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元 杨维祯《壶月轩记》册页33厘米×25.5厘米×5北京保利2021春拍拍品
杨维祯不仅在元代书法史,即便在整个书法史上,也呈现出明显的“异类”特征。
“中正”一路的书风与“偏激”一路的书风对立存在,一定会有某种“ 性情”变化,这是人性所决定的。开放自由的时代就不用说了,如唐时的“颠张”“醉素”。即便一个时代极其混乱或压抑,出现这样的书风更在情理之中。五代杨风子、明代徐渭和杨维祯属于一个“大系”,书法追求个人的精神气质。鲜明的个性气质,也注定杨维祯会在书法史上有一席之地。
元代书坛,赵孟頫所标榜与呈现的是一种正统——晋韵和唐法的融合,建构了元代书风圆熟流利的特点。赵书刻碑,往往变形很大,手札墨迹更见个人性情,但总的来说不脱流丽儒雅的特点。杨维祯则与之对立,激越、奔放、恣肆和狂野。
这种风格自然无法刻碑,因此杨维祯只有墨迹传世,在全球范围内计40余种。赵、杨的共同点是取法章草,所宗皇象《急就章》实质是一种字典式的“标准化”范本。赵孟頫、邓文原等人对此基本是全盘继承的,多法度、少性情,杨维祯则能做到在法度中见性情。书法既有“常态”,各有各的“常法”,也有“变态”,各有各的“变化”,唯有如此才能体现多元的价值。
不能不说,自杨维祯始,章草成为书家变法的一种重要资源和借鉴手段。一是天生的古意;二是与大草结合,变体出新;三是在技法和结字上可以求新,适度夸张,成就自家个性。杨维祯的忘年交宋克,深受其影响,时有放纵之笔,成一家风范。后世之中,沈曾植、高二适做得很好。王蘧常则比较特殊,以北碑化用,凸显篆意,另辟蹊径。由此可见,如果对章草创作略加梳理的话,杨维祯的价值和意义立即显现出來。
元 杨维祯《真镜菴募缘疏》卷 33.3厘米×278.4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前不久,杨维祯《壶月轩记》拍出9027.5万元。这件作品风格与杨维祯的《元夕与妇饮诗》和《真镜菴募缘疏卷》差异很大,与《张氏通波阡表》风格接近。前两件作品是“破体书”,楷行篆隶都有,以杂求变、求奇,以气引领。这种风格的作品,首先是取法来源一定要广,博涉多家;其次是气息一定要正,字形变化哪怕到了怪异的程度,只是一种外在的形,关键是内在的气一定要正,也一定要纯。这里的纯主要是指不同书体最终要犹如一体,信手拈来,巧妙组合,而不能杂凑搭配。清代郑板桥作品时常出现“肠梗阻”现象,就是没有打通。更重要的是,郑板桥的字是一种大杂烩,没有主干。而杨维祯则不同,他以章草为主,然后兼容多体,杂而不乱。要而言之,破体书关键不在于“破”,而在于“立”,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对比《梦游海棠诗卷》来看,《壶月轩记》笔画尖利过多密集,气息有些急促。《竹西草堂志》清虚灵动,隽逸潇洒,但整体上感受比较单一,与晚年平淡中见豪迈的风格大相异趣。虽然《壶月轩记》相对杨维祯早期作品已非常平和,但较之赵孟頫、邓文原的平和,依然有些恣肆。也许,杨维祯本性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换个角度来看,如果杨维祯写出赵孟頫一样的“平和”,那就不是杨维祯了。
杨维祯早期作品强调字形之变,万千体态,《壶月轩记》重在用笔,整体上章草格调,杂以汉隶、楷书和今草笔法,点画锐利豪爽、结字新奇多变,夸张变形、奇正相生,使得章草书有了一种奇肆雄逸的美感,创造出利用章草书也可以极尽自由的抒情风范。《壶月轩记》以册页形式保存,在书写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开,可以看到乌丝栏已用尽,或许是全文已近尾声,觉得没有再补新栏的必要,所以最后几行明显地较前几页显出放纵感。
相对于《真镜菴募缘疏》卷来说,《壶月轩记》无疑是一种“理性回归”。当然,最主要的变化在于气息,岁月有痕,人到了晚年激越回归平淡是必然的。书家一生的作品无时无刻不在变,因为环境在变、人在变、心态和感觉在变,如果不变反而不正常,预示了某种固化。尽管如此,作品中一定会有一生不变的特点。这就是个体习性,在《壶月轩记》中就很明显。
鉴于对杨维祯的史料挖掘和考据材料已经有很多,这些都属于宏观的论述,不妨从具体的字例入手,进入微观世界,从细节上具体地解读杨维祯书法之美。
起笔斩钉截铁、干净利落,如“表”“其”二字,使得字形显得精神抖擞。如果是“一招熟”,就容易形成习气。杨维祯写这种字速度很快,但细微动作很多,如“肯”“经”二字,显现出自然变化。
起笔点画显然来自于颜真卿,后世的何绍基与杨维祯作品对比也有接近之处,同中见变,如“新”“守”“家”“庄”四字,行笔中的使转动作一气呵成,毅然决然。这无疑得益于精良的毛笔。杨维祯常提到自己喜欢用硬笔,尤其是好友陆颖贵所制“画沙锥”极其称手。
“则”字起笔原本是大忌,拖泥带水,但在杨维祯作品中,却从来不避讳,反倒显得天真有趣。不过,也只能偶尔为之,顺其自然,多见必俗。
