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琼
一
2004年3月,南京鸡呜寺前,路边的樱花如雪般绽放,分外妖娆美丽。在胸科医院脱产进修的来安县医院麻醉科主任张国秀趁着轮休溜达出来,在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中享受着难得的惬意时光。
“大姐,省卫生厅要组织第二批援藏医疗队了,滁州要派去一位麻醉医生。你不是一直喜欢挑战自己吗?我这信息透露给你了,你自己决定吧。”打电话的是她的弟媳妇。
机会终于来了!还是弟媳了解自己啊!在41岁的张国秀内心深处,她一直渴望有这样一个走向远方的机会。她挂了电话,恨不得立马飞回单位报名参加援藏医疗队。
“西藏自然环境特殊,生活条件艰苦,不安全因素也多,你一个女同志何必跑那么遠去受苦受罪?不行!”参加过2003年抗击非典疫情的县医院院长坚决不同意。
走出院长办公室后,张国秀便去了县卫生局。
“对我来说,能去援藏是重要的人生经历,我想用自己的医技为西藏人民做点事情……”张国秀重复了先前和县医院院长说过的话。
县卫生局局长听完后,当即拿起办公室电话:“国秀主任在我这,你这当院长的政治觉悟还没一个主任高呢。必须放人!”
一个多月后,安徽省援藏医疗队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波音757航班抵达山南贡嘎机场。
在那里,山南地区组织部、卫生局来的领导为每一位队员献上哈达,敬上青稞酒、酥油茶……洁白的哈达披在身上,垂在胸前,象征着纯洁、友谊和吉祥。
载着医疗队前往泽当的车辆行驶在山间的河谷地带,沿着山脚平坦的柏油马路迂回而行,清澈的雅鲁藏布江在一旁静静地流淌。想到即将融入这块土地,张国秀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神圣之感。她曾学习过孔繁森的事迹,被这位扎根西藏为藏民服务的“最美奋斗者”的英雄事迹深深感动,她是怀着一颗诚挚的心来到高原,要为高原的繁荣与发展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山南的天空直到晚上9点还是亮着的。为了让医疗队适应高原的气候环境,他们将在这里休养一周。山南地委特意在群艺馆为医疗队举办了欢迎晚会。
“我要克服困难,战胜高原反应,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去,留下党和政府对西藏人民的关心和爱护,给自己留下美好难忘的回忆和经历,给藏族人民留下精湛的医技,实现自身的理想和价值。”这是张国秀离开家乡来安的第七天,到达西藏山南时写在日记中的话。
一周后,措美县卫生局副局长次仁欧珠和司机吉米到泽当接医疗队。汽车一过琼结县,就进入坎坷不平的山路。车颠簸得厉害,晃得人骨头像要散架。
医疗队到达措美县城后再次受到了热烈欢迎。张国秀和来自全椒县医院泌尿外科的医生苏华山被分配在措美县医院。援藏医生与政府工作人员、援藏干部等20多人住在安徽省援建的县政府宿舍楼里。平常他们就在附近一家饭店里就餐,这家饭店也是安徽厨师开的,对内地来的援藏医生、干部们特别热情。
缺氧是张国秀初到高原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刚开始就连穿衣、脱衣这些最基本的动作,做起来也是气喘吁吁,走路稍快一些便会心慌气短,举步维艰。
等到终于战胜了那种头痛欲裂的高原反应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忍耐的孤寂。有一段时间,张国秀害怕下班,害怕夜晚。到了晚上,她就盯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或隐隐的群山,陷入彻夜难眠的痛苦境地。她思念远方的爱人和孩子,想念父母亲做的可口美食以及温馨舒适的家园……
那年的援藏干部中有两人遭遇了不幸,—人死于车祸,—人于睡梦中死于心脑血管意外。张国秀从来不敢把这样的消息告诉家人,也从来不提应对高原缺氧和孤独寂寞的艰难。
“放心吧,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这是她到西藏后和亲友通电话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当年的措美县城只有400多口人。老百姓喜欢戴黄军帽,穿黄军装和蓝色中山装,生活水平不高,有的还住在土坯垒起来的泥巴房里,平平的屋顶上盖着油毛毡子防水。城区就像内地乡镇,一幢楼、一个院子的县政府,周边有条几百米长的水泥路,周围群山环绕,散落着一些人家。大雪封山的时候,哪里也去不成,因为往返于山南和措美的客车每星期只有1至2趟,100多公里的路程坐车往往要六七个小时,沿途时常遭遇山体滑坡或泥石流。
