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乡村文献体系与乡土中国再造

2021-08-05 02:33尧育飞
粤海风 2021年2期
关键词:乡土中国碑刻族谱

尧育飞

摘要:在传统乡村文献体系中,纸本文献和木石等其他物质文献都有着广泛运用。它们既为村民“观看”,又为村民所熟知。限于民国时期社会与政策形势,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讨论当时“文字下乡”存在的问题时,并未强调乡村文献在凝聚乡土社会人心与人际关系的作用。突破“文字下乡”讨论的时代与政策指向性局限,须营造意蕴丰富的乡村文献空间,形成官方、半官方和民间方面的立体文献体系。内嵌于乡村社会的乡村立体文献体系可不断被激活,不断形成内驱力,从而实现乡村文献自新与再造。一个个普遍具有文献内涵的村落的建成,将更好地凝结乡土社会的人心,推动新农村建设。

关键词:乡村文献 乡土中国 族谱 文书 碑刻

费孝通先生在80多年前提出“乡土中国”概念,为研究中国乡土社会奠定坚实基础,但费先生论述核心强调以家族为中心血缘纽带作用,故未涉及对以乡村文献为基础的乡村文化建设的讨论。“文以载道”“以史为鉴”等中国文史上的经典名言一再表明,文献是凝聚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在乡土社会中,族谱、文书、碑刻等文献构成的乡村文献体系,是乡村地方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文字载体,是乡村记忆与历史的鲜活档案。推动乡村文献的整理与研究,是考察乡土中国的重要基础。而不断激活当代乡村文献体系,推动族谱编纂、文书保存、碑刻复兴等乡村文献工程,可激活乡村文献网络,激活乡村社会人际网络,复活乡村社会的内聚能量,从而为乡村“留住人才”打下坚实基础。此外,乡村文献体系与国家文献体系中的方志等工程进行联动,还有助于整合地方文化,巩固中华大一统文化。由此看来,乡村文献不能仅仅是历史遗存,是过去的“死物”,而应当继续保持活力,将其复活并加以重建,使之成为新农村建设中的“活态文献”。

一、文献:乡土社会凝聚的内在表征

作为社会学研究的经典之作,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讲述中国古代社会的家国同构,尤其注重亲族关系的同心圆结构,注意这种以家为中心的波澜式社会推演。基于血缘展开的人际关系对维持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稳定结构具有重要意义,也是两千多年来大一统格局的社会基础。不过,遗憾的是,费孝通先生并未思考鄉土中国的文献问题。针对当时政府的“文字下乡”政策,费先生认为其中具体措施有失当之处。他在书中写道:

在乡土社会中,不但文字是多余的,连语言都并不是传达情意的唯一象征体系。

我要辨明的是乡土社会中的文盲,并非出于乡下人的“愚”,而是由于乡土社会的本质。我而且愿意进一步说,单从文字和语言的角度中去批判一个社会中人和人的了解程度是不够的,因为文字和语言,只是传情达意的一种工具,并非唯一的工具,而且这工具本身是有缺陷的,能传的情、能达的意是有限的。所以在提倡文字下乡的人,必须先考虑到文字和语言的基础,否则开几个乡村学校和使乡下人多识几个字,也许并不能使乡下人“聪明起来。[1]

由上段材料来看,费先生对文字在乡土社会中的作用,所持观点大意有二:一、文字仅仅是传情达意的工具,乡土社会通过日常语言交流就可解决日常生活需求,所以文字不必推广;二、文字的功能有其局限性,在乡土社会中使用有限制。不能以识字情况断定乡下人是“愚昧”的文盲,如果要解决乡下人的愚昧问题,“文字下乡”并非上选之策。费先生认为在乡土社会中,“语言是足够传递世代间的经验了”。[2] 论述中不涉及文献在乡土社会扮演的角色,正是因为比起文字而言,费先生更重视语言在乡土社会的实用性作用。然而,对以血缘为基础凝聚而成的乡土中国社会而言,血缘是最基础的结构纽带,日常言语与人际往来则是血缘关系的推演,更进一步地作为人际纽带的文献才是我们研究传统中国社会的基础。如族谱、村落文书、碑刻等文献虽不必村民人人都能阅读,也未必人人都能读得懂,但这些文献的存在,村民仍能感知,由此引发“敬惜字纸”、尊崇文字的观念,同样对乡土社会意义重大。思考乡土中国的文献问题,对研究古代乡村文明,探析乡土中国绵延具有重要意义。

