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警世通言》中的妖形象及其意蕴

2021-08-06 16:24赵锶彤
文教资料 2021年11期
关键词:意蕴

赵锶彤

摘   要: 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描写了不少“兽性”和“人性”并存的妖形象,借助这些妖形象冯梦龙既传播了自己劝善惩恶的教化思想,又无意识地映射了明朝社会的现实问题,体现了儒、释、道共存的社会形态和佛、道世俗化的局面。

关键词: 《警世通言》   妖形象   意蕴

“三言”120卷中,涉及妖形象的短篇小说占比超过十分之一,但前人对于“三言”里某一部作品中妖形象的研究却不多。这三本书里的妖形象有一定的共通之处,其中涉及妖形象较多也较典型的当属《警世通言》。本文尝试探究《警世通言》中的妖形象特点及其对应的文化意蕴和宗教意蕴,对三言作品中的妖形象进行补充。

《警世通言》中涉及妖形象的一共有七卷,分别是:《崔衙内白鹞招妖》《计押番金鳗产祸》《假神仙大闹华光庙》《白娘子永镇雷锋塔》《皂角林大王假形》《福禄寿三星度世》及《旌阳宫铁树镇妖》。

一、《警世通言》中的妖形象分析

以上七则故事中,涉及的妖怪有16种,原型分别是:骷髅、虎、兔、金鳗、蛇、阴鼠、狐狸、鹤、鹿、龟、蛟、龙、鼋、虾、蟹、夜叉,可见出场的除了骷髅神以外,都是动物类妖怪。这些妖怪既有“兽性”的一面,又不乏人性化的特点。他们善于变化,有的妖怪甚至法力高强,不易被人类制服。

(一)妖的“兽性”

“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1]。妖自被命名起,就被视为不合自然常伦的邪物。从先秦到唐宋时期,虽有真、善、美的妖形象存在,但大部分妖怪都被贴上淫邪的标签,显示出“兽性”的一面。他们生性凶残,为非作歹,滥杀无辜;到处勾引凡人,淫人间男女。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里面,这种淫邪之妖占妖人形象大部分的状况依旧没有改变。

崔衙内只因一弹子射中了骷髅神的眼睛,骷髅神便想剖其心肝(《崔衙内白鹞招妖》)。许宣让捉蛇人降白娘子,白娘子要挟他:“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2](《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阴鼠精化作的皂角林大王每年“春赛祭七岁花男,秋赛祭一童女,背绑在将军柱上,剖腹取心供养”[2](《皂角林大王假形》)。吃了火龙之卵的张酷,由人变成了妖,号“孽龙”,“喜则化人形而淫人间之女子,怒则变精怪而兴陆地之波涛。或坏人屋舍,或食人精血,或覆人舟船,取人金珠,为人间大患”[2](《旌阳宫镇树妖》)。雄雌龟精分别化身吕洞宾与何仙姑,骗魏生与其肌肉相凑,则神气自能往来,令魏生神完气足。魏生听信其言,与二妖夜夜欢娱,以致半载后形销骨立,不思饮食(《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二)妖的“人性”

虽然在《警世通言》中,妖形象的主导色彩还是“淫邪”,但他们不乏人性化的表现,跟人一样恩怨分明、向往情爱、重情重义。

1.恩怨分明。

《警世通言》中并非所有妖都会无缘无故跟凡人挑起是非,他们的杀害之心大多因人类先行冒犯而起。计押番一家因不听金鳗之言,错吃金鳗妖才会遭到合家死于非命的诅咒(《计押番金鳗产祸》)。虎妖班犬未知崔衙内打伤了自己义父的眼睛时,认为其人“却不叵耐”,即使来自己店里买酒也没有伤害他(《崔衙内白鹞招妖》)。

再者,若人类对妖怪施行善意,则他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旌阳宫镇树妖》一卷中,孽龙之子遭许真君追杀,躲到寺庙里被长老所救。为报答救命之恩,他希望长老能七天七夜不鸣钟,让他在睡梦中用法力把寺门前后的高山峻岭变成万亩良田。

