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俊堂
月光如水,注入了天河
在高过父亲的老房子面前
把旧瓦比作这茶台第三只羊角
让大风吹得呼啦啦响
我一股劲地攥着羊角
攥住了大风里的星子
为父亲端上一杯武夷岩茶
赶不上岩缝中活力四溅的茶树
一棵一棵的老茶树
像是父亲年幼时佩戴的金项链
丰盈细腻,擦亮了人间流水
父亲,苦水河畔的一个男孩
贴上传宗接代的喜签儿
替家中的好多人做起红楼好梦
身前的花儿,身后的景
屋前的风儿,屋后的鸟
欢快的父亲,像天堂的马匹
奔跑在结冰的苦水河上
仿佛一个家族的风向
切在春天的手掌上
天上飘落着雪花
雪里的布吉鸟,一盏微弱的小洋灯
父亲,这挂着小洋灯的茶台
还在为那个年月的饥肠喊话:
吃不上糍粑,堆个雪娃娃
我在有关祖父的诗行里描述:
“在一束月光击昏的窗口下
剩下的人在饥饿线上奔跑……”
这其中就有幸存下来的父亲
听着沿河的风,听见了狼嗥
放弃求学的路,拿着书本远眺
一颗麦粒,仅一颗麦粒诞生了
掉在门槛上击昏了全家老小
四面不通的家,野草疯长
八面寒意的门,风声呼啸
父亲,在一束月光下
多少回了,找不见自己的影子
父亲,十二岁的年华亲口口的吻
在那月光照不上一粒麦子的年月
沿着苦水河岸独自出走了
南下了,寻找交换的油盐
北上了,寻找兑换的食粮
十二岁当家就躺倒在远走的路上
三个年头第四个春天还在外晃悠
天河的水注入清泉数不着星星
想尽了门口的大槐树,牵手彩云
父亲,我用一大杯苦丁茶
暗送寒露风霜。我明白了
神秘的地方、苦难的地方、忧伤的地方
又是云朵居住、星子送水的地方
你居住了下来,泪水全无
异乡的路不会留给好出门的人啊!
父亲说走过的路是一片深爱的土地
一次次闯过性命的关口
我特意把三个地方的奇石嵌在茶台上
大榆树抱石,永生不朽——
第一块石头上的枫叶红了
红红火火的日子举高了灯笼
第二块石头上青松排成一行
风华正茂的势头高过山冈
第三块石头上流出三条清水河
河岸上那么多鸟儿来回飞动
父亲,三块石头上诗歌吟唱
唱给远方唱给您的身世时
月亮挂成了谷子湾、糜子川的眉梢
无柴是一部家殇,横在风雨前头
无米是一部家殇,铺在雪夜背后
我切住月牙儿的暗光
端给父亲的一杯热茶又变凉了
在这两部厚重而又深刻的集子里
我为父亲补了三节后记
爬在高高山地上点种的父亲
那驼背高出了秀金山
像是一条弯来弯去的山路
锁定了田垄,还留在弯弯的路上
爬在高高山地上收割的父亲
那白发零乱地飘散
像是一朵经年不败的向日葵
摇摆着花香,清泪淌在脚上
爬在高高山地上守望的父亲
那眼神收不住远行的儿女
像是一坡徐徐吹送的清风
布满了远山,接住额头
天黑透了一路上的窗灯
在居住人的地方,门环扣上
门背后还有一张不能入睡的脸
世世代代的脸,默念在厚土之上
居住的人啊!炊烟上下
父亲是被烟火熏得最黑的人
摔出脊背上的汗珠,春水涨潮
收留心碎了的月亮,在大榆树下倒下
那些短树枝,燃烧在父亲的茶火盆上
那些旧字画,深入父亲的额际
流落在破过四旧的路上
如长花短草,迎风而立
父亲,扫除压在屋顶上的积雪
把寒冷折合在书本里
垒起了一座黄金的屋子
容纳播田的、种花的、赶集的、打酒的……
用一年的辛苦钱再换上几张字画
仿佛自己的心房挂满了字画
遍野的肤色,字画的肤色
门关户闭,我们这些儿女
在太阳晒干的木头上,数您的白发
欣赏您的那些字画。您指着说:
这是先人的嘴唇,教育后人做事说话
我在茶台旁,在打开的窗户里
顺着风,埋下一只
为您永远祝福的酒杯:
香喷喷的庄稼盛满了酒杯
平展展的字画回应着酒杯
在那个和风融融的春天
父亲,在自留地画下暖透了的圆
庄稼汉背负一波一波的麦浪
那些叔叔和弟弟,那些姨姨和妹妹
含着热泪。父亲像是一只解脱的羊
独自奔跑在苦水河岸
是否为河水留下清影?
野花占有春天的嘴唇
糜谷安置秋天的新仓
父亲才开始谈起了一席话
在谈起儿女们成婚的路上
把几麻布口袋种子,挂向墙角
把积上尘土的旧农具,重新擦亮
父亲,额际上亮出了星月
悠长的歌谣从你嘴角扯起来了
太阳依旧是民间高大的老人
指点农耕、腌菜、织物,最后点播心花
昨夜的月光,一把割草的老刀子
今天的雨水,一块流落的土坯子
明天的脚步照旧落地了
有一棵大榆树张开手臂
抱紧枝条上的鸟儿
父亲,梦里放飞的这些小鸟儿
一脚踩着月光,一脚踩着雨水
在孩子们的书房里引唱:
山那边的尘世是今生
山这边的净土是食粮
父亲往来于山冈,穿過了
九座庙堂。赶不上今世的光芒
赶种每一年的食粮
把空旷和静寂作为
自己的心房,挂满了字画
仿佛轰隆隆的春雷赶过山冈
仿佛一棵大榆树接住生活中的分量
父亲,异乡的路不会留给好出门的人啊!
我是一个从小出远门的孩子
祖国在上。苦水河在上
走过的路。一片深爱的土地
选择同一方向,不会被遗忘
我为父亲在茶台上安置了三块奇石
三块奇石,三座山冈
三个走过初一赶过十五的月亮
闪亮在咱的家门前
高过了一切山山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