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有过贫瘠的青春

谚宛

一

高二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变故，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晕倒在工地上，被工友送进了医院。那天妈妈神色慌张地来学校找我，让我放学去姨妈家吃饭，说完就匆匆忙忙走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整天，我都如坐针毡。直觉告诉我，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妈妈的脸色不会那样苍白，眼神不会那样焦虑无措。

直到晚上到姨妈家吃饭，我才知道父亲住院了，要马上做手术。然而妈妈不让我去医院探望父亲，她说离得太远，来回一趟就要一个多小时，她怕影响我的学习。

但是心急如焚的我，早已没有学习的心思了。

父亲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家里所有的开支都得靠他微薄的工资。他也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自从他倒下后，妈妈紧锁着的眉头便没有解开过。她每天都要照顾住院的父亲，但是父亲在手术后却迟迟不见好转，整个家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连同我的世界。

原本开朗外向的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写作业的时候，眼泪就止不住地涌出来。我想到父亲被砖头压弯的背，想到他鬓角的白发，想到他粗糙得皲裂的手掌，眼睛便酸涩得要命。

那时候，每天回到家都是冷锅冷灶，原本热闹的港湾如今变得寂静无声、空空荡荡，我感觉喊一声都能听到回声。我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里面注满了悲伤。

周末，妈妈终于允许我去探望父亲。我怀着喜悦与担忧的心情来到了医院。那天，父亲精神特别不好，整个人都憔悴得不行。妈妈也劳累得眼神涣散。我心疼得想落泪，却还是忍住了。他们已经够辛苦了，我不想让他们再为我操心。

我每天强颜欢笑，假装镇定自若，仿佛没有事发生，其实我的世界早已变成黑白两色。

我再没有和同学出去吃过东西，因为要省钱；我再没有去过心爱的书店，因为没时间；我再没有穿过颜色鲜艳的衣服，因为没心情；我再没有买过花花绿绿的贴纸，也没有参加过班级活动……

我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也封闭了通往外界的路，沉浸在自己悲伤的小世界里。我知道只有保住学习成绩，才能给病床上的父亲一丝安慰，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于是我将所有的努力与精力都倾注在学习上。

我的人生似乎只剩下学习这件事。我远离朋友，放弃爱好，剪短头发。以往活泼爱笑的我变得敏感而孤僻，脸上不再有笑容。为了省钱，我早餐只吃一个馒头，妈妈硬塞给我的两个热鸡蛋，是当时唯一的温暖。

我每天都活得胆战心惊，生怕医院会传来不好的消息。坐在教室，看着黑板的时候，我总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好像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那种身处人群之中却孤独无助、悲伤又惶恐的感觉，只有当时的我能懂。

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病程持续得太长，还是因为那件事唤醒了“另一个我”，总之我变得郁郁寡欢，变得不再爱笑。

整个高三，我的世界一片灰暗，除了暗无天日的学习，我很少说话，很少出去玩，很少看课外书，很少和同学交流。我就这样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压抑而麻木。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并没有特别的高兴，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自然没有惊喜。父亲的病好了，我的人生轨迹却因此改变了。

在大学，我不擅长和室友相处，不擅长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不擅长融入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记得有一次上专业课，老师让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心中的惶恐被无限地放大，咬字都不清晰，最后自己是怎么坐下来的都忘记了，只记得攥紧的手心全是冷汗。

然而，人总会成长，总会前进，总会越过重重困难，克服自身缺陷，找到属于自己的光。即使是当初那样怯懦悲观、那样弱小自闭的我，也还是找到了突围的出口。在商场做兼职发传单的时候，我开始怎么也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弓着背，像是做贼一样。到后来，我却变得越来越娴熟，渐渐地我能看着别人的眼睛交谈几句，甚至能主动报以微笑。

有时候就是这样，再坚固的城堡，哪怕首先打开的是一扇小小的窗户，变化就会接踵而至。从前不敢站在讲台上的我，不敢参加社团活动的我，在对着镜子苦练了无数次之后，竟然成功突出重围，竞选上了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从前无法与室友正常交流的我，敏感而脆弱，有些风吹草动就缩回自己的壳里。后来在努力尝试后，竟然和她们成了好朋友。我们一起上晚自习，一起出去吃火锅，一起去图书馆占座，一起勤工俭学做家教。

我学会了表达自己，学会了接纳别人与自己的不同，学会了对不重要的事说“不”，也学会了积极处世。我又重新回到人群之中，变得乐观开朗。我还发掘出自己的“写文”特长，并将自己写的文章投给杂志社。以前在人前咬字都不清晰的我，如今却能够在广播站自如地表现自己，谈笑风生。

