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西蒙娜·德·波伏瓦
在孩提与少年时代,阅读不仅是我主要的消遣,也是打开世界的一把钥匙。阅读宣告了我的未来:我在一些小说的女主人公身上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在青春的苦闷日子里,阅读拯救了我,使我免于孤独。再之后,阅读帮我开阔眼界,增加阅历,更好地理解我作为人的处境以及我作为作家写作的意义。今天,我的人生接近尾声,事业大局已定,尽管我的生活还要持续,但再也没有一本书会让我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了。然而我仍然在读书,手不释卷:早上读得很多,下午写作之前,或写作累了的时候也读。偶尔晚上一个人,我也是读书度过。夏天去罗马休假时,我数小时埋首书本,没有别的事情比读书更让我觉得自然而然的了。然而我也扪心自问:既然书再也不会给我任何决定性的东西,我为什么仍这样执着于它呢?
读书是何等的快乐啊!这快乐从未褪色。这些小小的黑色符号依然让我心醉神迷,它们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词,一会儿把我扔到世界上,一会儿把世界扔到我的四壁之内。连最索然无味的文字也能产生这样的奇迹。“J.F.,三十岁,打字速记员,有经验,寻每周三天工作。”我目不转睛盯着这则启事,而法国到处是打字机和失业女青年。我知道,我才是那个魔术师。假如我面对这几行印刷文字无动于衷,它们就是无声无息的。为了让它们活起来,我必须赋予它们一个意义,自由地决定它们的生命,留住过去,又超越过去,迎向未来。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我把自己隐去了,于是事情在我眼中变得神奇起来。有时我意识到自己在与作者合作,让自己正在阅读的这页文字具有生命力:我很乐意参与创造令我愉悦的事物。作家就没有这份愉悦了:当他重读自己的文字,他亲笔写下的句子却跟他捉迷藏。读者就比较幸运:他是主动的,同时书籍又会给他意外的满足感。同样的道理,绘画和音乐都会在我身上激起类似的快感,只不过这两种艺术的敏感信息起到了更加直接的作用。在那些领域,我无须经由把符号转化成含义的惊奇过程,而正是这个过程让刚开始学习拼读的小孩子大惑不解,也是这个过程始终让我欣喜不已。当我拉上房间的窗帘,躺在沙发上,周围的一切都隐去了,我进入了忘我的境地,我的世界里唯一存在的,就是目光所至的那张白纸上的黑字。某些道家长老笔下的奇异冒险在我身上发生了:把了无生气的皮囊留在床榻上,他们的灵魂飞升云霄;他们在大地上旅行了几百年,越过一座座山峰,直至九霄云端,当他们重新回到肉身,时间只过了瞬息。于是我踏上了旅程,身子一动不动,神游天外,回到了以往的世纪。两三个小时后,回到这个我从未动窝的地方时,我也许已神游了几个世纪。没有任何其他体验能与此相比。由于影像的贫乏,白日梦是不连贯的,回忆提供的内容有限。有意识地重建过去,并不比创作带来的愉悦感更多。无论是自动浮现的还是努力想起来的,记忆永远只会告诉我已经知道的东西。我的梦境则更让我惊奇,可它们很快就烟消云散,能记住的内容也让人失望。只有阅读以极其经济的方式—只需一卷书在手—在我与事物之间建立起新鲜而持久的关系。
我往往因沉迷于阅读而忘我,但不同的情况也经常发生,夏天的时候,我在户外读书,思绪跟着书里的内容飞到很远的地方,可同时我又感到自己皮肤上沐浴的阳光,还有微风拂过。我闻到树木的清香,时不时瞥一眼湛蓝的天空:我心在别处,同时又在此地。在这样的时刻,我不知道哪个更重要:是我身处其中的四野,还是手中书里的故事?在火车上读书也是我喜欢的,我的目光几乎被動地看一眼窗外往后飞逝的风景,然后又回到被它赋予生命的文字:两种对我同样珍贵的乐趣就这样交替着,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在很多情况下,我读书纯粹是为了阅读的乐趣,而不是为了学习什么:我有点像书呆子。有时候我读第一遍时太着急了,所以刚读完一本书,接着就开始从头到尾重读一遍。
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读。比如广告我就从来不读,除非是为了研究社会学课题或学习语言。那我今天选择阅读文字的标准是什么呢?
我读的书五花八门,从中得到的益处也各不相同。读某些书的时候,我仍把自己放在自我宇宙中心位置,读这本书只是为了填补自我世界的空白。一本书读完,我获得了某些知识。与这类获取信息的阅读相对的,是交流式阅读。作者无意向我传授知识,而是通过他的作品这一独特的世界,向我传递他生命的体验。这种体验不能被简化为某种观念或概念,这对我没有教益。但在阅读的时候,我像是在过着别人的生活。我对人类状况、对世界及自己在其中的位置的了解,有可能发生深刻的变化。区分这两类书的标准很明确:知识性的阅读材料是我可以用自己的语言概括,并作为通用的知识传授给其他人的;而在文学作品中,一切在于文字,作者的体验通过文字的运用来表达,这样的作品无法用其他文字表达。所以,印在一本出色的小说护封上的那几行字,号称概括作品的内容,其实是一种曲解。因此,当作家被问及他正在进行的写作时总是很为难,他无法向别人解释一种从本质上与知识无关的东西。
我也会读一些既学不到知识也不用来与人交流、纯粹为了打发时间的书:读这些书完全为了娱乐,比如侦探小说、间谍小说或科幻作品。
我读了大量知识类书籍。我一向喜欢学习,好奇心强,同代人感兴趣的一切我都愿意了解。不幸的是,能力限制了我的好奇心,它只能在我以往投入的范围内发挥。科学的大门对我就是关闭的,还有些学科—语言学、政治经济学—一向使我讨厌。我只能接受自己的无知。即便我有能力涉猎的领域,我也没有读到所有的出版物。我的选择有一点偶然因素—别人会给我寄很多书,我从中挑选—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有所选择的。我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首先,一部作品吸引我,是因为它回答了我心里的问题。比如我准备旅行的时候,会对即将看到的国家有很多疑问,就去找书来了解它;研究老年问题的时候,我勇敢地查阅了很多学术报告,而一年前这类文字肯定会让我厌烦。但有时候新的对象出现也会激起研究它的愿望,每当有意料之外的事件发生,我也会想更好地了解和理解它。又或者,接触到我以前不了解或不关心的事实,新发现也会激发我的关注。
不管怎样,我试着了解这个时代。最近十年来,我读了大量研究苏联、美国、拉丁美洲、古巴、法国工人阶级、意大利无产阶级的文章。每当发生重大事件—六日战争、“68学潮”、捷克斯洛伐克被入侵、中国“文化大革命”—我都会去阅读我能找到的一切关于这些问题的材料。我对那些探讨我已经经历过的时代的书籍也很感兴趣。这十年间,出版了不少历史揭秘的书籍,研究佛朗哥治下的西班牙、希腊抵抗运动和游击队的悲剧失败、第三帝国、法国民兵和盖世太保、犹太人灭绝、印度支那战争、阿尔及利亚战争……读这类书的时候,我感到似乎在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些书更新并补充了我对那些时代掌握的信息,同时唤醒了我的焦虑和愤怒,激活了我的过去,使我在一段时间内免于时间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