“文献”是什么?《论语·八佾》记载孔子的话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这便是“文献”一词的最早的出处。宋代大儒朱熹《四书集注》云:“文,典籍也;献,贤也。”既强调文字记载,又强调贤人是文献的重要内涵。典籍与贤人,是传承中国文化重要载体,也是乡土社会凝聚成型、永续延绵的重要动力。由于本文讨论的主要是典籍文献,而贤人与乡村文献关联密切,故不专论贤人,而以文献涵括二者,且多重典籍文献。凝结乡土中国的文献大略可分两部分:一是纸本文献,如族谱、契约等文书、书信、侨批,等等;二是木石等其他物质载体文献,可包括祠堂、碑刻、牌坊等记载文字的文献。两类文献都是乡土中国运行的文字表征。学者乔福锦曾言:“由于中国社会的基础在乡村地区,乡村历史文献自然成为民间历史文献的主体。举凡村民个人、家庭、宗族、村落,以及集镇社区等在生产与生活及各项社会活动过程中形成的所有文字资料,均属于乡村社会历史文献的范畴。从文献学角度与文化史立场观察,包括乡村社会历史文献在内的民间历史文献,实是一个相对独立于传世典籍、政府档案而存在,且全方位记录着民间社会历史的文献整体,一个有待深入研究的历史文献系统。”[3] 然而研究乡村文献的目的并非钻进故纸堆,而是要挖掘其内在意蕴,从而更好地将历史文献经验运用到乡村社会的建设之中。在创造性地转化文献为当代所用之前,须对乡村文献的重要门类做一简要梳理,明其特性,以便有针对性因应当代乡村社会的文献重建活动。

二、族谱、文书与石刻:乡村文献体系的骨架

在传统乡村文献体系中,纸本文献和木石等其他物质文献都有着广泛运用。它们既为村民“观看”,又为村民所熟知。考虑到帝制时期民众识字率并不高,多数村民不一定能读懂这些文字,但这些文字塑造的观念却影响人们的思想世界和日常生活,众多乡村村口至今保存的惜字塔仍是明证。村民不一定“读”这些文献,但这些文献作为一种文化存在却发挥在场的作用,由此塑造民众对文献的敬重观念。文献的此种魅力在当今社会已发生变化,如今,在社会历史观念剧变之际,更应加强对乡村文献的研究,推动乡村文献在当代乡村生活中的复兴。族谱可调动乡村中同姓群体的活跃度,而乡村文书的搜集、保存与再造,则可激活乡村社会经济网络与生活网络,令乡村社会不再为城市文明吞噬,而具有自在自为的文献传统。故此,研究者对族谱、文书及石刻类文献在乡村社会的历史意义和当代实践应有更多作为。

族谱是凝结乡村家族重要而有力量的文献。从早期的世家谱录到宋代欧阳修、苏辙等人定下的谱录定例,族谱逐渐形成一定之规[4]。朱熹曾制定家礼,强调家族子孙后裔若30年不修族谱,则视为不孝。这种观念深入人心,故元明清以来,除非发生战乱等重要变故,许多家族都以30年为制,不断进行修谱事宜。每一次重修族谱,对乡村社会而言,都是一次大型文化动员。修族谱须多次召开会议,最终必须设立谱局。在谱局之中,家族中长辈、文化人成为理事会,牵头成立整个族谱纂修事宜。族谱纂修,须采访家族成员,访问新出人口、逝世人口,对这一时期各个家庭的状况有全面的普查,形成家族联动。重修族谱也是一项经济活动,每一男丁照例分摊费用,由此完成一次资金整合。族谱纂修设立谱局,须请刻字师傅,完成排字、刷印等工作,这又是一次完整的书籍印刷工作。在此过程中,族中识文断字者参与其事,从事校勘、排版等基础工作,触及雕版或木活字印刷技术的出版,也为明清以来的商业出版奠定良好的市场氛围。族谱重修完成,合族男丁汇集祠堂,举行分发族谱仪式,是公共性的活动。有的家族较大,横跨几个县乃至几个府,如此一来,族谱编修活动又促进地域间人员往来和联动,对地域社会的联动有促进作用。同姓之间基于族谱的联宗活动,则为旅行在外的人建立社会关系提供必要的桥梁。由此,族谱成为宗族社会的重要标志,对家族在地方社会的活跃、家族不断绵延发展发挥重要作用。随着抗战爆发及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社会环境的制约,修谱事业遭遇重大挫折[5]。改革开放以来,族谱纂修重新成为民间自发的文献活动,不少家族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纷纷续接民国时期族谱,恢复家族脉络,同时也恢复了乡村文献活跃度。但21世纪以来,随着城市化加速,越来越多农村人涌向城市,年轻人的观念发生重要改变,族谱不再是乡村社会30年一次的事业寄托,于是在老一辈村民去世之后,族谱重修事业可能急剧萎缩。因此,基于族谱产生的乡村文献体系就面临全面瓦解的风险。以家族为单位的乡村社会活动绵连萎缩,家族缺乏必要凝聚力和斷续的欢腾性活动,如此一来,家庭不断原子化。同姓之间公共性交流的萎缩,也一并导致乡村公共活动的减少。更为重要的是,族谱萎缩之后,具备乡村特色的地方文献也将不复存在。族谱日益成为历史遗存而非活跃的当代民间文化活动,已成为乡土社会文化萎缩的重要指征。由此,恢复族谱在当代社会的活力应当成为乡村社会文献重建的重要内容。

