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程
“徙”,这是一个怎样的造型?有些云里雾里吧?转换成篆体是这样子的:徙。是不是就明白许多?左边是“辵”,读chuò,跟今天的“辶”一模一样,表行走之意。只是后来的书写发生了一点挪移——三撇下边的部分挪到了右下角,像“徒”“從”(“从”的繁体)等字也是这样。右上部分的“止”表声,兼会意(“止”即“趾”,表“足”)。两部分合起来表示“迁移”之意。
换成科学话语来说,“徙”意味着从A点到B点的位移,必然要做功消耗能量或者依托惯性。也许正是如此,人与动物主“动”,好像是自然喜欢这种位移;植物主“静”,是不喜欢这种位移的。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就揭示了这个区别。屈原一句“深固难徙”(《九章·橘颂》),以橘喻人,但首先说的就是橘树的秉性,“南橘北枳”也是说的这个道理。
其实,人类也不是什么迁徙都愿意,都喜欢。有些迁徙是被动的、不情愿的,不是主动的、自愿的,但都要实现某种价值,呈现某种美好。陈涉乃“瓮牖绳枢之子”,而又是“迁徙之徒”,被征发戍守渔阳,不堪其苦,于是率众揭竿,试图让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东坡屡屡遭贬,以至于留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诗句来自嘲,也历练出了一种旷达超拔的人生。
记得有一部动画片叫《疯狂原始人》,总觉得不是给小朋友看的,它讲的是咕噜一家在山洞里居住了一辈子,可是世界末日突然降临,山洞被毁,一家人被迫离开,展开了一场闹腾而又惊险的大迁徙。多亏遇上了游牧部落族人青年盖伊,在他的热情帮助下,他们走向了一个充满未知却又崭新绚丽的新世界。
人类的许多迁徙,大抵如疯狂原始人的迁徙那样,开始是被迫的,后来才慢慢走向自觉。这得经历一种对于自身生存状态与发展方向的逐渐认知,但都是规避危险,向着美好,呈现伟大,实现价值,所以这是一部寓言式的作品。
由此,是不是可以推测乃至断言:其实每一个家族的迁徙都是这样的呢?想必差不多吧。多年以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翻到了张氏家谱,惊讶地发现,张氏原来那么古老——竟是黄帝第五子因为造弓箭很厉害担任弓正被赐的姓氏,果真是黄帝子孙。还有呢,所谓“天下张姓出清河”,是说张姓原本的郡望在清河,南迁到江西,然后辗转到了湖南。
前几年我去到山西洪洞,老远望见那棵大樟树,旁边有一个大大的鎏金隶体的“根”字。据说当时的许多家族或家庭就从这里走开去,流布到了全国许多地方,这棵大樟树自然也就成了大迁徙的象征。许多姓氏都可以从这里找到自己家族的根,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迁徙、流布与融合。华夏民族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地繁衍至今,壮大至今,共同铸就了我们民族的伟大和美好。
不由得想起一个古老的游牧民族——匈奴,兴起于今内蒙古阴山山麓,拥有着广袤的蒙古高原。匈奴人披发左衽,习俗与汉民族迥异,并且曾与汉王朝对峙抗衡,可他们现在在哪里?是灭亡了吗?其实他们就在我们中间:一部分归服中原,早已渗透到了中原各民族之中;一部分则是多米诺骨牌式地不断西迁,融入了欧洲世界。这是民族大迁徙之后实现的大融合,大概也是人类迁徙的必然归宿。至于他们迁徙融合的路径与脉络,那自然是不甚清晰,也是众说纷纭。但,从迁徙到融合,匈奴人为我们人类的繁衍与发展,无疑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无疑是伟大而美好的。
迁徙是件艰难的事,但也是必然实现某种改变或兑现某种价值的事。所以,我总觉得,家族的迁徙、民族的迁徙,乃至人类的迁徙,每一次都是伟大而美好动人的壮举。
穿越时空到未来,这样的伟大迁徙恐怕都要发生。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流浪地球》及同名电影,故事内容令人动容:当太阳即将毁灭,地球即将遭遇灭顶之灾之时,“流浪地球”的计划开启了,不抛弃不放弃,带上地球去流浪,一个向着美好未来的伟大迁徙足以“感动地球”。
有一次房车旅行,抵达营地之后,有不少闲暇时光,我和几位朋友蹲在路边观看了一场蚂蚁王国大迁徙的“大戏”,那队伍是何等地壮大,是何等地有组织有秩序,又是何等地齐心协力浩浩荡荡。是被迫逃亡?是战略转移?还是主动出征?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亲眼见到,原来动物跟人类一样,也有它们的伟大迁徙。或者说,人类与动物都属“动物”,“动物”主“动”,所有的迁徙都不容易,但都向着美好,都有价值,也都伟大。
还有一种迁徙,完全不是被迫的,而是心甘情愿的主动选择。我们人,总是向着适合生存与发展的方向,向着舒适的方向,去转换自己的生存空间,或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并总是以尽可能便捷的途径迁徙。这几乎是人的本能。想想冷战时期,有人冒着生命危險,越过柏林墙,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生存得更好一点。幸而,柏林墙被推倒了。
出门是迁徙,行走是迁徙,只要是从A点到B点的位移,就都是迁徙。如此说来,这种迁徙是我们每天的日常。于是,人们总憧憬着迁徙要变得更容易,更美好,更有幸福感。今天,咱们的深化改革改到小区的“墙”了,开放式街区的前景似乎就展现在我们面前,眼看日常的迁徙要变得稀松平常,美好生活的需要进一步得到满足,可是又谈何容易?原本有的围墙难以拆除,新的藩篱也在潜滋暗长。种种人为设置的分隔使日常的迁徙变得障碍重重曲折重重,于是,道路交通的拥堵、公共空间的浪费倒是变得稀松平常了。
从A点到B点的位移,肯定是直线距离最短。人的天性也自然遵循这一基本的数学道理,或者说生活常识,除非中间有非人力不可克服的障碍物,所以我们日常的迁徙总是想让天性与常识相契合。可是要回归到这一点契合也不容易。
家门口的大街正在修复盲道,大好事一桩,唯愿真的能给盲人带来出行即日常迁徙的便利。至于沿街的许多无障碍通道,多么希望真的名副其实,再也不要眼睁睁地看到障碍重重,轮椅代步车上不去下不来,被迫占用机动车道的不美好。
许多年前,我曾见过某公司这样的花园道路设计:先在花园里种上草,却不设计道路,让人们去踩踏,日复一日,就像鲁迅《故乡》里的一句话——“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然后因势就形,修出极为人性化的花园小径,于是,这里的人们上班的日常迁徙就成了一件挺惬意挺美好的事。
按说,总体上,从前的大迁徙很笨重很艰难,现在的日常迁徙轻松容易很多,即从A点到B点的位移变得稀松平常。但我希望同样是向着美好,铸就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