2.向往人间情爱。

这一点在白娘子身上体现得尤其突出。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蛇妖白娘子在西湖遇见许宣后,春心荡漾,开始了对许宣的执着追求。她并不清楚青青给她的宝物来历,只是下意识地想将最好的东西给许宣,希望许宣能更信任她,不料这却给许宣招来横祸。每次许宣的退缩逃避都以白娘子再一次的主动解释作结。白娘子虽缠着许宣,但终究没有伤过他,只希望能跟许宣做恩爱夫妻。

缪詠禾先生在《冯梦龙和三言》中提道:“从白蛇故事的演变中可以看出,在‘三言以前,这一普通怪异故事的中心思想是讲妖怪可怕,佛道法术无边。从‘三言开始,成为一个很美丽的神怪故事,中心思想是歌颂坚贞的爱情,揭露佛道破坏美满婚姻的罪恶,富有积极意义。”[3]

此外,《福禄寿三星度世》中白鹤精帮刘本道躲过哥哥的追杀,还带着金珠银宝主动请缨要成为其妻。为了丈夫能衣食无忧,她开卦肆替人算命。后来刘本道被黄鹿精所挟,白鹤精为了救他不惜跟自己的姊妹黄鹿精斗法。

3.重情重义。

在《警世通言》中,即使是作恶之妖也有重情重义的一面。他们敢爱敢恨,重视亲情和友情。虎妖班犬认了红兔妖做妹妹后,便处处护着她,妹妹有难他第一时间赶到(《崔衙内白鹞招妖》)。蛇妖白娘子临死前还在为自己的好姊妹青青求情(《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因刘本道打了自己的哥哥绿毛龟精一棹杆,黄鹿精便视刘本道为仇人;绿毛龟精见自己子孙皆被打鱼人刘本道所获,会掩面大哭(《福禄寿三星度世》)。火龙一开始招惹兰公是因他怕兰公法力太强以致自己的后代遭歼灭(《旌阳宫镇树妖》)。

(三)妖的“善变”

《警世通言》中的女妖大多幻化为人间美女,男妖的变化较女妖稍广。以《旌阳宫铁树镇妖》一卷为例,孽龙精能千变万化,可化人形、精怪、天神、黄牛等。以火龙、孽龙为首的一众海妖法力高强,通过好几代道人的共同努力才将他们全部消灭。

综上,《警世通言》中妖身上以淫邪为代表的“兽性”仍明显,他们生性凶残、作乱人间,喜欢勾引凡人吸其精气。但有时候,他们甚至比常人还要知恩图报、重情重义,救其一命便化万亩良田相报。知恩必报、讲义气是中国古人非常重視的道德规范。这乃是“正邪善恶的传统伦理观念”[4]侵入妖怪观念的结果[5]。此外,以白娘子为例,一些女妖还向往人间情爱,她们不仅希望得到肉体上的满足,还希望在精神上体会到最真实的人世情感。

二、《警世通言》中妖形象的意蕴

妖是人们心中一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在不同时代、不同作者笔下常常会被赋予不同的内涵。《警世通言》编创于明末,当中的妖形象虽不一定都是冯梦龙所创,但在编创过程中会不自觉地带上明代特有的烙印及冯梦龙的个人价值观,蕴含独特的编创期待、文化和宗教意义。

(一)编创期待

在《警世通言》共40卷的故事中,涉及妖的故事有7卷。冯梦龙为何要写这一部分涉及妖的故事呢?他在《古今小说》的叙中曾云:“茂苑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种,畀为一刻。”[6]从“三言”编撰的角度来讲,他把通俗小说编辑成册,不仅因家中藏书颇富,还因商人的邀约。商人的销售对象是平民百姓,因此《警世通言》的编创得符合市民阶层的利益和审美趣味。在文学阅读之先及阅读过程中,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基于个人与社会的复杂原因,心理上往往会有既成的思维指向与观念结构[7]。下层群众看书的目的是娱乐,作者要从娱乐大众出发,满足其心理期待。烟粉靈怪之事自宋代起便是大众喜闻乐见的通俗题材,存在大量的阅读市场。市民对妖怪这种超自然力量一直存在猎奇心理。从满足读者阅读心理的层面上讲,《警世通言》写那么多的妖怪题材就不足为奇了。