与族谱一样,具有乡村“地方感”的文献还有各式各样的文书。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徽州文书的大量发现、整理与研究,文书逐渐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领域。文书包罗万象,包括田产、房屋契约、婚丧嫁娶、会计账簿,等等,是农村社会生活运作的重要物质证明。田产、房屋的契约,针对的是农村经济社会与家庭往来,是研究乡村经济社会的重要材料;涉及农村稀见的地名,又是乡村地理学研究的重要材料[6];婚嫁文书对应的是乡村姻亲及社会关系的形成;会计账簿则是乡村经济的直观写照;杂字文书对研究民间语言意义重大[7]。由此,整个农村生活的一切都得以在文献中表征而出。伴随着城市化加速,以及国家强力介入农村生活,村民之间的往来除开日常通信联系(微信、抖音、电话)等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文献留存下来。微信、抖音、电话等都是即时性通信,无法有效地稳定维持,也不易于保存。文献物质载体的变迁是21世纪以来人类知识大迁移的重要内容,值得乡村文化建设者注意。如果不注重对乡村文书文献的搜集、整理、类编,不注重保存当代乡村文书文献,数十年之后,重新研究乡土中国,只能在政府档案馆寻找材料,而无法触摸村民之间社会生活的真实文献。而在传统乡村,这些文书要么保存在村民家庭中,要么存储于祠堂、公所等公共性场所,一旦遇到相关事宜,村民可以就近查阅,而事决之后,相关文献再度叠加,文书又获得累积性增量。而基层政府机构仅仅记载重要公共机构,大量的其他乡村建筑物和空间、田地等均缺乏有效记载,这并不利于乡土社会文化的延续。与此同时,国土、山林、户口等文献过于集中与国家机构,使得村庄村民也无法直观感受文献的魅力,对村庄历史产生隔膜,甚至一定程度造成疏离感。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不利于村庄历史文化的沉淀。未来人们研究乡村社会,将因此面临文献匮乏的隐忧。恢复乡村文书文献的活力,也应是乡土社会文献建设的题中之意。

传统村庄还有一些标志性的物质文献,如牌坊、碑刻、戏台、祠堂等。这些雕刻文字的物质性建筑,将乡村社会编织成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化景观。明清时期的牌坊,包括科考成功者的牌坊,如进士、举人、秀才等均有牌匾,此外大量存在的则是贞孝节烈牌坊。这些牌坊多立于村口,是乡村的重要标志。此外,村口的碑刻,记载村庄历史,或村庄界限等,既是村庄界限的标志,又是外地人认识村庄的必读“村庄说明书”。今天人类学界的“华南学派”秉持“进村找庙”的信念,正是基于村庄碑刻等文献运作规律而加以认识的[8]。利用碑刻文字研究村庄社会,已有诸多成果,如徽州有卞利、唐力行等人的研究[9],贵州清水江文书有李斌等人的研究[10]。此外利用村庄乡规民约碑刻进行研究也有不少推进[11]。如姚春敏以山西泽州乡土碑刻去研究基层社会,认为“有清一代,社首在村落里主持春祈秋报、管理社费、维修庙宇、息讼止争、协调村际关系,权力几乎触及华北乡村的全部生活”[12]。再有,村庄的戏台、祠堂等建筑是承担村庄社会公共生活的场所。村民在节日或农闲时节,利用这些场所,开展娱乐休闲活动,既舒散心绪,又可与村人交流,有利于维持乡村人际网络与娱乐氛围。祠堂和戏台的物质性文献作用,也是认识村庄所不可缺乏的。石刻文献的存在,则是乡土社会试图留住历史记忆,对抗时间力量的重要载体。在传统社会,即便人们无法识文断字,但其纪念碑性[13] 及巨大的体量,使碑刻成为乡土社会令人瞩目的景观,成为人们重要的观看对象,一定程度上成为村庄的精神图腾。碑刻在此承载保存历史记忆、宣扬教化的权威性功能。而当代村庄碑刻往往仅限于村庄牌坊、戏台功德碑等,一定程度窄化碑刻文献内容,如此保存下来的乡村记忆将大大扁平化,丧失乡村社会多元面相。由此看来,乡村文献亟待重建。

