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这天上午,梁玉美正在小区的广场上跳广场舞,社区民警小吴带着一个短发的女孩子站在一边冲她招手。她停下动作,来到小吴面前,迟疑着问道:“小吴,你是找我吗?”
她一直是个不招灾不惹祸的人,警察不该来找她的,没准儿是找错人了吧。谁知小吴点点头说:“梁姨,就是找你啊。”小吴小声对她讲,旁边那个女孩子是法院的工作人员,来送诉讼文本,还是去家里说比较好。一听说有官司,梁玉美吓了一大跳,心里一阵慌,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抬腿就往家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腿好像也不受控制了,只是呆呆地往前迈。小吴和女孩子在后面跟着她。
半路上,她缓过些神来,忍不住对小吴说:“我一向老老实实做人,没招惹过谁,怎么会有官司呢?”小吴说:“还是回家说吧,别被人听了去,再传得风言风语,就不好了。”梁玉美想想也是,就忍住了没再细问,脚下却是更快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里,女孩子把一份诉讼文本递给她。梁玉美一看,险些把鼻子给气歪了。原来是胡也萍告她非法占有他人财产,请求返还。所诉内容,是某刊物转载了梁玉美的前夫童明创作的中篇小说《夜半钟声》,稿费应该给胡也萍,却让梁玉美非法占有了。
梁玉美看完诉状,给气乐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们儿子他爸写的小说,拿到了稿费,当然该归我们家,凭什么给她呀?她算哪根葱?”她又转向女孩子,不满地说道:“你们也该调查清楚再接案子呀。她凭什么要我们儿子他爸的稿费?你们就该当场驳回,还用跑一趟?”
女孩子说道:“阿姨,我们在接案子的时候,已经查清楚了。这后面列着几页复印的材料,证明她可以享受这个权利。”
梁玉美又接着往后翻,果然看到几页纸。有一张是童明写的遗嘱,内容是小说《夜半钟声》的版权收益归胡也萍所有,再有一张就是邮储银行开具的梁玉美取走汇款的证明。
小吴也说道:“梁姨,根据这两份证明,你确实不应再享有这笔钱了。人家法院受理,也是没有问题的。你先签字收下,再跟你儿子商量如何应诉。”
梁玉美在送达书上签了字,留下一套诉状副本,小吴就带着女孩子走了。梁玉美赶紧给儿子童一然打了电话,让他回来商量官司的事儿。童一然听说有官司,吓了一跳,电话里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他马上请了假赶回家。
童一然看过诉状,脸色一暗,说道:“这钱确实该归人家。”梁玉美急了:“凭什么呀?这小说是你爸写的,权益就该归你!”童一然指着遗嘱说:“我爸有遗嘱,这个才有用。你说你,没事儿瞎折腾哈,非要和我爸离什么婚!这下好了吧,钱没拿着,还吃了官司!”
梁玉美愣了愣神儿,撇了撇嘴,恨恨说道:“我就不该跟他结婚!”
童一然不愿接她的话茬儿。不然,梁玉美定又要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腾出来,不知道得唠叨到什么时候。他想了想说道:“我先跟她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和解。”
童一然想,转载费不过才几千块,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费心费力不说,还打官司闹得鸡犬不宁,私下和解,把钱赔回去,再赔个礼道个歉,也就结啦。他通过法院的受案法官找到胡也萍,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谁知胡也萍脑袋却摇得像个拨浪鼓,坚决地表示,官司一定要打,不接受调解。
童一然的脾气也上来了:打就打,输了又能怎么样!
他通过左拐右绕的关系,终于找到了一位顾姓律师。顾律师接过诉状,凝神看了两遍,忽然抬起头,问道:“你爸妈是哪年离婚的?”童一然想了想说:“我15岁那年。我记得很清楚,我刚考上高中,还没去报到,他俩就离了。我高中的家长会,都是我妈去开的,我爸从没露过面。”
顾律师简单一推算,那也是11年前的事了。而这篇小说《夜半钟声》的发表日期,是在13年前的2006年。那时,童明和梁玉美还是夫妻,这个小说版权收益应该是夫妻共有财产,童明无权私自处置。即使是童明处置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这个转载费,梁玉美也能享有一半。
童一然兴奋地说:“那咱们不会输吧?”顾律师回答道:“输不了。可能她没注意到这一点,要不,我跟她谈谈?也没多少钱的事儿,何必大费周章!”