宿舍卫生间不能洗澡。用水紧张得很,每次只定时放一个小时。县城用的是雪山融水发的电,说停电就停电。电视信号也很差,偶尔能看看新闻。宿舍地面贴的是方块瓷砖,实在闲了,张国秀就在上面蹦格子。小时候,她经常和伙伴们玩这种跳房子游戏,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远离故乡的雪域高原,她会一个人在房间里靠蹦格子打发时间。
措美县医院是安徽省援建的,离县政府不远,和来安县的乡村医院差不多大。手术室设在一间平房内,中间摆放着一张手术床,没有麻醉机,没有手术间的消毒设备,只有一个布满灰尘的氧气瓶斜靠在墙角。已过期的输液、针剂,以及血压计、听诊器等散乱地摆放在桌上。
张国秀与医院领导进行了沟通,把自己在内地的经验和现在的想法及时反映给了医院领导。很快手术室里便安装了紫外线消毒灯管,配备了一些常用药品和急救药品,规章制度也张贴上墙。张国秀主动参与护理部的配药、输液等治疗工作,还办了“临床麻醉与护理治疗”“动、静脉穿刺的应用”“多功能监护仪的使用”“急救呼吸机的临床应用”等培训讲座,这让医院领导和同事们都对她刮目相看,敬佩有加。她又让来探亲的爱人陈宝林提前采购一些手术中常用的药品和一次性易耗品,带到措美。这样假如手术中遇到病人病情发生变化,不仅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也保障了病人术中的安全。
跟医院工作人员熟络以后,张国秀就时常到他们家中,喝喝酥油茶,聊聊风土人情。见他们的孩子不会汉语拼音,她就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后来干脆把孩子们都集中到一起,为他们上语文、数学课,辅导他们做作业。因为病人比较少,上班也不是很忙,张国秀决定把空闲的时间充分利用起来。孩子们一有空就围着这位美丽的张阿姨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张国秀教孩子们学习汉语拼音、说普通话、唱儿歌,俨然成了“孩子王”,这样的时光让她觉得充实而快乐。
二
“加查和措美的一些乡镇发生了鼠疫。”安徽省首批援藏干部、措美县委书记王芳宝一边吃着晚饭,一边说着新近发生的疫情。
此时虽然已是6月,西藏高原的气温却远比内地要低得多。
“严重吗?”坐在王芳宝对面的张国秀焦急地问。
“死了一些旱獭,人还未被传染上,疫区已经封锁了,卫生防疫人员正在疫区和边远地带发放药品……”
因为这场突然暴发的疫情,张国秀晚上没能睡好觉。
第二天是星期天,轮到张国秀休息。次仁欧珠局长和达瓦院长一早便来到张国秀的宿舍。
“男医生都去疫区了,你和苏医生,还有另外三个女医生留守医院。”达瓦院长首先开口。
“我也要到疫区去。我来就是要做事情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却待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行,你们到这里是来援助医院的,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你们的安全。”次仁欧珠局长的语气异常坚决。
张国秀再三请求,两人就是不松口。在他们走后,张国秀便到医院看看有没有事情要帮忙。
“达瓦院长和旦增明天要去疫区关口发放防疫药品。”普赤告诉她。
张国秀又找到局长和院长,恳切地说:“我去可以为同事们分担一些工作,为藏族同胞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在这里待着也不能安心,你们就让我去吧。”
次仁欧珠局长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得点头同意。
“那你明天下午和我们一道走吧。”达瓦院长见她如此恳求,也只好松口。
可是第二天上午,达瓦院长一行人连招呼都没打就去了疫区。
张国秀当然明白达瓦院长为何“爽约”,这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要为藏族同胞多做一些实事的信念。