三、当代乡村文献建设的可能与路径

城市化的加剧和人类文献载体朝电子化大规模迁移[14] 令乡村文献越发稀薄,乡村文献边缘化地位越发明显。“市场力量驱动与交通便利条件之下迁徙速度的加快,也使得以故园乡土为生存依托、以聚族而居为生活形态的家族与村落文化面临的挑战愈来愈严峻。”[15] 那么,今天乡村社会文献体系如何重建,并以此为基础,激活整个乡村文化网络呢?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曾“再论文字下乡”,提及“文字下乡”的条件:

在本文所需要指出的是在这基层上,有语言而无文字。不论在空间和时间的格局上,这种乡土社会,在面对面的亲密接触中,在反复地在同一生活定型中生活的人们,并不是愚到字都不认得,而是没有用字来帮助他们在社会中生活的需要。我同时也等于说,如果中国社会乡土性的基层发生了变化,也只有发生了变化之后,文字才能下乡。[16]

费孝通先生期待乡村社会环境发生变化,而如今的乡村社会虽则在观念上因袭传统,但在形式上确实因城市化趋势而发生变化,那么“文字下乡”或当重提。就今天的乡村而言,无论纸本文献还是物质性文献,都有一定程度延续,但断裂性特征表现得更为明显。族谱的纂修在许多地方已经日渐露出颓势乃至终止,以往保存的族谱随着新农村建设和旧房改造,逐步被村民抛弃,族谱被运送往城市古玩市场及图书馆。而随着新型娱乐形式如抖音等视频软件的兴起,传统戏曲也不再成为村民热衷的表演方式,祠堂、戏台、牌坊等公共性活动场所的文献意味也大为减少。如此一来,尽管新农村建设日益完善,乡村建筑面貌一新,但承载乡村生活与记忆的文献载体却隐没不彰。许多村庄仅剩一些手绘宣传画和标语,孤零零印在墙体上。这些标语与口号和传统乡规民约不同,它们无法长期保存,成为村庄记忆的一部分。如此一来,在乡村社会内部,缺乏文献的运动与激活。这就对乡村文化造成一些不利影响:一方面,乡村的文化人无用武之地,无法通过纂修族谱等激活传统人际网络,从而使整个乡村社会结构愈发稳定;另一方面,乡村社会的其他人也将仅从经济生活考虑人际关系,缺乏文献带来的家族感召与道德制约。如此一来,可能导致乡村风气发生变化,如赌博等不良习气日益滋长。在这种乡村文献的危急时刻,我们需要呼唤文献复兴运动。

当然,许多人对此可能不以为然,毕竟,不少农村都建立了农家书屋[17],或多或少都有城市捐赠的书籍,多则数万册,少则数千数百册。无须否认,农家书屋已成为当代农村纸本文献保存最多的场所,可以为村民提供必要的阅读环境。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场所并非基于农村社会自发形成的,而是直接从城市移植而来,是城市图书馆“嫁接”到农村的产物。农家书屋尽管标榜“农家”二字,但本质却是地地道道的城市文献载体。无论从书屋的建制、图书选择、借阅规章制度等方面看,农家书屋都是城市文化体系的产物,与乡村图书及知识需求存在扞格。据笔者了解,在大部分地区,农家书屋的阅读情况并不容乐观。这种情况主要源于农家书屋的文献是根据城市图书馆涉及,而图书馆的阅读者主要是城市中产阶级家庭。对乡村家庭而言,这种阅读并非生活的必需,不去读这些书丝毫不影响乡村生活。此外,农家书屋的设置与传统乡村社会的族谱很不一样,族谱存放于祠堂某一家庭保管,间接成为家族性的文献景观。在每年清明或六月六日晒书,或家族有人去世时,族中人可以申请翻阅族谱,族谱在此发挥相当功能,其记载人物生卒年,有利于丧葬时各种活动。其定期编纂和翻阅,有利于凝聚家族关系。早期族谱记载家族产业,在自建房买卖中,必须引用族谱进行确权。另外,族谱30年一修,须统计新生儿童、家庭婚丧情况等。凡此,使得族谱成为内嵌于乡村社会的基础性文献,不断“反哺”乡村文化网络。也正因如此,族谱诞生于乡村的宗族社会中,也在乡村社会中不断被激活,在30年一重修后,族谱也不断获得新生,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而农家书屋并不具有这样的功能,无法渗透到村民日常生活世界中。