童一然想了想,摇了摇头,说:“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就该让她吃点儿苦头!让大家都看清她的真面目!顾律师,你就准备帮我打赢这场官司吧!”顾律师应了下来。
童一然坚决要打这场官司,倒不完全是要出气,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谨防以后再有类似事件发生!
童一然的父親童明是个文痴。他本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业余时间很少,可他还是把少得可怜的时间全用在了看书、写作上。童一然从记事起,就没见到过父亲关上书房的灯去睡觉。而母亲和父亲的吵闹,又几乎贯穿了他成长的始终,直到二人离婚。
小的时候,童一然也抱怨父亲不带他出去玩儿。等他长大些,能读懂父亲写的小说时,他才想,父亲该是为文字而生的。
两年前,童明逝世,年仅50岁。
童明跟梁玉美离婚后,就搬到学校宿舍去住了。他好像对婚姻生活失望了,也没再结婚。胡也萍是他教过的学生,对他很是崇拜,经常去探望他,但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父亲把版权收益给胡也萍,童一然是绝对没想到的。更让他担心的是,他不知道父亲把多少部小说的版权收益给了她。这次侥幸能赢,下次呢?要是眼看着父亲创作的收益都落入胡也萍的手里,他说什么也不甘心。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事情闹大,让人们认定他才是父亲版权权益的天然继承人,给胡也萍制造心理压力,让她觉得即使拿着遗嘱,也不管用,主动放弃与他争版权。
他马上联系了几位搞自媒体的朋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述清楚,让他们先写好稿子,然后就等着法院开庭了。
一个月后,法院对此案进行公开审理。童一然请的那几位自媒体的朋友都来旁听,想要抢个独家新闻。不过,让童一然没想到的是,还有好几家大媒体的记者也来旁听了。
胡也萍是自己出庭的,并没带律师。她讲完了诉求,和诉状基本一致。待到顾律师一反驳,胡也萍就被驳得哑口无言。顾律师说得很简单:《夜半钟声》是童明在与梁玉美夫妻关系存续期间所作,作品版权为两人共有财产,他一个人处置是无效的,胡也萍的诉求也就没有了支撑,自然不能支持。胡也萍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
法庭并没有当庭宣判,但很明显,胡也萍输定了。童一然原先估计胡也萍会主张一半的版权收益,但她可能是被气糊涂了,并没有提这个要求。
当天下午,很多自媒体就播发了这个消息,下面的讨论很热烈。童一然约来的几位朋友,开始留言想要引导舆论方向,说权益应该留给儿子。下面马上就有人反对,说应该留给胡也萍。两拨人就在网上吵架,一时间很是热闹。第二天,几家大媒体也播发了这条消息。童明版权权益争夺的官司,居然上了热搜。
梁玉美听说官司能胜,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她不觉就抱怨起来:“你说你爸,死了还不让人踏实,凭空掉下这么一起官司来,让人糟心。”童一然瞥了她一眼,不满地说:“你老说我爸不好,怎么汇款单一来你就给取了?”梁玉美给噎得直翻白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嚷道:“有钱不取,那不是傻子吗?”
这时,有人敲门。
童一然打开门,见是个陌生的小伙子,就问他有什么事。小伙子笑嘻嘻地说,他叫郝越,是星耀文化公司的制作人,想来谈谈购买版权的事。
童一然一听,这是好事啊,于是赶忙把他迎进来。郝越直截了当地说,他最近读了童明老师写的小说,很震撼,有意拍成电视剧,特意来联络。童一然和梁玉美都连连点头。郝越皱了皱眉,说道:“但是,有个问题还需要你们协助解决。不然的话,这个事情咱们也不好谈下去。”
梁玉美忙问:“什么问题?”
郝越从包里拿出两本杂志来。他挑出一本,递给梁玉美和童一然。这是十几年前的杂志了,上面刊载了童明的小说《虔诚之旅》。梁玉美和童一然面面相觑,不明白郝越是什么意思。
郝越又把另一本杂志递给他们。这也是一本十几年前的杂志,上面发表了童明的小说《美瞳》。两人更加疑惑了。
郝越看到他们的眼神,心下了然:“你们没看过童老师的作品吧?”童一然愧疚地点了点头。梁玉美撇撇嘴,说道:“他成天就知道看呀写的,把家全扔给了我,我整天从早忙到晚,哪还有工夫看?你别绕弯了,直说是咋回事吧!”
