比妹妹的那件差。裙摆绣着漂亮的鸢尾花,袖口镶着金色的边,在夜风里轻轻飘动。许菲菲想要叫出声,可兔子先生拉着她越跑越快,那列红色的小火车似乎就在等他们两个。
“可算赶上了。”兔子先生松开了许菲菲的手,许菲菲还是没能回过神来。“怎么回事呀?”她问道。“带你去我家呀,海港七号。”兔子先生眨了眨眼睛,不再做多余的解释。好吧,列车员递来红彤彤的苹果与紫薯片,很饿了,许菲菲大口大口咬着,望向窗外。路过的这座城市还毫无睡意,人们匆匆忙忙地赶路。透过玻璃窗,许菲菲看到了自己。多么好看呀,天蓝色的鸢尾裙,头上是大朵的鸢尾花发卡,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丑,单眼皮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巴红嘟嘟的,鼻子尽管塌了点,可安在整张脸蛋上,却意外地非常协调。她站起身来,提起裙摆,也不管列车上来来往往的人,自顾转了起来。
兔子先生的眼睛从报纸上移开,挪到了许菲菲的身上:“怎么样,喜欢吧?”
“这,是你帮我的吗?”许菲菲有些不好意思,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一直都想要一件漂亮的裙子,可妈妈总是不给我做。她说女孩子就应该把心思放在读书上面,而不是整天想着打扮,可是我的成绩一点也不好。”每次想到这,她都沮丧极了,“我的耳朵也不好看,灰溜溜的,又很短。”
兔子先生放下报纸,侧身对着许菲菲,笑了:“总会有人喜欢你的呀,小朋友。”车窗外的风景缓缓倒退,夜里,行道树显得孤单,高楼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灭掉,最后只剩下月亮悬在空中,摇摇欲落。
“爸爸。”许菲菲忽然用手拍打着车窗,“那是我爸爸。”她激动地喊着。路灯下,爸爸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戴着安全帽,刚刚从工地收工,孤零零地回家去。他的衣服上还粘着泥土。可从爸爸的口袋里,许菲菲分明看到了几张彩色的糖纸,火车“呼”的一下驶过,许菲菲的脸贴在车窗上,在月光下莹莹发亮。
“哗啦啦”,下雨了。红色铁皮的火车与星星碰撞,一路向西。“妈妈。”一座红色瓦片的房子下面,许菲菲的妈妈还在连夜缝制着衣裳,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这又会是给哪个小朋友的生日礼物呢?时钟敲了十二下,妹妹睡得真香,被子踢掉了一半,小脚丫露在外面,暖黄色的灯光护着她,她的口水淌在了兔子玩偶的耳朵上。她翻了个身,妈妈还在踩着缝纫机。
接着许菲菲看到了林宇,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好朋友蓝多多,看到了青橘奶奶,看到了语文老师,看到了好多好多生活在花间镇里的人。直到火车将她晃得昏昏欲睡,月亮映到她的衣裙上,长鸣的汽笛声将他们带入下一个清晨。
“是大海。”许菲菲第一次见到大海,兴奋得手舞足蹈。海浪不断地涌上岸来又退去。海边那些靠近太阳的草房子,每一间都挂着色彩缤纷的风铃,叮当作响。沙子软软的,兔子先生在前面走着,许菲菲跟在后面。“我从小就想去看海呢,我住的小镇四面环山,没有人见过大海。”她轻轻仰面,任由海风拂过自己的脸,“妈妈说长大了就能去看海,我经常会梦到自己被海风吹拂的样子,可大海比我想象的还要蓝,还要广阔。”远处鲸鱼喷出水花,一道弯弯亮亮的彩虹悬在潮湿的空气里。
到家了。“海港七号”,许菲菲看到一张木质的引路牌,指向晨光溢满的草房子。“哇。”许菲菲又一次惊叹道,“这么多书,得要我攒多少年的零花钱才能买到啊。”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又收回,那些包装精致的绝版书,是她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贝呀。
“你喜欢阿米亥,那你就读;你想要成为作家,那就写;你喜欢漂亮的衣服,也会有人披星戴月为你准备 ;你想去看海,这个世界上的海为你预留了所有的蓝。”兔子先生推开了窗户,原来海边有那么多的长耳朵在晃动,有些耳朵在下雨,有些耳朵掉出一颗闪烁的星星。“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许菲菲,可爱,天真,又勇敢。”兔子先生晃动着蓝色的长耳朵,说,“你也是很棒的小朋友,我知道你的梦想。”
“耳朵不够漂亮又怎么样呢?我们已经在努力了。”
许菲菲抱着抱枕,低头抠自己的手。从最初接触到书本的时候,她就坚定了自己要成为一名作家的梦想,可连语文老师都瞧不上她:“许菲菲,不要一天天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学习,把成绩提上去才是正经事,不然又要拖我们班平均分了。”那尖锐的声音又一次划过她的耳朵,许菲菲的耳朵缩了又縮,最后缩成一个滑稽的、皱皱巴巴的半圆形。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她也是兔子吗?”