(二)文化意蕴

1.借助妖形象劝善惩恶,教化民众。

冯梦龙“三言”的编创始终关注通俗小说应有的社会教化功能,他在愉悦市民阶层的同时,希望借助这些故事达到“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途说为学问”[2]的教化效果。

《警世通言》中作恶之妖皆无好下场:《崔衙内白鹞招妖》里的虎奴、兔女、活骷髅全被罗真人断了性命;阴鼠精化作的皂角林大王被九子母娘娘所赐的狐狸精捕拿(《皂角林大王假形》);大闹华光庙的雄雌龟精,雄妖被斩,雌妖直驱北海冰阴受苦,永不赦出(《假神仙大闹华光庙》);在旌阳宫祸害人民的火龙、孽龙等一众妖孽都被斩死或镇压(《旌阳宫镇树妖》)。这种结局的设置,既消解了市民对妖怪害人的仇恨心理,又传播了除恶扬善的价值观。

再看涉及妖的卷目所写的回后诗,其议论大都以传统的伦理道德作为褒贬标准:倡恩义、戒财色(如“人心不被邪淫惑,眼底蓬莱便可寻”[2]《假神仙大闹华光庙》;“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2]《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戒嗜杀、宣扬因果报应观念(如:“劝君莫害非常物,祸福冥中报不虚”[2]《计押番金鳗产祸》)。作者的用心之处,可见一斑。

2.借助妖形象映射社会现实问题。

一是无意识地反映明代水灾严重的问题。陈建勤在《明代水灾论述》中说道:“明代水灾次数之多,危害之重,它是前后任何一朝都不能相比的。有明一代,凡二百七十六年,共遭各种自然灾害1214次,其中水灾486次,位居各种灾害之首,占41%。”“苏杭地区地势低洼,所谓‘天下之水,半归吴会。水多成涝,势必然也,苏松地区大的水害就有几十次之多。”[8]冯梦龙乃苏州人,常年生活在苏杭地区,据史料记载,他所处的崇祯、天启年间水灾不断,他遇见水灾的次数自然不少。反观《警世通言》里的16种妖怪,生为水妖且利用水兴风作浪的就有7种,其中水妖普遍集中在《旌阳宫铁树镇妖》一卷。

宋朝话本《西湖三塔记》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前身,故事中并无涉及“水害”的话语或情节出现。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蛇妖白娘子便曾威胁许仙:“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2]说的就是要水淹全城。无论是原创者还是编创者皆是明朝之人的《旌阳宫铁树镇妖》中,一众水怪更是动不动就兴陆地之波涛,祸害人间。虽然在这些故事里冯梦龙表达“水害欺民”的意图并不明显,但在编纂、改写的过程中却无意识地融入了自己的生活经历。

二是映射晚明政治,反映作者本身的政治倾向。晚明王朝内部矛盾激烈,党争迭起、社会矛盾尖锐,百姓终日人心惶惶。冯梦龙虽受“阳明心学”和李贽的影响,但他骨子里还是正统文人,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种情怀投射到了他所编纂的通俗小说里。

以《旌阳宫铁树镇妖》为例,《旌阳宫铁树镇妖》收录自明代邓志谟的《铁树记》,所讲述的是许真君与水妖斗智斗勇,最终用铁树镇住龙妖的故事。冯梦龙把《铁树记》收录到《警世通言》中时,基本上只对里面的韵文做了一些删改,情节和叙述上无大变化。《铁树记》是一篇政治意味浓厚的小说,在回后诗之前便有这样一句话“正德戊寅年间,宁府阴谋不轨,亲诣其宫”[2]。宁府不轨,其实暗指历史上时间相近的“宁王之乱”,说其阴谋不轨可见作者是站在正统王室的立场发言的。随后回后诗的最后一句:“荷叶败时黄菊绽,大明依旧镇江山。”[2]便可验证其立场。冯梦龙出身世家,他在收录时不可能看不出里面明显的政治情绪,将其收录进《警世通言》意味着他跟邓志谟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相同的政治立场——都拥护正统明王朝。在内忧外患的晚明,身为文人的冯、邓二人只能将解决内忧外患的问题寄托在神人身上,许真君最后打败龙妖,象征着明王朝的一切困难都已解决。不过这终究是二人的美好愿望罢了。

