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申
(浙江省水利河口研究院(浙江省海洋规划设计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20)
明代钱塘江河口潮灾频发,尤以北岸海宁一带为甚,据统计,海宁地区自洪武元年(1368年)至崇祯十七年(1644年)的277年间,共有潮灾记录28次。严重的潮灾会毁塘坏岸,淹毙人畜,漂没庐舍,使良田化为斥卤,数年难以耕种,其惨状多见于当地史料。明代钱塘人陈善在《捍海塘考》一文中记载,海宁“洪武以至万历,海凡五变,塘五修……永乐九年,海决,民流移,田淹没……嗣后,成化甲午、弘治壬子、嘉靖戊子,迄今万历乙亥,海或溢或决,塘随筑随圮。”[1]首次将明永乐九年、成化十年、弘治五年、嘉靖七年和万历三年发生在海宁一带的5次潮灾概括为“海凡五变”。此说经清雍正朝所修《两浙海塘通志》引用[2],广泛流传于后世,至今仍见于多种著作之中[3-5]。然而,检视史料可知,海宁在洪武至万历年间发生的潮灾远超5次,陈善何以独称以上5次为“海变”,有无特殊含义,是否按某个统一标准选取,如此表述是否合理,以往沿用此说者并未作深入的探究和辨析。还有论者认为,“海凡五变”是指钱塘江主槽发生5次南北大迁徙[6-7]。是否可以如此理解,也有待辨明。这些问题关系到对明代钱塘江河口水文与环境变迁的认识,值得开展实证分析,讨论清楚。本文利用《杭州府志》、海宁州县志、《明实录》等历史文献中关于明代海宁潮灾信息的丰富记录,具体梳理5次“海变”的潮势背景、致灾要素、破坏强度,通过对比分析,归纳综合,以期准确理解“海凡五变”的涵义。
钱塘江涌潮形成于2 500 a前,到东汉时,已有相当规模。郦道元《水经注》引《钱塘记》云,古有防海大塘在钱塘县东一里许,为东汉华信议筑,以抵御潮水。随着河口海岸地形的变迁和两岸人口繁衍与经济开发,至唐代时,已有较多的江潮为患的记录。南宋定都于杭州后,潮灾记录更为丰富。据统计,宋代钱塘江河口潮灾记录共29次,元代共11次。历史上,涌潮的主冲地点也在逐渐发生转移。宋代时,涌潮直抵杭州,冲坍当地海塘和田地的记录常见诸史册。至元代时,涌潮的主冲地点则转移至下游海宁,同时期文献记载中,海宁潮灾次数显著多于杭州。明代海宁地区仍然是受潮灾威胁最严峻、筑塘御潮最关键的地段。一旦海宁海塘在潮灾中失守,则其保护区下的内地杭嘉湖平原将沦为泽国。因此,自元至明以来,海宁地区的潮灾和海塘修筑都受到特别的重视。
从发生的时间上看,潮灾并不是均匀地分布在历史时段中。钱塘江潮灾发生的时间、频率和规模大小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包括天文因素、气候气象因素和江道变化等。由于以上诸多因素有着显著的周期性变化特征,因此钱塘江潮灾在历史上也表现出明显的平缓期和频发期。平缓期内江海基本安澜无患,偶有潮灾;频发期内则可能连续多年,甚至1 a多次发生潮灾。陈善提出的“海变”,即有4次发生在潮灾频发期内。