“她是细米婆婆,在这片海滩上生活了许多年。”
“她写故事,写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事。”过了一会,兔子先生补充道。
兔子先生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许菲菲坐在后座,海风是蓝色的,海街小镇里所有的耳朵都是蓝色的,悠扬起舞。细米婆婆正坐在一块礁石上看海。
“细米婆婆,今天在写什么故事呀?”
“哦?浩星小朋友,几天不见,耳朵又变长了呀,真乖。”细米婆婆的声音很是夸张,混杂在蓝蓝的海风里,歪歪扭扭地飘来。
不过等等?浩星小朋友,兔子先生就是徐浩星!来不及仔细思索,细米婆婆转过身来,她雪纺衬衫的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半身裙上摊开了几页空白的纸张。
她清瘦,脖子细长,眼睛因为衰老变成了一个倒三角形。她摸啊摸,从口袋里摸出小熊软糖与星星奶酪递给他们。她站在海边,把手放进嘴巴里,发出口哨声,一只弯弯的月亮船就被海豚从浪花里推了出来。“上去吧。”细米婆婆仰起头,用下巴指向小船。
原来这就是在大海里的感觉啊。透亮的海水将他们围绕,远方能看到岛屿、灯塔。蓝房子门前挂着风铃,细碎的花末纷纷扬扬散开在空气中,海鸥发出远古的呼声。
细米婆婆坐在被弃置于海滩的钢琴前,身体前倾,全神投入地弹奏出一首《小星星变奏曲》。一张稿纸从房门的缝隙中飘了出来,接着一张又一张。许菲菲迫不及待地叩开了门。“哇。”一房间的故事,她穿着小皮鞋“咚咚咚”从阁楼下层跑到上层,细米婆婆果然写了一房间的故事啊。许菲菲的眼睛覆满了光,又霎时间黯淡了下去。
“我恐怕怎么样都写不出这么多的故事了。”“又怎么不会呢?”细米婆婆走过来,“你很棒啊,许菲菲,你还这么小,就已经有了梦想,并且为之坚持。”“可是,我,”被鼓励后的许菲菲突然变得委屈,强忍着哭腔,“我的耳朵一点也不漂亮,我觉得自己失败极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可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现实世界的残缺,以及自己与生俱来的不完美。”细米婆婆端来果汁,酸酸甜甜的,真好喝,“我们感知着这个世界,就已经足够幸运。”
兔子先生好像是细米婆婆家里的常客了,他一会儿玩玩这个,一会儿又摸摸那个,终于举起一台照相机,拿在手里,把镜头对向自己与坐在沙发上的许菲菲和细米婆婆,比出一个“耶”。于是一张光线清晰、明亮又温暖的照片从相机中吐出。
书柜上摆着红色的狐狸,紫色的小熊。细米婆婆笑说那是她年轻时的遗憾。爱过的少年与错过的美好一动不动,手稿渐渐堆积成山,那些庸庸碌碌的人生在细米婆婆的笔下也盛开出属于各自的花朵,不漂亮的小孩也被爱着。“勇敢地走下去,我敢说,你会成为一个大作家的。”许菲菲托着腮。细米婆婆好像很累了,瘫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继续说着:“你们都会长大的,我也会继续长大。放心吧孩子,会有人爱你们的,这个世界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恐怕就只有爱了。”说着说着,她就打起了呼,睡着了。
“嘘。”兔子先生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许菲菲不要吵闹,“细米婆婆在构思今天的故事。”
“我可以看看婆婆过去写的故事吗?”许菲菲小声问道。
“当然可以。”
“天气晴,妈妈做了煎蛋与花椰菜,本来应该很开心的,可是今天又被退稿了。”