三天后,张国秀终于如愿以偿地到达疫区一线小扎扎村。在光秃秃的群山之下,几顶帐篷孤零零地静卧在贫瘠的土地上,那是热旦、旦巴院长等人的临时住所。高原的风呼呼地吹着,不时地把帐篷吹得歪斜。他们吃的是罐装食品和方便面,生活饮用水就装在几只塑料桶里,一点都不敢浪费,更别谈洗澡了。达瓦院长驻扎在关口上,和武警公安战士一起封锁、管制交通,对往来的车辆进行消毒。尽管条件很艰苦,但没有人有怨言。
达瓦院长带着张国秀去当地小学查看防疫工作。这所小学只有两间破旧的教室,总共20多名学生,一名老师承担了所有课目的教学任务。看着简陋的校舍,看着面容沧桑的老师,看着穿着破旧衣衫的孩子们,张国秀的眼角湿润了。这是怎样的一种对教育的坚守和执着,这是怎样的一种对知识的渴望和希冀。她强忍着泪水把防疫药品和自己买的文具、课外读物分发给孩子们。
这次疫区之行,让张国秀对高原医疗防疫和乡村教育有了切身的体验与感知。由于处置措施得力,疫情没有更大范围地扩散,疫区也没有发生一起死亡事件。
援藏时光过得飞快。初冬季节的西藏高原已完全进入冰雪世界,藏南河谷地段郁郁蔥葱的杨柳林带,此时已被凛冽的高原寒风剥蚀得荡然无存。草地也已变黄,唯有挺拔起伏的群山,白甲银盔,更显威武苍劲。在欢送晚宴上,大家开怀畅饮,尽情地唱啊、哭啊、笑啊,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淡化彼此心中那份离别的愁绪。西藏人民的直率质朴每每在这样的时刻也表现得格外淋漓尽致。
“就要离开西藏了。尽管我在西藏的时间短暂,感知到的也只是星星点点,但这毕竟是我走过的一段人生旅程,我把它视为辉煌和财富。无论今后脚下的道路是平坦还是坎坷,无论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潮起潮落,我都会始终如一地守住这份独有的西藏情结。”张国秀写下这段文字时,泪水再次悄然滑出她的眼眶。
三
十分想念的我的恩人张阿姨:您好!四个多月不见,您身体好吗?生活过得怎么样?由于您的帮助,我在这里每天吃得好,睡得也很好。我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了,梦见的当然是您。在梦中,我顺利地考上高中,高中的校园很大呀!有高高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楼。前面都是花坛,花坛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互相辉映着。学校的操场可大了!有单杠、双杠、滑梯什么的,一下课我们就去抢着玩。正起劲地玩时,我看见一个非常好看的夫人,脸上带着微笑,很温和。她正是张阿姨,她是从内地到西藏来看我的。我见您来了,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高兴,招呼着跑过去……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我要好好地复习,牢牢抓住这次好机会,以后能够像您一样成为一名对社会有用的人。张阿姨,您给了我坚强的勇气,给了我光明的前途道路,更给了我人生中的欢乐和幸福。我会永远把您放在心里,想念您、依恋您……
手术间隙,身在来安的张国秀捧读着索朗曲珍的来信,泪流满面,思绪不由得又飞回到雪域高原。
那年,眼看离援藏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迫切想要建立某种连接的纽带,让她仍和这片土地保持着联系,仍和藏族同胞维系着友谊。她设想过从西藏领养一个孤儿,供他上学;她设想过把户口迁到西藏,扎下根来……
“儿子,再过一个月妈妈就要离开西藏了,我想以你的名义资助一位品学兼优的贫困学生。”张国秀和儿子在电话里谈及助学的事。
“妈妈,我支持你,就用我的零花钱吧。”儿子爽快的回应让张国秀颇感欣慰,这也是她在有意培养儿子的爱心。
张国秀随后把捐资助学的想法告诉了达瓦院长,又找到措美县教育局。就这样,品学兼优的特困生索朗曲珍被推荐给了张国秀。