钱塘江河口潮灾的另一特征,是南北岸之间潮灾频发期交替出现。一般而言,北岸潮灾频发时,南岸潮灾较少;南岸潮灾频发时,则北岸潮灾较少。这主要与钱塘江河口独特的河床环境有关。钱塘江河口河床宽浅,河底是分选良好的细粉砂粒,易于冲淤变化,因此江道主槽受上游径流丰枯和下游潮势强弱综合影响,南北大幅摆动不定。当江道主流贴近北岸行进时,潮灾的受害地多在北岸,反之则在南岸[8]。根据这一规律,可以通过文献记录中潮灾的发生地,倒推江道主槽的位置与变迁。据统计,自明初至明末,钱塘江海宁段江槽有10次大幅度南北摆动[9]。但这种推理结果也并非完全可靠,倘若遇到河口全流域的潮灾,南北两岸都出现潮灾记录时,则无法确定主槽是靠近南岸还是北岸。因此,海宁地区的“海凡五变”是否意味着钱塘江河口江道主槽的5次大变迁,尚需结合每次潮灾发生时南北岸受潮灾情况作具体讨论。
明代海宁共发生潮灾28次,每次潮灾的规模和破坏强度各不相同。规模小的潮灾会造成海塘局部损坏,大的潮灾则可能使海塘全线溃坍。因此,潮灾之后常有修塘或筑塘之举。万历三年(1575年),海宁海塘在潮灾中受损严重,在知县苏湖主持下重修,于万历五年完成。塘成后,钱塘进士陈善著《捍海塘考》一文,将洪武至万历三年之间的潮灾概括为“海凡五变”,并提出筑塘防潮之策。陈善的概括或可代表时人对明代海宁潮灾的一般印象。关于每次“海变”的影响程度及其环境背景将在本节逐一考察。
《明实录》永乐九年七月十二日载:钱塘江潮水冲决仁和县黄濠塘岸三百余丈、孙家围塘岸二十余里;海宁县风潮,溺死居民,漂流庐舍,坍塌城垣,请发军民修筑1明实录·太宗实录·卷一百十七·永乐九年七月十二日。。十一月二十日又载,此次风潮中,仁和、海宁、海盐三县土石塘岸共坏一万一千一百八十五丈2明实录·太宗实录·卷一百十七·永乐九年十一月二十日。。万历《杭州府志》、雍正《浙江通志》以及《明史 · 五行志》等文献对此潮灾亦有记录。从记述来看,此次潮灾应是台风作用下的风暴潮所致,杭州、海宁、海盐一线土石塘岸摧毁严重,且潮水“坍塌城垣”,危及海宁县城。
查检史料,早在永乐九年之前数年,海宁已发生3次潮灾。永乐元年(1403年),海宁城西南方向赭山发生风潮,冲决江塘一万零四百余步,坏田四百余顷3明实录·太宗实录·卷二十二 ·永乐元年八月十八日。。永乐三年,海宁海溢,皇帝下诏免除当年赋税[10]。永乐六年,海宁海决,将城西南赭山巡检司陷没江中[11]。平均每3 a即有1次潮灾,进入了潮灾频发期。
从地理空间上看,永乐九年的海宁“海变”前后,其上游的仁和县也屡遭潮灾。自永乐五年(1407年)至宣德十年(1435年),仁和屡有江潮坍田毁岸的记录。宣德元年,户部奏称浙江杭州府仁和、海宁二县累岁被风潮冲啮入江的官民田亩多达二千一百六十三顷有余,请豁除相应粮税1明实录·宣宗实录·卷二十二 ·宣德元年十月十七日。。而同一时期,南岸萧山、山阴、上虞等地则波澜不惊,无江潮为患的记录。
这些潮灾的空间分布特征表明,自永乐元年(1403年)至宣德十年(1435年),钱塘江江流海潮贴近北岸行走。永乐九年的“海变”发生在这一时期,彼时海宁已遭数年潮患,由于潮水一步步侵蚀坍岸,至永乐九年时,借助风力推助的潮水已直接冲至城垣2明代严宽在《海宁水利图志序》中称,海宁县城镇海门南距海塘里许。嘉靖《海宁县志·疆域》载,海宁县城“南至海五里”,此应是指算上塘外涨沙的距离。,威胁到县城安全。
《两浙海塘通志》载:成化十年,海宁县海决,至城下[2]。又见于乾隆《杭州府志》、乾隆《海宁县志》。这条史料非常简略,但潮灾却很严重,潮水冲决岸塘,复至城下。致灾要素中,未有关于风力因素的记录。
