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纪年
那是在千禧年前后,我们家门前横亘着一条大河,鹅卵石光滑巨大,芦苇开出白色的花,弯着腰几乎伏倒在岸边。那时候事物的颜色好像很单一,泡桐花、水泥墙、砖瓦房,还有灰白色水塔,一切都在雾蒙蒙的水汽里。
阿青经常坐在河边发呆,他身后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阳光下树叶碧绿,哗啦哗啦响着。一块大石头把水分成两半,打着旋形成小漩涡,水汩汩往上冒。他看得出神了,往手边找扁平的石头打水漂,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桥上有说话声靠近,阿青听见了,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坐回石头上,不动声色挺直了背。
等人过了拱桥才发现,那是我和姐姐,阿青松了口气。姐姐带了一袋新鲜的红山楂,眼睛亮亮的和阿青打招呼。她鸦黑的头发像某种要跳起来的鸟,呼呼地被风一路吹了过来,轻巧地停在他面前,像麻雀一样小脑袋四处张望。
“游戏开好了,我們走吧。”
阿青的头发刚剪短,硬茬茬的,看着像扎人的刺猬。阿青很白,可能是很少晒太阳的缘故,平常黄皮肤的人血管偏绿色,他脸上是细细的蓝紫色。阿青长得清秀周正,是大人都会夸奖的类型。他的眼睛是很淡的琥珀色,像一匹年轻的、飞扬的马的眼睛。
他站起来,一只脚落地,另一只脚不自觉往内侧拐了一下,整个人像吊灯往前晃荡,在某个角度停住。他有一只脚天生变形,膝盖下面的裤腿空荡荡的,整条腿不自觉往内侧折,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那只平稳的脚落地,然后又循环,阿青有些腼腆地笑了。
姐姐很自然,就像没看见一样,或是习以为常了。她三两下走到阿青家门口,转头笑道:“快跟上来。”
阿青父母一个是老师,一个做生意,家里总有新奇的东西。满屋国外的书、拍摄视频的DV机和照相机,还有最全的卡带和游戏。阿青拿出一个键盘一样的机器,在卡槽上插好卡带,然后把游戏手柄交给姐姐;又起身去打开暖气,给我拿来了零食。
我很羡慕姐姐和阿青都是高中生,有可以自己处理的零花钱。阿青家更是什么都有,超级玛丽、魂斗罗、美人鱼、雪人兄弟、赛车手,有不少同学挤着来阿青家玩。阿青父母通常会留他们吃了饭再走,给阿青拉拢几个好朋友,但阿青通常看一眼就进房间了,不是很热情。阿青父母很宠他,他走路不方便,只能单腿站半佝偻着,会被同学笑。他经常不去学校,待在家里读书,什么都看。
阿青喜欢文学、物理、天文、历史、经济方面的书,他家还有一个小工具间。阿青帮家里拆修过电吹风,连父母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自学的。不过这些老师都不知道,老师只会觉得阿青是不来上课的坏学生。
多年前,学校竞争还没有现在这么激烈,那时候有些地方对教师准入门槛卡得不严,我们中学有个很出名的老师,会体罚学生,他儿子犯事入狱,自己也被举报辞退了。每一届都记得这个暴躁的老师,他动不动就对学生进行打骂,上课把细竹条放在桌子上,谁没做好就抽他一下,打的不是手心,而是皮薄容易受伤的手指。
阿青去上课的这天,碰到老师抽查作业。老师一本本数着,发现少了一本,他用力往桌上顿了顿,环视整个教室:“谁还没有交?”
没有人回应,老师干脆让所有人站起来,一本本点名字,点到的坐下。姐姐坐下了,旁边的同学坐下了……最后只剩下阿青一个人。
阿青抬头,有些迷茫:“我交了作业的。”
老师提高了声音:“那怎么偏偏没有你的?”
“可是我交了……”
“但就是没有你的!”