正读初三的索朗曲珍家里有6口人,爸爸妈妈和奶奶身体都不好。但生活的贫困没有让这个家庭放弃对两个孩子的教育。索朗曲珍出生于1989年10月5日,这和张国秀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同一天,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张国秀来到措美中学与索朗曲珍见面。安徽省援建的三层教学楼依山而建,楼前高高的旗杆上,悬挂着的国旗在风中轻轻飘扬,碧蓝的天空飘荡着朵朵巨大的白云,最近的一朵仿佛在亲吻着近旁光秃秃的山顶。当扎着马尾辫,身着天蓝色上衣、黑色长裤,穿着破旧运动鞋的索朗曲珍局促不安地站在张国秀面前时,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腼腆俊俏的小姑娘。张国秀和索朗曲珍互相敬献了哈达,表达彼此间的爱意和祝福。张国秀牵着小姑娘的手说:“只要你愿意学习,我会支持你读完初中、高中,直到大学毕业。”
从那天开始,索朗曲珍的命运就和张国秀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离开西藏后,张国秀总是提前把学费、生活费转给普赤,再由普赤送到索朗曲珍手中。
2005年8月,索朗曲珍以全区第5名的优异成绩考入山南地区第二高级中学。她和父亲第一次踏进山南,在普赤家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和1000元学费后,便写信告诉张阿姨:“到了泽当,我都愣了好几天,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呀!真的好美!其实,我有机会来到这么美的地方,都是您的一切恩心,所以我得更加努力学习……”
2008年6月12日,索朗曲珍又在信中写道:“在这三年里,我经常对自己说‘在你背后总是有一个人在支持你,鼓励你。再过两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现在的我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有时候想如果自己考不上大学,将如何面对带着期盼的父母和恩重如山的您。有时又想付出努力必然换来一定的回报……”
2009年5月8日,已在拉萨西藏大学文学院藏师(2)班读书的索朗曲珍寫信给张国秀:“我在这儿各方面都很好。上次期末考试6门课程中4门都是90分以上,考了班上第3名。但是到了大学之后我意识到,不光要学习成绩优秀,提高各方面的素质也非常重要。所以我慢慢尝试着读更多的课外书籍,尽量参加各种组织活动,丰富自己的课余生活。说来说去,我拥有这么优越的条件雕刻自己的人生,都是因为有张阿姨在背后支持我,鼓励我。”
2012年7月,索朗曲珍大学毕业,成为措美县完小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她始终以张国秀这位远在长江淮河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却亲如生母的阿姨为榜样,爱她的工作,爱她的学生,为措美教育事业,也为雪域高原孩子们的明天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离开西藏后,让张国秀始终牵挂着的,除了索朗曲珍,还有那里的孩子们和措美县医院的同事们。除了时常寄书籍、衣物等给孩子们外,她和普赤、达瓦院长等人还经常通过电话和微信互致问候,进行医学交流。普赤的孩子德央玉珍和古儒晋扎后来分别考上拉萨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和西藏藏医学院。
2016年,德央玉珍大学毕业后在昌都市洛隆县编译局从事藏汉翻译工作。
这一年,坚持无偿献血18年、累计献血12000毫升的张国秀获得国家卫生部、中国红十字总会“无偿献血奉献奖”金奖表彰。
这一年,当普赤得知张国秀的儿子要结婚时,打电话给张国秀:“张医生,你在西藏时就常常说,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哪有妈妈不参加自己孩子婚礼的呢?”
于是,普赤带着德央玉珍跋山涉水地赶到来安送上祝福。这也是她们第一次到内地。
闪亮的酒杯高举起哟/这酒杯斟满了情和意/祝愿朋友吉祥如意/祝愿朋友_帆风顺/欢聚的时刻虽然是这样的短暂哟/友谊的花朵却开在我们的心里/美好的回忆却留在我们的心里……
普赤和女儿穿着藏族服装在婚礼上载歌载舞,张国秀和她们一起唱响这首已在藏山皖水之间吟唱了多年的友谊之歌——《闪亮的酒杯》。宾客们无不动容,热烈的掌声在大厅里经久不息。
2017年,张国秀被安徽省文明办评选为“安徽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