郝越就说,从表面上看,童明老师发表的都是中短篇小说,但细读会发现,这些小说都是连贯的,按时间顺序排列下来,就是一部鸿篇巨制,这也正是他们想拍成电视剧的原因。但是,其中却少了几章,小说情节断裂了。他们也试图请编剧加上,但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他们迫切需要找到那几章。如果能找到,他们就立刻购买版权。
童一然转脸问梁玉美:“妈,我爸是不是有本投稿记录啊?查—下不就都清楚了!”梁玉美脸一白,小声说道:“那不是让我给撕了吗!”
梁玉美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童明休息,她得去单位加班。她跟童明交待好,做两顿饭。童明答应得好好的,可等她下班回来的时候,发现锅冷灶凉,儿子也不知去向。她进书房一看,童明还边学着人物对话边写呢。她顿时气冲斗牛,彻底发作了。她撕了书房里的很多东西,又跟童明歇斯底里地大吵了一架。童明默默收拾了几件衣服,从此离开了这个家。那份发稿记录,应该就是那时给撕了。
郝越也很无奈,让他们再仔细想想,好好找找,然后留下电话就走了。
梁玉美很沮丧,问儿子:“找不到那几章,他就不买啦?”童一然摇了摇头,说也不见得卖不出去,但价钱上会差不少。他爸写的小说里,挖了好多坑,只有他自己知道怎样填最完美。缺的那几章,编剧要想補上,不仅费劲,而且不一定补得好,没人愿意接这个活儿。童一然盯着梁玉美问道:“我爸临去世时,跟你说过什么?”
梁玉美说:“他都跟我离婚10年了,还能跟我说什么?”她忽然一拍脑门儿,说道:“还真有!”梁玉美跑进卧室,从一个相册里翻出一张纸递给童一然。
童明得了癌症,并没跟梁玉美和童一然说,他也没去医院动手术,只是吃药,采取保守治疗。有一天,他或许是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就给梁玉美打了电话。梁玉美带着童一然去看了他。
童明瘦成了一把骨头,看着让人心疼,梁玉美忍不住眼圈儿发红,童一然更是哭得伤心。童一然去联系医院,梁玉美坐到童明身边。此时的童明已经十分虚弱,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组数字:70243988。说完就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梁玉美不明白这组数字的意思,又怕忘了,就记到了这张纸上。两年多过去了,这组数字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她也没参透其中的奥秘,都快忘记了。
童一然看着这组数字,说道:“很像是一组密码呀。”梁玉美摇了摇头说:“他的存款咱们不是都取出来了吗?”童明死后,他们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张银行卡,正是童明的工资卡,里面还有些存款。后来取钱时还顺便让银行的工作人员给查了查,发现童明只有这一张卡,再没有别的存款了。
童一然看着那组数字,感觉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不禁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是电话号码呀?”梁玉美很吃惊:“他临死前,为什么会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难道他还有个小的不成?”童一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妈,你说什么呢?我爸是那种人吗?你对他也太不了解了!”梁玉美张了张嘴,不再说话。
童一然摸过手机,拨了那组号码,手机中传来一个公事公办的冷静声音:您拨打的号码为空号!童一然大步进到书房里,翻阅起他爸保存的那些样刊来。
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一本名叫《锦瑟》的刊物出来,兴奋地说道:“找到了!”梁玉美赶紧走近来看。那是一本十几年前的刊物,版权页上编辑部的电话号码正是这组数字。梁玉美惊疑地问道:“你爸留给我们编辑部的电话干吗?何况是一组空号。没准儿他是迷糊了。”
童一然没应声,迅速去网上搜这家杂志。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锦瑟》于1984年10月创刊,于2002年10月停刊,共出版167期。杂志已经停刊十几年了,可爸爸在去世前还记得这个已经变成空号的电话号码,足以说明这个电话号码的重要性。难道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童一然忽然很想了解一下自己的爸爸。
梁玉美叹了口气说:“那笔钱就不该是咱们的,别费那劲啦。”说完就打开电视,追剧去了。童一然翻看着爸爸发表在刊物上的小说,发现文章最后标注着:责任编辑于争。他心里暗想,不如去找于争问问吧。
第二天上午,童一然来到派出所,把情况做了说明,民警很快帮他查到了于争的电话号码。童一然拨通于争的电话,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找他的意图。于争说:“那咱们见面聊吧。”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一家茶馆见面了。于争看上去有50多岁,满脸风霜。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前几天从网上看到了《夜半钟声》的诉讼报道,才得知童明老师已经辞世,心里很是难过。当年他在杂志社当编辑,童明经常给他投稿,两个人很合得来,很快成为朋友。后来刊物办不下去了,他被迫转到企业去办内刊,就跟童明断了联系。
童一然说道:“我爸临去世前,留给我们的遗言,就是你们编辑部的电话号码。我们一直没猜透是什么意思,只好来问问您。于叔叔,您能帮我们想想吗?”