阿青平常比较随性,来学校少,确实有不交作业的记录,但老师们怕他有困难,都比较关爱他,加上他母亲在学校教书,他们都对沉默寡言的阿青不错。
老师叫阿青上来领惩罚,阿青扭头,固执地说不。老师气得脸憋红了,阿青经常不来上课,他本来就不大喜欢阿青,更听不得他不诚实的狡辩,当场拿他当典型骂了一通。
“可以不交作业,但不能骗人。”
“我没有。”
阿青把背挺得更直了,一来一回就是不松口。阿青憋着气,认真、执拗地重复说着“没有”,姐姐看着他浑身发抖,而整个教室大气都不敢出。
那天姐姐突然站起来说:“是我昨天拿了阿青的作业去看,然后忘在家里了,他说写了就一定写了,老师。”
老师皱起了眉,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姐姐话语的真实性。
阿青还是摇头,说:“不,我就是交了。”
姐姐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逞强,这时候课代表突然惊讶地叫出了声。
当天出现了很戏剧化的一幕,所有人都记得,老师体罚了阿青,然后前去检查的课代表从讲台底下捡起了那本作业。它不知怎么掉了下去,而讲台有挡板,不弯腰很难看到。上面的字迹清秀,是阿青的名字。
大家都记得,老师的脸红一下白一下,但他始终没有和阿青道歉。他让阿青坐下,把矛头转向了姐姐。他说:“阿青没骗人,但你骗人了。”姐姐就这样在门口被罚站了一上午。
很多年后,阿青提起那个时候还是有些尴尬。他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问姐姐:“那时候我没忍住,还哭了,太丢人了,你还记得吗?”
姐姐看着他的眼睛说:“有吗?我完全不记得了。”
那天之后,阿青就更不想去学校了。姐姐很担忧,说:“你这样不行,高考怎么办?”阿青敲了敲他的腿说:“我本来就不准备参加高考,现在还能走读,可以让我爸带我去上课,以后总不能让我爸辞职背我读大学吧,没必要。”
姐姐这才知道阿青没打算继续读书,所以从小到大总是缺课,就算高考考出好成绩,也是多余的念想。她想不明白,觉得可以找别的方法试试,于是和阿青吵了一架,骂他不积极,也不去他家玩了。闹到最僵的时候两家人都知道了,爸妈带着板栗鸡汤去给阿青道歉,阿青这时候在画画,他擦擦手说,没关系的,他没放在心上,只有姐姐把他当普通人看,能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和他吵架,给他提建议。
姐姐气得比较久,两个人旷日持久地冷战,所以我很久没能去阿青家玩。这时候是高二暑假,她开始冲刺高三,时间也紧张。我比较佩服姐姐的是,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学习,用掉了一本又一本草稿本,不需要任何人提醒,每天摁掉闹钟就起来上学,一刻也不犹豫。那时学校师资不好,姐姐学英语学得晚,英语成绩不好,她就把单词记在手心、日历还有食谱上,那几年很流行食物不能同吃的说法,像“蜂蜜和葱同吃会腹痛”这样的忌食海报,家家户户厨房都有一张,后来被辟谣是没有根据的,也就没人贴了。姐姐在旁边把每个词的英文都标注上,盛饭的时候看一眼,然后点点头:“嗯,是honey和scallion。”
前些年教育资源不是很好,读到初中,老师为了升学率,会劝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读卫校或者三加一,早早让他们出来工作。因为上不了学,街上有很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故意在马路上飙摩托车,他们年轻、愤怒又无处发泄,所以街区里台球桌、KTV甚至老虎机多了起来。
有天真的出事了。姐姐错过了回去的车,一个人站在路边。当她咬着发圈扎马尾的时候,两个戴头盔的青年非要她去台球馆坐坐。姐姐不敢惹社会青年,跟着去了。
很久没看到人回家,我们以为姐姐复习去了,她对自己要求高。阿青过来送两本英语书,发现姐姐不在,觉得不太对劲,便给姐姐打电话,关机了。他慌张地去找我父母,母亲说没事,姐姐出门时打包了晚饭,大概是在学校学习。母亲去学校看了一圈发现人不在,这才慌了起来。
阿青在家里听到消息后很着急,但他走不了几步,火急火燎也没用,只好打发两家人去找。我们在街上找人的时候,刚好看到姐姐从巷子里出来。
那次很幸运没出什么事,模仿古惑仔的社会青年都还未成年。姐姐被叫到一家巷子里的台球店,他们穿一身黑色,一群人围着桌子,打得很菜。姐姐一进去就缩在角落里,打开了她的高考真题卷。为首的大哥把球杆往桌上一撞,姐姐抬头发现是她辍学了的初中同学。
大哥搓了搓手,问她是不是在准备高考,姐姐点了点头。大哥哐的一下敲两个朋友的头,把姐姐送了出去,最后叹气说,有熟人的地方是做不了古惑仔的。
走的时候大哥叫住了姐姐,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他有些羞赧地问姐姐:“高中好玩吗?”