杨维祯书风之所以令人有惊心动魄之感,在于用笔不避尖利,直接尖锋入纸,如两个“书”字,形如利矛,直插云霄,给人触目惊心之感。“近日”二字连带展现弧度之美,尽显柔和之感,“近”字入纸,毫无顿挫,尖笔锐利,形成强烈对比。
再看行笔与连笔的处理。“氏”字最为典型,行笔痕迹全部保留在纸面上。方切入纸,中间两个轻快的转圈动作,收笔钩画锐利,堪称神来之笔。
两处“壶秋月”连笔各见变化,同中有异、异中见同。
连笔分外精彩,一一不同,这在杨维祯以前的章草书写中是没有的。毋庸置疑,杨维祯走出了一条新路,迈出了关键的一步。“晏女”行笔缠绕,回环往复,而且用的是长线。“壶月”也是长线,近乎直线下行,锋芒毕露,展现强势。“德日明”和“祖何人”是章草字形,直接相连,跌宕多姿,大胆创新,既有新意又有古意,十分巧妙。
两处“壶秋月”连笔各见变化,同中有异、异中见同,对于全篇文字来说,确实起到了“点题”作用,凸显主旨。在这一处理技法上,很大程度上启发了何绍基。很多笔法特别相似——也许是一种“ 暗合”—— 书法是存在共性的,但也可能就是直接的借鉴。最明显的特征,除了刚刚提到的起笔点,便是连带牵丝的长线处理。章草原本是字字独立而不相连属的,实笔映带,增加了流动气息,也形成了对比,变化更加丰富。差别在于,何绍基用长锋羊毫,杨维祯所用为硬毫,起笔方切或尖利,笔画硬朗劲挺,浓枯一任自然。
以章草促变,自杨维祯始。对比来看,《真镜菴募缘疏》卷属破体书,虽令人印象深刻,但不免有伤古雅蕴藉。不过话说回来,书法风格有时确实难以兼得。《壶月轩记》作品有古风、古意和古韵,根本原因在于立足章草。杨维祯的章草功底很深,从“必、辨、孟、平、学、阴、张”等字可以看出来,与皇象《急就章》中的同字对比,笔笔到位。但另一方面,杨维祯不甘于墨守成规,他的大胆从两个“画”字便一目了然,一个为常态、一个为变态——这种写法,没有第二人。其余各字,如“兵、龙、辟、世、为、先、行、之”等多有变化,有时增繁、有时精简,有时紧凑、有时松弛,最有意思的是“之”字,将捺画从平捺变成斜坡,陡然间有了生动迹象。
杨维祯是浙江绍兴人,那里是书法的“圣地”。然而,这个地方具有巨大的包容性,既有王羲之平和书风,也有杨维祯、徐渭这样的激越书风。尽管杨维祯看起来非常叛逆,但无论如何,他的内心对于“乡贤”王羲之是心有戚戚的,不可能没有一点感觉,没有一点想法和看法。人是有多面性的,书风亦然,尤其是注重性情之变者。有意思的是,杨维祯“移民”后长期定居松江,也常赴湖州赏玩。湖州是同时代另一位书法大家赵孟頫的故乡。不禁感慨,杨维祯写这样的书风,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好在书法家可以多元共存,不像政治对手,必须你死我活,弄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叹。
杨维祯与赵孟頫最终成了“一时瑜亮”,并列为“双子星座”,且都是南方人。更有意思的是,元代还有另一对书家能够加以对比,又都是北方人,那就是与赵孟頫风格接近的鮮于枢,与杨维祯部分作品风格相近的康里巎巎。
明 吴伟《铁笛图卷》(局部)上海博物馆藏此图以杨维祯的遗事为题材。据记载,杨维祯游太湖时,得莫邪剑,命冶人缑长弓铸镆铘铁笛,长三尺左右,吹之以奇音绝世。
《壶月轩记》署名“ 杨祯廉夫”,致使真伪存在争议。杨维祯的签名所见最多的是“杨维祯”,实际上“杨维桢”“杨祯”“杨桢”均有,不仅“祯”“桢”俱存,有时候干脆就写“贞”,史料记载中甚至还有“杨木贞”这样匪夷所思的情况。张之洞早就说过杨维祯的签名和名章对照,存在不相称的问题。杨维祯写自己的名字时,随心所欲。如果想到其为人放荡不羁,为文虽被誉为“文章巨公”,然多以史事与神话为题材,诡异谲怪,还被人讥为“文妖”等情况来看,签名之变也算是见怪不怪。
《壶月轩记》的书写时间是“乙酉春二月花朝”,时节不错,心情也不错,不禁想到其50岁时的诗句:“去年生旦吴山雪,我食无鱼客弹铗。今年生旦逢立春,座上簪花写春帖。主人锦筵相为开,烹羊炰羔作春杯。柳车昨夜送穷去,羯鼓今日迎春来。”
人生的遭遇与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常常有两面性,东方不亮西方亮,起起伏伏,祸福相依,百般滋味,全部体验了才能懂得人生。杨维祯卒于明太祖洪武三年,算是体验到了“遗民”生活,但他从未像王铎和傅山那样存在纠葛,从来也没有人认为他是明代书家。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在自我人生选择中很早就确立了一种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要知道,在他的《壶月轩记》和倪瓒《壶月轩图》的后面,有多达14位当时文士的“壶月诗”,见证了当时文人各种雅集活动的兴盛。
书法家既要有“大世界”,介入时代,承担使命,也可以有“小天地”—— 当然不只是体会“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快乐,而是可以主导自我的精神世界,最终从小我走向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