“今天被语文老师批了,同学们都笑我,回家的路上还摔了一个大跟头,太倒霉啦。”
“噗嗤”,许菲菲笑出了声,不小心翻到婆婆的日记了。原来细米婆婆小时候和自己一样嘛,都算不上优秀的小孩子,好像也总讨大人嫌。不过得赶紧放回去了,妈妈说了,别人的隐私是不可以偷看的,这样很不礼貌。许菲菲把夹在日记本里的干花放好,踮起脚尖准备把本子放回到书架中去。“啊。”忽然间,她叫出了声。她看到日记本上的名字,分明写着“许菲菲”三个大字。蓝色的封皮,熟悉的字体与气味,许菲菲摇了摇脑袋,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来细米婆婆就是许菲菲,是六十年后的许菲菲!
“咚”的一声,许菲菲重又站在了花间镇的草地上。刚刚是怎么回事啊,是梦吗?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她重又穿上了肥大的校服、灰色的运动鞋。那不是梦,许菲菲可以确定,一只长毛兔子消失在淡粉色的地平线上。她的口袋里还塞着与细米婆婆、兔子先生的合照。邮递员叔叔吹着口哨骑自行车驶过:“菲菲晚上好,快点回家去。”
许菲菲回到家中,妈妈已做好了饭菜,妹妹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要姐姐陪自己玩。“多吃点菜。”妈妈说。“多吃点多吃点。”妹妹也起哄似的学着妈妈讲话。许菲菲笑了,这个傍晚多温暖呀,自己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徐浩星还是和以前一样,偶尔揪揪她的小辫子,偶尔和她拌拌嘴。每当她趴在木桌子上午睡,用一本书捂住自己的脸,阳光从窗子洒下来,徐浩星总会站起身来,用长长的耳朵为许菲菲挡住一些耀眼的光。期末考的日子到了,许菲菲又一次考到了垫底,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盘算着这次又该如何跟妈妈解释。
“菲菲,你真棒。”刚推开家门,妈妈就迎了过来,“啊?我,我这次考试……”“快看看啊,刚刚邮递员叔叔来找你,说这是你发表的文章。”许菲菲接过信封,拆开,看到自己的名字真真切切地被印刷在了杂志上,竟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这么多次,终于成功了一回。“没关系的,菲菲,妈妈后来想了想,觉得你真的有在努力啊,只要尽力了,成绩怎么样就都没有那么重要了,我们菲菲还是很棒呀。”妈妈揉了揉她的头发,另一只手牵着妹妹,“只要你们开开心心的,那就足够了。”
许菲菲回到房间,发现床上放着一只红色的大礼盒。“是鸢尾裙。”和自己去海港七号时穿的那条一模一样,“是妈妈连夜赶制的。”太惊喜了。她小心翼翼地换上,然后在房间里不断地转圈,书柜上也多了好多本故事书呀。她站到镜子前,发现自己的耳朵也并没有那么短小灰暗,它在一点点变长呢。一些彩色的、透明的泡泡在她的周围起起落落。
白色的捕梦网在夜晚开始呼吸,把甜蜜的梦撒入许菲菲的房间。她躺在床上,也不换上睡衣,就穿着那件天蓝色的、星星跳动的鸢尾裙。一只蓝色的长耳朵在她的窗子下面晃动,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会继续写下去的,我也被爱着。”她心想,“长大以后,我还会去看海的。”
她就要步入她的少女时代了。在花间镇,所有小朋友的耳朵都一样地漂亮,一样地柔软。在遥远的海滩,有些耳朵在下雨,有些耳朵,掉出了一顆闪烁的星星。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