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牛杂汤。腩儿、肠儿、肚儿、肺儿、肝儿、腰儿、大块萝卜,杂在一锅卤煮,好吃。配火烧,汤汤水水,热热乎乎,好喝不贵。
袁店镇上不止一家牛杂店。开着的,关着的,张家的,李家的,都没有南街牛七家的好。
牛七,行七,在袁店镇南街开牛杂店。
牛七家的牛杂,原料和其他家一样:牛骨头熬汤,牛舌头、牛脆骨一并炖煮。不一样的是:牛心、牛肺爽脆;牛肚、牛肠软嫩;牛筋、百叶筋道;牛腩能吃出纹路感。
人们喜欢喝牛七家的牛杂汤。大早上、晚间,店内人来人往,热气腾腾。见牛家生意好,人们就比着开牛杂店。隔些时日,“啪啪啪啪”一阵鞭炮响,又_家店铺新开张。店面新,招牌新,碗筷新,桌椅板凳新。比起牛七家的,要光洁照人。
牛七家的店铺老,旧。好多年了,好多好多年了。老吃家说,百十年了都。百年老店。汤有百年。桌椅油光,地上油腻,碗筷油滑,叫人有些膈应。有些人膈应得很。
膈应,袁店河的俗语,说的是某人某物或者某事让人恶心,心生腻歪、讨厌。还有一层意思,某人不修边幅,某个环境不卫生,叫人反胃,是引申义。
不过,喝牛杂汤,人们还是愿意来牛七家的店面。牛七家的牛杂汤好喝,闻起来就好喝,喝起来更好喝。好喝得很。走着,看着,不喝,目餐一番,更难压馋,一转身,就又上了他家的台阶。那台阶,也滑溜,透着年头的老。
一喝,人们就忘了其他,就不在乎叫人膈应的内容了。包括牛七。
牛七,也有叫人膈应的地方。不搭理客人,不说话,把头埋在窗口,就听人家报饭:“两碗,一辣一酸,多放芜荽。”芜荽,古词,楚方言,袁店河的人还说,说得固执;不若别处,叫“香菜”。牛七也固执,左手握配料,右手执勺,面对锅边一溜儿大碗,左手半倾,拇指弹料,敥敥敥敥,各有次序、分量;右手冲汤,热气腾面;眼疾手快间,左手三指捏芫荽,撒于碗面;右手端碗出窗口,一辣一酸兩辣一酸一原味,依次排开。客人已经默契,各端各的碗。这是牛家老规矩。后来,袁店河的饭馆饭铺饭店都这样,客人自己端,可以在窗口看饭菜操作过程,放心食用。
不过,吃罢喝罢,人们又想起牛七的手,左手,牛杂就在那里窝着。那拇指,也油腻。心里就有些膈应。
细想,又说不出来啥,就叫他牛膈应。
膈应,儿话音去读,自有袁店河独有味道,膈咦儿。
牛膈应,犟,倔。话少得很。饭时罢了,抹,擦,洗,涮,台面、锅边弄得干干净净的,其他地方不在乎。出了后厨,牛膈咦儿坐在榆木老板凳上,勾着头吸烟,一口下去,长长地,一根烟燃去少半,烟雾慢慢吐出,耳朵眼好像也冒烟。不多久,女人来了,见他抽烟,皱眉,瞪他:“还吸?!膈咦儿人!”收拾碗筷、桌凳,择菜,洗菜,数了木头盒子里的钱,包括钢镚子,留下些零钱,走人。
见女人走了,牛膈咦儿就长舒一口气,一口气吸完烟,拿过火烧,掰开,走近街对面那个倚墙半睡的老乞丐:“吃吧……卖不出去了。”
牛膈咦儿还有一倔。他特烦袁店街上开饭店的来他的店里喝牛杂汤,更烦那些也开牛杂店的。一见,眼一翻:“膈咦儿得人不轻!你自己没有开饭店?”
人家一笑:“咱家的好吃,好喝!少辣,两碗。”
人家说到这分上了,牛膈咦儿就不多说了。拇指弹料,右手;中汤,眼疾手快间芜荽撒于碗面,出窗,少辣,两碗。还要白人家一眼。
他怕人家偷学他家的牛杂汤。牛家兄弟几个,都不学,他学了,很不容易。
牛杂汤卖的是一早一晚。晚上,人们吃牛杂,喝小酒,摊儿就收得晚。回去,一身烟火味儿,女人见了皱眉,不让挨。挨了,很勉强。如此,都膈咦儿得慌。
牛膈咦儿就不回去,骑车乱晃,晃到谁家的酒馆。半盘花生,二两散酒,一粒粒地嚼,一口口地吱,惬意得很。人都散了,老板催,就走。自行车老旧,晃啷啷地响。
某晚,牛膈咦儿喝多了,钻进一辆大货车的后轮……
女人哇哇大哭。说天塌了。不到一年,女人的头发全白了。
别人劝,嫂子,算了,别想了,反正也没享他的好。
你懂个屁!
好在,牛七的小闺女把牛杂汤的手艺儿传下来了。
店名儿改了:牛膈应。
不过,人们说,味道还是差了点儿。
多年后,人们还想着牛膈应做的牛杂汤。
这么多年过去,每到清明,他的坟头总有一个火烧。
掰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