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
王家卫电影里的痛苦,总能生出绚烂夺目的花来。
比如《花样年华》。苏丽珍和周慕云之间的关系就是从被背叛开始的。但导演对这场因为被背叛而开始的背叛和试探的感情的处理,始终处在典型的中国式缄默和情感的压抑状态里——他们欲拒还迎,但更欲迎还拒。
发乎情,但止乎礼。
这就是王家卫电影对痛苦的理解与诠释。
也就是说,尽管痛苦一点都不美,但王家卫却总能处理得很美。
他把这种痛苦处理得太美了,以至于他镜头下的那些角色,几乎都变成了一种更高级的情感玩物,似乎他们并不是在痛苦中度过,而是刻意在靠近甚至体验痛苦,以便于在这个过程里,去领悟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和别致。
比如《阿飞正传》。张国荣扮演一个浪子,他对在小食部工作张曼玉调情,让她看他的表一分钟,然后对她说:“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前的一分钟,你跟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得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
说实话,如果把这句台词放在其他导演的电影里,它是站不住脚的,甚至可以说是令观众感觉到尴尬的。因为它太矫揉造作、自我感动。但在王家卫电影里,这却是最精彩的一个瞬间,以至于我们但凡要复盘王家卫电影里的高光时刻,这个场景都不容被错过——就像张曼玉在独白里说的:不管张国荣是不是因为她而记得这一分钟,但她会一直都记住这个人。
也就是说,它的有效性,只能放在王家卫的电影里。
这就是王家卫的风格,或者是梁家辉所说的情绪——他擅长在硕大无朋的人生里,捕捉转瞬即逝的情绪时刻,并用令人如痴如醉的光影,给它们树碑立传。
还是《花样年华》。张曼玉一套又一套更换的旗袍,历来都是人们称颂艳羡的地方。但这种美,其实包含着王家卫对痛苦的渲染——丈夫背叛了她,但她不能背叛自己的丈夫。这令她矛盾的苦痛,就体现在她的旗袍上:这些无时不刻都展现着女性曲线美的衣服,包裹着她的颈部、胸部和臀部,却露出柔美的双臂,而且两侧的开衩还能看到富有弹性的雪白大腿。
换言之:身着旗袍的苏丽珍,既拥有端庄华贵的气韵,却还有着挑逗人心的誘惑。
在公映的版本里,王家卫要的就是这种痛苦的明确性。
或者说,苏丽珍和周慕云的关系越是暧昧不清,这种痛苦的明确性就越强烈。相信这也是为什么王家卫在后期剪辑时,删除掉了苏丽珍和周慕云在宾馆约会时发生性关系戏份的原因——尽管这里给出了明确答案,解释了观众在观看电影时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恼恨与缺憾,但王家卫心里清楚:如果真的在公映版里给出明确答案,那就损伤了因暧昧不清带来的痛苦的美感。
这段被删减的戏,不仅改变了《花样年华》的基调,也改变了苏丽珍这个角色的性质。
王家卫小心翼翼地处理恋情的诸种可能性,让他们在心理上演练着无数种尝试,却始终不会越过雷池一步——换成更流行的网络用语就是:
就那么一点事,主角们就在脑子里能演一出80集的连续剧。
顺着这个理解,来给出文章开头时我得到的答案,再合适不过——王家卫和侯孝贤的区别在于:王家卫是“屁大的事、天大地说”,侯孝贤却是“天大的事、屁大地说”。
当然,要更详细地理解这个答案,就是另一篇文章的事了,我们这里要说的重点并不在于此。
我们这里是要为大家理解王家卫,提供一种极具个人视角的看法,抛砖引玉来的。
如果大家有更大的兴趣去接近王家卫,不如去看看张建德的专著《王家卫的电影世界》。就像毛尖老师说的:
这是一本全息的王家卫论著。作者张建德凭直觉和理论,把寸帧寸金的王家卫放进了电影和文学史,照亮了最撩人幽暗的王家卫,也因此解答了盘旋在我们心头的许多关于王家卫电影的疑问,比如那个让很多人都痴迷的问题:
为什么这个戴墨镜的男人,如此磅礴却又如此曲折?
相信看罢《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你会更加清晰地理解王家卫,也会更加深刻地爱着这个总是戴着墨镜的谜一样的男人。
《王家卫的电影世界》
作者:[马来]张建德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WongKar-Wai:AuteurofTime
译者:苏涛
出版年: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