于争的眉毛皱了一下。他沉吟着说道:“童明老师去世前说出我们编辑部的电话,那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了。难道是因为稿子的事?”童一然说:“我们发现他的小说丢了几篇。”于争猛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说:“怪我怪我!走,你跟我回家一趟!”
路上,于争给童一然讲了一段往事。当年,杂志社已经亏损,上级主管部门决定停刊,停刊通知发布后,他们这些工作人员都得自谋出路,后面的事就没人管了。他看到尚有许多来稿堆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觉得心疼,就用纸箱装起来,运回家中,想着以后有钱了给人家退回去。毕竟那时的邮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后来他忙着办刊,那些投稿就一直放在那,再没时间和精力去处理。他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童明老师的投稿。
他们来到于争家,从纸箱中翻出了两大堆投稿,一封封翻看,果真有童明的三篇稿子。那时的稿子都是手写的,几万字的中篇把信封塞得鼓鼓的。童一然捧着信封,看到上面爸爸写的字,忽然一阵难过,竞不觉流下泪来。于争还以为他是在怪自己,忙不迭地道歉。童一然摇摇头,哽咽着说:“于叔叔,谢谢你。我现在才明白,我爸的坚持,需要多大的毅力。”
他拿着书稿回到家,梁玉美高兴地说:“哎呀,还真有啊,真是老天助我!快跟郝越联系吧。”童一然摇了摇头说:“还有件事情得赶紧办。”梁玉美一愣:“什么事啊?”童一然说,得去拜访一下胡也萍,万一他爸在遗嘱里把别的小说版权收益也给了她,那就得跟她协商了。协商不好,文化公司是不会购买的,谁也不想惹这个麻烦事儿。梁玉美又想抱怨童明,但一想到有钱拿,就没再说话。两个人买了份礼品,就去拜访胡也萍。
胡也萍热情地把他们迎进门。
童一然先说了些感谢胡也萍当初细心照顾他爸的话,然后说明了来意。胡也萍从抽屉里拿出那张遗嘱,交到童一然手里:“这张你也拿回去吧。你爸的东西,就该属于你。我照顾他,那也是应该的。他是我的老师,教会我许多。现在老师的最后一部作品,也要完成了。”
童一然惊疑地问道:“最后一部作品?我爸都去世了,怎么完成?”
胡也萍苦笑了—下,这才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童明查出罹患癌症以后,胡也萍劝他去做手术。童明说他已经查过相关资料了,这种癌症就是做了手术,也活不了多久了,而且手术有风险。他想趁着剩下的几个月的时间,把手头上的这两部小说写完。
从那以后,童明更是废寝忘食地写作,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写完了。可胡也萍看他还是愁眉不展的,就问他还有什么心事。童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他这一辈子,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写作上,对家庭愧疚。儿子都这么大了,该买房结婚了,可自己却要先走了。梁玉美本来挣得就不多,再帮衬着儿子,生活会很难,他于心不安呀。胡也萍说道:“老师,你要是会炒作,早就挣大钱了!”童明说,那就借他的死,炒作一把吧。他们做了一套炒作方案,那张遗嘱,就是其中的一个道具。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胡也萍一直在找机会。但是,名人官司太多,如果找不准时机,就难以达到想要的效果,所以她就一直等着。前些日子,她感觉机会合适了,就跑到法院去告状,并且坚决不同意调解。开庭前,她还联络了几家媒体,这样就更能造出声势。看到自媒体登出了消息,她又让姐妹们去论战,把声势造得更大。童明老师登上了热搜,很多人都在找他的作品。她也料想到,必定会有影视公司去找童一然他们购买版权。童明这最后一部作品,终于可以完美收官了。
童一然如梦初醒,结结巴巴地说:“原、原来是这样啊。”一旁的梁玉美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她捂着脸,奔出门去。童一然赶忙追上她。
梁玉美哽咽着说:“你爸临死前,还惦记着咱们娘俩呢。他、他是爱我的呀!”童一然使劲地点了点头。梁玉美说道:“我不跟他离婚了。我得复婚!”
回到家,梁玉美找出他俩的结婚照,把镜框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墙上。她看着相片上笑吟吟的童明,眼圈儿一红,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