姐姐回去的时候,阿青坐在家门口,他往前推了两步。这个时候他父母给他买了进口轮椅,一开始阿青很抗拒坐,但确实行动方便,可以不用父母帮助而自主活动。阿青想往前走,却只摸到冰凉的机械,他愣了一下,又飞快转着椅子退回去。
进门就收到姐姐的短信,打破了之前的冷战:“谢谢,等考完我们一起去逛夜市吧。”
姐姐高考考砸了。
考完她就去外地做兼职了,说是赚学费,其实是心里猜到结果不好。她去深圳的工厂打工,睡大通铺,负责加工玩具,工作不难,只需要在流水线上负责自己的环节,不过有些环节是有电焊的,机器飞溅着小火花,一刻也不能晃神,一天下来只想睡觉。
出成绩那天,她在楼梯口握着手机,很认真地想是不是不读比较好。分数不高,学费很贵,她在工厂每月可以赚两千块钱,而去学校她可能每月都要花掉家里两千块钱。
她打电话给阿青,阿青好像刚醒。深圳的晚上很闷热,姐姐蹲在楼梯上打电话,阿青的声音微微沙哑,很清凉,姐姐一下就想到家门前那条宽大的河流。阿青苦口婆心劝了姐姐两个小时,姐姐从来没听他说过那么多话。阿青说,要读,一定要。
姐姐回家之后按照承诺和阿青逛了夜市,每年夏天的时候,家乡会办两个星期的庙会,有各种民间摊位。阿青换上新衣服,带着单拐站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他父亲把他送到街口。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像高了一点。他牵着一个气球,从人流中赶过来,姐姐一时间觉得有点恍惚。
阿青很卖力地走来,人流穿梭成海浪,只有一个人是清晰的。他径直走过来,把气球递给姐姐:“买给你玩的。”
两个人买了花灯,姐姐把阿青扶到河边,然后点亮灯,放进水中。蜡烛照着黑河上的波浪,一路幽幽荡远。两个人沉默地看着河流,那天恰好星星很亮,一把一把洒在湖面上。
阿青说,去读吧。
姐姐去读大学这几年,农村进行规划建设,就这么巧划到阿青家的田和住房,他家分到了几套房子。但这几年我们家的境况却很不好,老人生病,姐姐学费昂贵,建设也绕过我们,我还很不解为什么别的同学都有免费的新房子住。
姐姐上大学的时候一直在勤工俭学,回家很少,毕业后她去了一家公司工作,阿青则留在我们当地的图书馆做登记工作。两年后姐姐任职的公司意外卷入纠纷,大量裁员,她工作不顺,只好先回了家。姐姐待在家里,琢磨起了考研。那个时候研究生少,更好找工作,首先是没多少人考得上,然后是年纪上,人们普遍早婚,很多人没有魄力面对流言蜚语,但我姐姐有。
那段时间因为家里老人生病,父母有些伤感,姐姐顶着压力,和父母轮流照顾老人,在医院复习。阿青经常会拎保养品和鸡蛋过来,拆迁后他家物质很有保障,但姐姐还是很愧疚让他破费了,而且大老远赶来。
一来二去,临床的病人都问姐姐和阿青是不是“一起的”,姐姐削着苹果皮,削着削着就断了,也没说话,只盯着手中的刀和苹果,认真找位置削皮。
阿青连忙说:“不是,只是小时候住得近,受过很多照顾。”
之后阿青就没有进过病房了,都是把东西放到门前就走。
第一年考研失败,姐姐受的打击很大,她颓靡了很久,整天闷在房间不出来。家里人不理解有什么好考的,我知道姐姐每天都在房间里哭,但是也无能为力。家里人都劝她,先成家再立业。那段时间姐姐过得很潦倒,也没想好下一步做什么。阿青受父母所托,介绍了几个同事给她,但姐姐都没见。