(三)宗教意蕴

宗教,是人们在苦难中寻求解脱的一种方式。尤其在明朝末年,社会政治腐败、民不聊生,越来越多的人企图从宗教鬼神中寻求解脱。明中叶以后的皇帝多信奉佛、道,如崇祯皇帝信奉过天主教。这种行为使整个社会的信教风气日盛,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那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冯梦龙编创的《警世通言》便是其一,当中涉及妖怪的卷目无不和儒、释、道联系密切,有浓厚的宗教思想意蕴。

1.体现三教共存的形态。

自东汉末年开创了三教并立的格局以来,这种形态不断蓬勃发展。到了明代,儒、释、道三教在“心性论”的阐述中实现了理论上的融合,这三教皆受到统治者的尊崇。七卷涉及妖的故事中,道教人物出场的有五卷:《崔衙内白鹞招妖》《假神仙大闹华光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福禄寿三星度世》及《旌阳宫铁树镇妖》;佛教人物出场的有两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皂角林大王假形》。剩下的一卷《计押番金鳗产祸》中虽无儒、释、道人物的出现但故事里佛教“因果报应”的色彩浓厚。捉妖,是僧人、道士职责,这些卷目里面没有儒教参与,但在《旌阳宫铁树镇妖》的开头,叙述者便说:“粤自混沌初辟,民物始生,中间有三个大圣人,为三教之祖。”[2]接下来一一介绍了儒释道三家的圣人:孔夫子、释迦牟尼和太上老君。这暗示着儒、释、道三教共存的思想形态已深入人心,在通俗小说中处处体现。

2.反映佛、道的世俗化。

《警世通言》中不仅妖怪与人类的现实生活联系密切,融入普罗大众的生活中,而且与之相联系的佛、道也有世俗化的倾向。僧、道在故事里并非一直高高在上,有时候做的事未必全是对的。他们甚至会化为凡人渡劫或化为妖怪。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蛇妖白娘子与许仙原本生活美满,佛、道之人却因执着于降妖,破坏两人婚姻。在《福禄寿三星度世》里,“那刘本道原是延寿司掌管书记的一位仙官,因好与鹤、鹿、龟三物顽耍,懒惰正事,故此谪下凡世为贫儒”[2]。在他身边本为灵兽的鹤、鹿、龟也纷纷下凡为妖。

三、结语

《警世通言》塑造的妖形象虽尚未摆脱妖本身淫邪的“兽性”,但出现了人性化的一面。他们恩怨分明,知恩图报;他们贪恋世俗烟火、向往人间情爱,单纯又执着;他们重情重义,为了朋友、为亲人时刻可以牺牲自己。这些妖的观念里已经融入了中国古人最重视的传统道德理念。冯梦龙写这一部分妖形象不仅迎合了市民阶层的喜好,还通过这些妖的故事传播了惩恶扬善的教化思想,表达了拥护正统王朝的政治立场,映射了晚明的社会现实,透露了宗教上儒、释、道三教共存的社会形态和佛、道逐渐世俗化的局面。

参考文献:

[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7.

[2]冯梦龙,编.吴书荫,校注.警世通言[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4.

[3]缪詠禾.冯梦龙和三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李建国.中国狐文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5]熊保莹.明代志怪传奇小说中的妖怪形象研究[D].开封:河南大学,2011.

[6]冯梦龙,编.恒鹤,等,标校.古今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7]童庆炳,主编.李衍柱,等副主编.文学理论教程(修订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8]陈建勤.明代水灾论述[J].扬州大学学报,19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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