多么不可思议的改变，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或许这正是成长的力量，它让你从一株弱不禁风似乎马上就要枯萎掉的小树苗，一步一步地長高长大。哪怕你之前再弱小再贫瘠，看起来病恹恹的，毫无生机，也不妨碍你在成长中蜕变。时光果真是最好的良药。在全力以赴之后，我们终将长成参天大树。

三

我想起初中时的一位同学。他个子不高，瘦得像皮包骨一般，皮肤黝黑，唯有两只眼睛绽放着光芒。他是从乡下小学考到县城里来的。

那时我和他不熟，只知道他家里很穷，因为他的衣服上总是缝着补丁。我真不是夸张，长这么大，我只见过我父母早年穿过带补丁的衣服，还没见过同龄人穿过。但是他几乎每件衣服上都打了补丁，而且来来回回穿的就那么几件。

他吃饭用的饭盒是那种铝制的，每个角都瘪下去了，像是用了很多年。有一次，因为老师拖堂，我没时间赶回家吃饭，于是去了学校食堂。我看到他居然只打了几两饭和一份青菜、一份咸菜，还有一碗免费的汤。这些，就是他的午餐，怪不得瘦成那样。

我家的经济条件也不太好，但还不至于差到那个地步。以我的了解，他家可称得上是一贫如洗。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哆啦A梦，不知道什么是变形金刚，甚至刚上初一时，他还以为月球上住着嫦娥呢，连地球的自转和公转都不知道。他的生活和知识贫瘠得就如同他打满补丁的衣服一般，然而，他却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

他每天都是最早到教室的。他的书上认认真真记满了笔记，因为没有钱买笔记本，才记在书上，实在写不下了，再写在学校发的练习本上。下课后，他也很少离开座位，而是默默地伏案学习。遗憾的是，他的学习成绩并不如意，一直在班级二十名左右徘徊。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学习，他说他能在这里读书太不容易了，当然要好好珍惜。他说他小学的时候去上学，每天要徒步走三公里路，还要跨过一条小河才能到。有一次，河上的木桥断了，他蹚着冰冷的河水过去。那时候是十二月初，河水冰冷刺骨，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说，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县里的中学。

我觉得他在编故事骗我。在自行车遍地都是的年代，居然还有人要走三公里路去上学？但是他的表情极其认真，黝黑皮肤映衬下的黑色瞳仁，让我看见了坚韧、无畏与真诚，当然，更多的是辛酸。即使那样努力的他，却仍然不及我们随随便便考出的分数高。

或许是因为基础太差，他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发音很怪异。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让他的学习效率大打折扣。又或许是他没钱买播放器，让他无法练听力，所以他的英语成绩总是不好。无论哪一方面，似乎都是他无力改变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加倍努力。

贫瘠的青春，贫瘠的生活，没有课外书，没有电视，没有零食，没有动画片，甚至没有朋友，连打篮球，班里的男生都不会喊他一起去……他除了努力，几乎一无所有。

大家都喊他书呆子，他甚至成了“反面教材”。大家都说不能像他那样死读书，因为他除了课本上的知识，对其他的事物几乎一无所知。

四

高考，他算是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奇迹，考上了一所三本院校，读土木工程。之后，我们便再无联系。

上个月同学聚会时见到他，我竟然完全认不出来了。他长高了，变白了，原本黝黑的皮肤下竟藏着帅气的容颜。他戴着黑底银边的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与以往判若两人。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的谈吐，博学广识之余，又不失幽默风趣。我和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发飘，感觉眼前的这一切好不真实。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一点儿曾经的影子，直到他说起这几年的经历，他的影子才与过去渐渐重合。

他说上了大学之后，他找了好几份兼职。送过牛奶，凌晨四点就要起床，骑着公司配的小毛驴挨家挨户地送，冬天的时候整张脸好像都要冻掉了。做过洗碗工，两只手在盆子里泡得发白发涨，有段时间像蛇一样蜕皮，还奇痒难耐。再后来，做家教、跑工地、实习、进设计院、考二级建造师、天南地北地出差……

大学时期他读完了图书馆二楼半层书架的书，毕业后也一直保留着阅读的习惯。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傻小子，也不是那个黝黑干瘦的井底之蛙，他用了七年的时间浇灌自己，一路成长，蜕变成如今的模样。

是的，谁都有过贫瘠的青春，却不妨碍我们长成参天大树。我曾在绝望的深渊里，觉得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作为，不会有多大改变。他也曾在自卑的阴影里，觉得自己不可能变成如今的模样。然而，时光是最神奇的魔法。当你用努力一点点地给自己施肥，用汗水一点点地为自己浇灌，那么在时光的长河里，你就会一点一滴地改变，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从无知到博学，从贫瘠到富有，从怯懦到坦率，从悲观到乐观，从弱不禁风到身心俱坚。

貧瘠的青春阻挡不了成长的脚步，在经过岁月洗礼之后，我们终将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