那一年是阿青借钱给姐姐生活和考试的,他让姐姐赚钱了再还,他相信姐姐考得上,也相信只有读出去,才有更好的未来。
那幾年我们家过得太潦草了,老人生了一场大病,我们几年没有买新衣服,吃饭也尽量节省。阿青经常叫我去他家,让我带点吃的回去,他父亲的生意做得更大了。在阿青家玩着游戏机,我听见厨房里阿青父母的声音,他们试探着说:“要不要,我们自己去找他们父母提一提?”
我没听懂,就这寥寥几个字,阿青的反应却很大,他们吵了几句,他说:“怎么可能,要给她找一个好的。”
第二年,姐姐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生,是她那些同学里唯一的人大研究生。规划建设也终于到了我们那一侧,我们也搬去了新房子。如果不是家里老人生病花销太大,父母本来是打算大办一场的,最后只在家里做了一顿饭招待亲戚。敬酒的时候亲戚说,姐姐什么都有了,是这一辈里最有出息的,要是读研的时候能找到归宿,就更完美了。
收到通知书等待上学的日子,是姐姐最放松的时候,但阿青没有出现,只托人带来了红包。姐姐叫他出去玩,他推脱不见。姐姐玩得开心,又觉得工作的人是比较忙的,也没想太多。临近出发,姐姐才发现,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
出发前,父母小心叮嘱姐姐,那辆班车就停在河对面。很多亲戚朋友都来送了,姐姐一个个感谢,又在人群中东看西看,磨磨蹭蹭不上车。父亲问她是不是忘了东西,姐姐说没有。
她在下面站了一会儿,盯着湖面。重建之后河流窄了一大半,河水浅浅地铺在石滩,对面有一排新房子,只是那棵大梧桐樹被保留了下来,作为风景,建设时特意绕开。过去的绿草白雾都消失了,河流也在蒸发中被置换。她上车了。
姐姐走到车上坐下来,整理着行李,有点闷闷不乐。福至心灵般,我看到姐姐抬起头,眼睛亮了,冲着车窗外挥手。我的目光越过河湾,一直跑到对岸,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是阿青!阿青站在那里挥手,很大幅度地,慢慢拖着自己往前走。他走一步,身体就不自觉往前倾一下,到一定弧度又停住,那只安稳的脚落地,就这样反复……他认真、执拗地往前走,他挥着手,笑着。姐姐也是。然后班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姐姐结婚的时候,在外面办了一场喜酒,回家也办了一场,对方是她的研究生同学。父母说姐姐一直是个勇敢的人,她高考敢不问结果轮轴转地学习,考研究生的时候不怕失败,也不怕别人议论。勇敢的人和谁过都会有好日子的,而且姐姐还善良。那时候我读初中,勉强还能给姐姐当花童。婚礼上姐姐收到一个很大的红包,厚到让所有人嫉妒。那个人没到场,是托别人带来的。我把红包翻过来,署名是“阿难”,在场没一个人认识。我问姐姐阿难是谁,姐姐笑了,说阿难是一个和尚。
我仰起头问,真的吗?
姐姐说,是的,阿难是个和尚,有天他苦恼万分,和佛陀说,我爱上了一个少女。佛陀问,你有多喜欢那少女?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换那姑娘,从桥上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