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沐沐
我站在新城区的市图书馆,手指摩挲过旧书籍,隔着一排书架,突然看见了一个人,手刹那被坚硬的东西划伤,冒出血珠来。
一张纸巾递到眼前,再抬头,书架对面的人就站在跟前。
“嗨,没想到真的是你,王曦宁。”
我愣住,那些旧日碎片像风暴一样扑面而来,而我没有抵挡的能力,只好缴械投降。
我曾经是高四生。我几乎没有对人讲过这段经历,因为它稀松平常,不值一提。
很长一段时间,那段经历都是以不堪回首的形式存在于记忆黑洞里的,隐蔽得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连同那个黑洞里的人,都被一起封存。
“嗨,殷晨,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第一年临近高考的时候,我还在问自己:最差的结果是什么?不过就是上高四嘛。我抱着一种读笑话的心态想:开什么玩笑,我成绩那么好,是那种会复读的人吗?
没想到一语成谶。高考前一天晚上,我紧张得睡不着,接着发烧,整个人浑浑噩噩,以至于考试的时候写的什么出考场就忘了。好友兴冲冲来找我对答案,而我告诉她们:“走开,不要来烦我。”
当别的同学接二连三收到录取通知书,打包好行李奔赴远方理想的大学时,我咬了咬牙,报了复读班,决心把所有走过的路,读过的书,重来一遍。
殷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是我灰暗的高四生活中,闪亮花火一样的存在。
复读班严重超员,一个教室里坐了八十多号人,挤挤挨挨,跟小学课文里的荷叶一样。因为看不清黑板,人人争着坐前面,只有我,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坐到最后一排,感觉世人皆醉我独醒,据说利落转身的背影十分潇洒。
这个说法就来自殷晨,他说我太酷了,没见过这么酷的女生,于是他搬着桌子坐到了我旁边。其实我知道不是,他是争不过座位旁虎视眈眈的女生,才不得不过来与我为伍。
说实话,我并不打算在这尴尬的一年里无聊地与任何人发展友情。
我的生活十分刻板,通通消磨于教室、宿舍,一日三餐。但很奇怪,明明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课程,我这么努力,成绩却不如高三那年,无法轻轻松松拿到不错的分数。
无奈殷晨是个神一样的同桌。某天英语课上,英语老师讲到swear这个词,他神神秘秘地对我说:“我一直在寻找愿意和我宣誓的人,现在我觉得我找到了。”
我吓了一大跳,都变得结巴起来:“宣……什么誓?”
“复读者联盟啊!怎么样?这个创意不错吧?”
“都有谁?”
“杨旸,小陶,还有我和你。”
我一转头,竟还有另外两双眼睛分外殷勤地看着我。
“什么鬼联盟?一边去,别打扰我做题。”
以为终于风平浪静,没想到第二天英语老师竟然亲自找到我,建议我发扬乐于助人的精神,好好带一带班里分外闹腾的那几个人。
我刚坐回座位,殷晨又凑过来,愁眉苦脸地对我说:“怎么办?英语老师说,我再不好好学,上课瞎闹,就把我送到‘庆大去。”
我“扑哧”一声笑开了花,说:“那你就去啊。”
轮到殷晨雀跃起来:“你答应了?我就知道,王曦宁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有什么办法呢?“庆大”是一所我市十分著名的精神病院。很多家长都会吓唬小孩说,再哭,再淘气,再不好好学习就把你送到“庆大”。当然,几乎没人真正付诸行动。
我再冷血,也不忍心眼睁睁看殷晨被送到那里去。
联盟正式成立的那天,我被迫和他们三个人一起,煞有介事地在额头上贴了个长条状的便利贴,上面写着五个大字——复读者联盟,十分有仪式感。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真正体会到他们究竟有多能闹腾,才真正知道英语老师为什么要送他们去精神病院。
小陶不用说了,行走的表情包,随便一个笑话,就能让我笑到头秃。她还总是逗我,上课的时候我又憋不住,只好肩膀一抖一抖地笑,十分痛苦。
杨旸是个吃货,总能找到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好吃的,让我在背课文的时候思维中断,闻香而走。
殷晨更神奇,會在晚自习下课后强行拉我去跑步,打羽毛球,在无人的操场上放声歌唱,笑着闹着,神经病一样。
而我唯一的技能,就是在他们背着我玩得正嗨的时候,铁面无私地出现,不论他们在哪,都必须响应我的召唤,跟我乖乖地回教室,然后丢一摞资料给他们。
“给我好好刷题,不懂的问我,不看完不许说话,不许吃饭,不许打球。”
没多久,英语老师就因为殷晨成绩的提高而当着全班的面表扬了他。
只是后来,我多了一个外号——灭绝师太。
转眼,复读者联盟成立快一年了。殷晨他们的成绩突飞猛进。我自认该做的都做了,功劳着实不浅。
第二次上战场,很奇怪,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把压抑一年的浊气通通吐了出去,感受到天高任鸟飞的自由。
一切如昨日重现。
殷晨给我打电话,想来是要问我志愿的事,我看着号码跳动,但没有接听。
暑假,我接到杨旸的短信:殷晨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他想见你。
我手指抖了抖,最终也没有回复。
那年高考后,我没有再联系复读者联盟的任何一个人,渐渐地,他们也不再找我。我执意把和他们有关的记忆抛诸脑后,这样就好像我根本没有经历高四一样。
他们应该考得不错,过得不错,而我亦无愧于心。
直到今天,殷晨坐在我对面,手捧一杯花茶。
袅袅升腾的雾气中,他说:“我不怪你。”
我梗着脖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怪我。
“我知道你从来就不是心硬的人,你只是太痛苦,很长时间没有走出来……英语老师是我爸,他说过你很聪明,也刻苦,但输在心态。”
我有点晕眩,继而脑海清明起来——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殷晨他们成绩太差劲,才需要我来帮助指导。其实正相反。
那一年,是我太孤独了,常常不说话也不笑,感觉游走在崩溃边缘。那种钻牛角尖的状态吓坏了殷晨,所以他才在他爸的帮助下,和他乐观的小伙伴来拯救我,把我从那种自怜自负的境遇中拉扯出来,让我轻松上阵。
殷晨还说:“我摔伤了,不是苦肉计,是我抱了最后一丝希望,上树去摘你最爱的山楂果,我摘了很多,从树上掉下来,然而,你却没有来。”
原来,竟是我错了。
高四是我一生只有一次的执着。再不会有那样一段时间,为理想星夜奔走;也再不会有那样一些人,看不得我崩塌破碎的样子,出来拯救我,和我一起笑,一起闹,缓解我的压力,到头来却被我弃如敝履。
我无话可说,唯有迟疑地问他:“那……还能做朋友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头上滴下汗来。我仿佛又回到操场放歌的那年,那一年再不是黑洞,而是有理想有欢笑。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王曦宁,我们永远是朋友。”
宛如天籁。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