农家书屋要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保持相对的活跃度,应该内嵌于乡村社会,成为乡村文献的保存和利用场所。譬如可以將一个村庄各个家族的族谱进行复制保存,供村内外人浏览。如此一来,村民方有亲切之感。此外,村庄婚丧嫁娶的相关物质性文献也应该储存到农家书屋中,成为村民生活和记忆的留存场所。换句话说,农家书屋应当是乡村自身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是乡土社会自发形成的文献的保管和利用场所,而不应当是城市图书馆的山寨版。此外,乡土中国的文献景观,也不能局限于农家书屋,还应有意建设乡村的当代文献景观。由于宗族社会的逐步瓦解,族谱纂修仅仅是少数家庭的事业,因此,从政府政策角度,对此加以引导即可。乡村基层政府值得从事的,应当是基于村庄历史普遍纂修地方志。从明清时期开始,江苏、浙江等文化发达地区的地方志纂修已经不止步于省志、府志、县志,而是拓展到更小的行政单位,进入镇志、村庄志的编撰。如此一来,更小的地方的人也能有地方认同感,形成小范围的历史文化认同。在今天的情况下,家族多半无法在村庄成为主导性力量,于是村志完全可以取代族谱,形成公共性文献活动。村庄纂修村志,组织村志纂修委员会,可以整合村中识文断字的文化人,推动对村庄历史和当代文献、遗迹的考察,并对当下村庄基本情况的调查。同时,村志的编纂也能与其他地方志联动,与出版业互动。各个地方的村志如果全面修撰,可以繁荣出版业,还可以带动地方文化事业繁荣。同时,完善而精确的村庄志,也给基层政府在从事其他政府工作时,带来许多便利,如相关材料可应用于人口普查、经济调查等。在此,通过一本本村志,村民得以进入地方历史,进而有可能进入更高一层的县志,既可激励村民的行为自觉,又可以促进地方文献联动。由村志出发,村志与族谱互动,可见家族与地方社会的互动;而经由村志与县志、府志、省志联动,乡村的文献最终成为中国历史的一部分。这种层级性的文献关联,正可以促进中华文化进一步完善大一统社会的文献结构和机制建设。换言之,村志可以成为当代中国文献制度的有机组成部分。

对其他物质性文献载体,也须政府有意推动。对村庄地名、渊源的梳理,应该勒石为碑,立于村口,既方便村民了解村庄历史,培育村庄自豪感,也方便外地游客了解村庄。自然,对当代社会而言,对封建社会的贞节牌坊应当唾弃,但其内部的道德感应运作机理,则不妨为今人借鉴。对村庄的能人、好人,应该立碑纪念,永久性予以表彰,如此,可以鼓舞乡村风气,使“贪夫廉,懦夫有立志”,重新激扬乡村风气,形成向善向美的新风气。石刻的坚硬材质使其能在很长时间对抗时间的冲刷,而碑刻风潮的建立,有助于重新唤醒村民对这一文献的敬重之意。此外,应该鼓励民间社会和私人参与到村庄文献建设中。传统社会中的乡村藏书楼,主要是科考有功名者返乡之后建造的。他们将书籍带回村庄,从而造福一方。今天,中国社会城市化仍在加速,但从城市回流农村的人口趋势也日趋增多。这种背景下,如何利用回流群体,将他们带来的城市文献落地乡村,成为乡村文献景观一部分,值得思考。一些重要的民间藏书楼已经颇具规模,如湖南常德市石门县易家渡镇几个家族联合建立的逸迩阁书院,所藏书籍已超过30万册,成为民间第一大藏书楼[18]。由此看来,先富者返回乡村,推动书籍回流乡村,让文化融入乡村社会,有章可循,也值得政府鼓励。即是说,政府应当鼓励民众在乡村修建私人图书馆,开展公共教育。对村民在村庄自行修建物质性建筑如祠堂等,也应当予以配套政策支持,以便营造意蕴丰富的乡村文献空间。这种文献空间的确立,不仅意味着乡土文献的历史性挖掘[19],也意味着文献在当代重新焕发活力。如此一来,有望形成官方、半官方和民间方面的立体文献体系。文化具有内聚力,一个个普遍具有文献体系内涵的村落,将更好地凝聚乡土社会的人心,推动新农村建设。