在此次“海变”之前的成化七年、八年,海宁连续有“海溢”的记录,两次均是在天文大潮叠加台风作用下形成的极端潮灾,受灾地波及南北两岸3成化七年潮灾发生于农历九月初一,成化八年潮灾发生于农历七月十七,均是钱塘江天文大潮期,且潮灾期间都伴随飓风,致使全流域受灾。。在此次“海变”之后的成化十三年,海宁复又海决逼城[12]。这表明成化十年的“海变”也是发生在一个潮灾比较频繁的时段内。
从此次“海变”前后一段时期内钱塘江河口整体潮势环境来看,自天顺八年(1464年)至成化十四年(1478年),钱塘江进入明代首个河口全流域范围内的潮灾频发期。在这15 a中,钱塘江北岸有10 a发生潮灾,南岸有5 a发生潮灾,其中,南北岸同时受灾的有4 a。成化十年的海决便是在这一时期内发生。因此,在两岸经常同时遭受潮灾的情况下,很难认定此次“海变”表示江道向北摆动,历史上江道的真实走势如何,是难以得知的。
成化年间的潮灾频发期过后,钱塘江经历了一段潮灾稀发的时期。自成化十五年(1479年)至弘治四年(1491年)的13 a里,两岸均无潮灾发生。陈善所称的第三次海变,发生在弘治五年。《两浙海塘通志》载:海宁海溢,新堤渐塌。此次潮灾未有风力因素记载,且未有更多的损失记录,只记冲塌新堤,从破坏强度上看,似是一次普通程度的潮灾。
弘治五年潮灾发生后,海宁又是连续30 a江海安澜,未有海患。从其前后潮势环境背景分析,这次潮灾更像是一次偶然的异发事件,与其他4次潮灾相比,无论是规模强度,还是所处潮势环境背景,都有很大差异。
《两浙海塘通志》载:嘉靖七年,海宁县新堤大坍,复至城下[2]。这条史料虽简短,所反映的潮灾情形却很严重,潮水不仅将新筑海堤冲坍,复涌至海宁县城下。1 a后,海宁再次发生潮灾,“海决,逼海宁城”。
在这2次海患发生之前,到正德十六年(1521年)为止,北岸已29 a未有潮灾记录。而同一时期,南岸发生潮灾的年份却有7次。说明这段时期内,钱塘江主槽已摆动至南岸,江流涌潮应是贴近南岸行走。
正德十六年之后,江道主槽摆动至北岸。先是嘉靖元年(1522年),北岸海盐、平湖发生潮灾。接着嘉靖二年七月、八月,杭州及海盐、平湖连续2次受到风潮冲击,且破坏力极强。史载,杭州“海水涌溢,漂流庐舍数百家,冲决塘坝,海水倒流,城中河水皆咸”[13];海盐“海溢,泛滥百余里”[14];平湖海溢,“春夏大饥”[15]。通过梳理史料发现,嘉靖元年至三十年,钱塘江北岸共发生8次潮灾,南岸无任何潮灾记录。因此可以推断,在这段时期内,江流涌潮稳定地贴近北岸行走。
嘉靖元年、二年的潮灾标志钱塘江主槽移至北岸。嘉靖七年潮灾发生在此之后,因此不应该作为江道向北摆动的标志性事件。
万历三年潮灾是钱塘江天文高潮叠加台风形成的波及河口两岸的一次特大潮灾。《明实录》载,是年五月三十日、六月初一日,“浙江杭、嘉、宁、绍地方海潮滚溢,涌高数丈,人畜淹没,大小战船打坏飘散者不计其数。”1明实录·神宗实录·卷四十·万历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北岸海盐“大风海溢,城中平地水三尺,濒海德政、海盐、甘泉三乡水丈余,溺死者数千人,坏庐舍无算,田为咸潮所淹[16]。杭州、海宁“狂风震涛,冲击钱塘江岸,坍塌数千余丈,漂流官民船千余只,溺死人命无算,海宁县坍塌海塘二千余丈,溺死人命百余,漂流房屋二百余间,灾伤田地八万余亩,咸水涌入内河。”[17]南岸上虞、余姚“大风雨,北海水溢,有火色,漂没田庐。上虞乃冲入城河。”[18]慈溪“大风海溢,淹人畜庐舍。”[19]这次海变给两岸造成惨重损失,就海宁而言,则毁塘、坏岸、淹人、没地全占,潮水涌入内地,伤田八万余亩,相较之前几次海变后果最为严重。
