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泰湧
在中国,小山村以“光明”或“点灯”为名的数不胜数,而搜遍中国地图,以“千盏”为名的唯一的红点就落在渝北区大盛镇最北边的大山深处。
处在两个行政区交界的村落,要么有交通优势特别富裕,要么交通不便经济发展滞后,而千盏村恰恰经历了这两种不同的交错。
千盏村太偏了。
不过路途漫漫也能有好心情,沿途经过了有“仙桥”之称的周家山大桥,随着一阵晨风吹起,云雾时而在田野飘过,时而在山间旋绕,时而穿越桥孔。飘渺晨雾,人间仙境。
到村里见到人后,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千盏村名字的来历。
以前的千盏村是重庆主城到四川邻水的交通要道,客栈特别多,一到晚上就是万家灯火,所以得名“千盏”。但千盏村却没有随着社会发展而发展,坐脱了一班又一班“车”。
据说很多年前修210国道时,曾有计划从千盏村经过,当地农民担心修路会占自己的地,这一犹豫就错过了几十年。
我去的那天晨间有小雨,千盏村海拔较高,站在悬崖边仍能看到云海奇观。一团团云雾慢慢升腾而起,漂浮于整个村落间,宁静的村庄若隐若现,碧绿的山坡也披上了一层白纱,薄雾与田间小路缠绵在一起。云雾似瀑布,又似轻纱,好一幅仙境山水画。
这里的景致宛若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我沿路不知不觉走到了几个层层叠叠的水池边,池边有护栏,护栏上吊挂着很多用半个轮胎做成的花篮,池边也有黄色的野花,池中还有粉红的睡莲,上端引流而来的山泉水声潺潺,人工打造的痕迹十分明显。我凑近一块牌子一看,哦,这里是村里的小龙虾养殖基地。特别有趣的是此处无人看守,只留了一张收款二维码,你可以自由地钓小龙虾,然后“随喜功德”,自助付款。
村委会干部张平陪我在村里闲逛。有老张一路,对我这个半农盲尤其有益,从言谈中还是能学到很多东西。
现在的千盏村是由四个村合并而成,小村变大村,村名留用了最有意境的“千盏”。新村子共有农家一千多户——现在的千盏村是真的有千盏灯了。
对于我的臆想和突发的诗意,老张总会摇头,特别扫兴。
他说,现在部分农村空心化很严重,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转移,农村土地闲置的情况很严重,千盏村的闲置土地也曾达到百分之七十。仿佛千盏灯就只剩了三百盏灯。
远处有一个两层楼的大体量建筑。老张说,那是曾经的村小,合并后的千盏村一共有两个村小,现在都废弃了,村里的孩子都集中去了镇中心小学。村小旁是一大片整改过的土地。老张说种的都是黄桃,整整4000亩、12万株。
我夸赞道,明年这些树长高了,这里一大片桃花盛开,一定会是最美乡村。
老张在我身后闷声闷气地说:“黄桃是经济作物,只能让它们长半人高,不然不方便打理和采果。黄桃开花也不好看。”随即语调又悠悠一转:“除了黄桃,我们在这些路边种的都是观赏桃花,明年你来看嘛,花开了美得很!”
此时此刻,我并不高兴。不是因为老张的耿直和“冒犯”,而是想到了现实。
乡村的价值是什么?千盏村没有千盏灯光,桃花开得再美又怎样?乡村和城市一样,最重要的是人。这个人不是牵着老牛给游客拍照的人,而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晨出暮归,白天在田地里劳作,“夜黑家中灯火亮”。当然,后半句是我临时想的。
绕过村小,一个青瓦白墙的農家院落群映入眼帘,这是典型的如诗如画般的川渝民居。
“这是哪个老板搞的民宿?”我问。
此处视野开阔,风景甚好。
老张答:“这是我们的养老点。”
农村危旧房改造,是政府对困难群众的一项关怀措施。千盏村的做法有点创新——将村里散居的“四类”人员(低保、五保、建卡贫困户和残疾人)居住几十年的危旧土墙房推了,另择地块集中建新房,比单独建更节省成本。养老点统一设计,自成院落,斜坡屋顶、小青瓦、白墙面、立体廊柱、露台一应俱全,前庭后院之间还有少量菜地,人们可以在庭院里种菜、养鸡、逗狗。
这才是乡村最美的风景,既尊重了农村传统养老不离家的习俗,又解决了老年人因独居而感到孤独寂寞的普遍问题。夜晚来临,原本散落在各个山坳里的昏黄豆灯在这里竟然汇成了一团篝火。
老张邀我进院里看,我未动步,就连相机都没举起。
这是他们的生活,不是摆拍,何必去打扰。倒是院里的一条大黄狗,见老张是熟人而我是陌生人,既想亲近又持警惕,在我们身前和身后不断穿梭。
这点农村生活经验我还是有的。我一蹲下,作势捡石头,大黄狗嗖地窜进了一间房里,房内立刻传出老人略带疼惜的斥责声。
归途再过周家山大桥,没了云雾,少了朦胧,却也真实得那么可爱。大家通常看到的周家山大桥,都是照片中的仙境模样,还有延时摄影所产生的车灯璀璨,而我偏偏要按下快门,拍一张赤裸裸的周家山大桥。
此时,我头脑里突然蹦出半句,总算将我的歪诗补完整了:“夜黑家中灯火亮,暮年群聚话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