总而言之,内嵌于乡村社会的乡村立体文献体系的建成,可以不断被激活,不断形成内驱力,从而实现文献自新与再造。如村志可规定五年一修,物质性的戏台、公共场所也不断维护。这样一来,乡村文献获得新的活力,而其动力既源自乡村社会,又造福乡村社会。事实上,这正是更为宏大的重建乡土景观谱系的一部分[20]。诚如美国社会学家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所言:“我们看到的乡土景观的形象是普通的人的形象:艰苦、渴望、互让互爱。只有体现这些品质的景观,才是真正的美的景观。”[21] 乡村文献体现一旦建成,则大多数乡村的景观将不再是无名的、无人问津的,而被纳入人文谱系,成为乡村历史记忆与人文旅游资源的一部分。

通过文献不断激活乡土社会,不断凝聚乡土人心,使得乡土社会有望在血缘关系淡薄之后,重新得到整合,从而增强乡土社会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当然,加强党的领导,不断推进村民自治,推动村庄内部经济、文化和生活更加紧密地联系,才是增进村庄内聚的主要途径。然而“文章自可观风色”,文献是村庄文化的重要表征,是村庄历史文化和村庄记忆的载体,故推动乡土文献体系建设,对乡土中国的延续与传承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系2018年度成都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国家中心城市视域下的成都影视创新与文化传播研究(2018Z43)”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2] [16] 费孝通 著:《乡土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14-20页。

[3] [15] 葛仁考:《乡村文献整理与民间社会重建:乔福锦教授访谈录》,《图书情报知识》,2013年,第2期。

[4] 陆贞任:《宋代族谱与修谱传统的演变》,《宋史研究论丛》,2006年。

[5] 王鹤鸣 著:《中国家谱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51页。

[6] 李鹏飞:《地方文献所见乡村地名之历史书写与流变——以“苗馁”“苗光”为中心的探讨》,《中国地方志》,2020年,第2期。

[7] 王君君:《乡村振兴战略下清代鲁中杂字文献的价值研究》,《南方论刊》,2019年,第4期。

[8] 倪根金,陈志国:《略论清代广东乡村的乞丐及其管治——以碑刻资料为中心》,《清史研究》,2006年,第2期。

[9] 卞利:《论徽州碑刻资料的主要内容和学术价值》,《文献》,2002年,第4期。唐力行:《从碑刻看明清以来苏州社会的变迁—兼与徽州社会比较》,《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

[10] 李斌等 著:《碎片化的历史:清水江流域碑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8年12月,第46-143页。

[11] 常建华等 著:《乡规民约碑刻与清代陕西地方社会治理研究》,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

[12] 姚春敏:《清代华北乡村“社首”初探:以山西泽州碑刻资料为中心》,《清史研究》,2013年,第1期。

[13] [美] 巫鸿 著,李清泉,郑岩等 译:《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页。

[14] 赵海丽,蔡先金 编著:《中国文献载体演变史》,济南:齐鲁书社,2017年,第246-247页。

[17] 杨驰原、梁毅:《“农家书屋”聚焦》,《出版参考》,2006年,第22期。

[18]《中国最大的民办公共图书馆 石门逸迩阁书院开院》https://www.sohu.com/a/258844703_645218

[19] 喬福锦:《历史文献学视域中的乡村社会文献整理》,《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20] 彭兆荣 著:《重建中国乡土景观》,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页。

[21] [美] 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著,俞孔坚等译:《发现乡土景观》,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5页。

猜你喜欢
乡土中国碑刻族谱
明显陵碑刻图式元素的艺术特征探析
半张族谱:台湾三兄妹的寻根之路
高级谱牒师书写家族血脉故事
再思20世纪上半叶的乡村建设与改造
“乡土中国”的审视一种
佳士得9月拍卖徕卡“族谱树”
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
欲访汉碑游齐鲁 致尚宽厚遗绪新
吴有春
“后乡土”视域下农村社区思想政治教育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