从潮势历史环境来看,在万历三年(1575年)潮灾发生之前,隆庆三年(1569年)即发生了一次波及南北两岸的潮灾,海盐、海宁飓风海溢,“巨石有一二十人所不能举者,或拨至沙间,或推至内地,百年未见。”[20]隆庆四年,海盐县海溢塘圮[21],万历二年,海盐县“海大溢,死者数千人。”[22]这些潮灾记录表明,万历三年潮灾发生在钱塘江河口潮灾频发期,且在其之前不久,海宁就已发生过严重潮灾。
从全河口统计来看,在这次潮灾频发期内,自隆庆三年(1569年)至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间,钱塘江河口北岸发生10次潮灾,南岸发生8次潮灾,两岸同时受灾4次。当两岸同时受灾时,便无法判定江道主槽位置。万历三年潮灾即属此种情形,因此也无法断定此次潮灾表示钱塘江主槽的北摆。
根据以上史料反应的情形,可以整理出陈善所谓五次“海变”信息见表1。
表1 明代五次“海变”详情列表
通过详细梳理分析陈善《捍海塘考》所提出的“海凡五变”的相关史料,还原每次潮灾发生前后的钱塘江潮势环境背景,可对“海凡五变”的含义进行归纳总结,并对此种提法做出评述。首先,明洪武至万历年间海宁发生潮灾的次数远超5次,因此“海凡五变”中的“凡”字非指“总共”“总计”之意,当理解为“大略”“大概”,而即便如此,也不能真正反映明代海宁潮患的严重情形。其次,“海凡五变”中的“变”虽有“变更”“变易”之意,但在此处并非指带有转折性的、具有质变意义的海患,陈善所谓“海变”仅指潮灾,并无特殊含义。因为在所谓“海变”之前或之后一段时期内,海宁也有规模和破坏强度不亚于其的潮灾发生,“海变”只是这些潮灾事件中普通的一次。再次,被陈善列为“海变”的5次潮灾,在选取上并无统一标准。从破坏强度上看,5次潮灾中有4次属强潮灾,弘治五年潮灾则相对较弱,甚至不及其他未入选的潮灾;从发生时段来看,有4次发生于潮灾频发期,而弘治五年潮灾发生前后多年皆无潮灾,是一次偶发性事件;从潮灾成因上看,5次潮灾中,有2次可判定为风暴潮,其余3次无台风记录,不排除为强涌潮所致;就空间而言,有4次发生于北岸,1次波及南北两岸。由此可见,“海凡五变”是陈善提出的比较笼统地表示明代海宁发生的5次潮灾事件,并无严格的选取标准或特殊含义,这一表述并不足以全面反映明代海宁的潮灾和潮势环境。
另外,“海凡五变”更非指钱塘江河口江道的5次变迁。尽管钱塘江河口因特殊的河床水文环境,江道主槽容易南北大幅摆动,使得岸线坍涨无定,但陈善所举5次“海变”绝无此种含义。在这5次潮灾事件中,有3次是发生于海宁其他潮灾发生之后的数年内,说明江道主槽先已贴近北岸行走,排除了将“海变”视为江道摆动标志的解释;有1次(万历三年)南北两岸同时受灾,也无从判断江道主槽走势。由于“变”容易引起“变迁”之联想,故若不全面了解其语义背景,则易发生误解和误用。总之,需准确理解“海凡五变”之含义,方能正确认识明代钱塘江河口的水文潮势环境特征,并合理评价潮灾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