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宪斌,李晓琳
河北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1430
长城作为一个综合的防御系统,不仅包括高耸而坚固的城墙,而且包括沿城墙的巨型信号塔、营房等,共同构成了不可逾越的防线,已有数千年历史。竣工之时,这座绵延几千公里的城墙已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文化遗址。中国长城早在1987年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是中世纪七大奇观之一,自14世纪以来不断出现在国际视野中。从1345年摩洛哥旅客伊本·白图泰游历中国时对长城的调查,到1563年葡萄牙人若昂·德·巴罗斯出版的《亚洲旬年史》对长城的描述:北纬43度与45度之间有一大墙。西起一名嘉峪关的城市。该城位于两高山之间,犹如该地区的关口与门户。它一直向东延伸至位于东海畔的一岬角状的峻岭。它的总长似乎超过200里格①。相比文字、语言来说,摄影照片在传播上具有更强的直观性。19世纪后半叶以来,菲利斯·比托、约翰·汤普逊等摄影师都曾陆续拍过零散的长城作品,而威廉·埃德加·盖洛全方位深入直观记录了长城。
威廉·埃德加·盖洛(1865—1925)常被称为“美国被遗忘的探险家”,是来自宾夕法尼亚州巴克斯县多伊斯敦的福音传教士和国际探险家,很可能是第一个穿越整个中国长城的人(1908年),同时也是一位受欢迎的作家和演说家。在强烈的宗教和冒险意识的激励下,盖洛开始探索世界。他最重要的旅程可以说是穿越中国长城,期间用大量的照片和详细的田野调查记录了他4个月1 200英里(约1 900公里)的旅行。回国后,盖洛将自己在长城域内的经历、见闻以及拍摄的照片,整理为一本书——《中国长城》,这是第一本由外国人撰写的关于长城的专著。
在深入考察长城之前,盖洛已于1903年访问中国,他乘船从上海出发,沿长江逆流而上,深入考察长江流域的风土人情和山川风貌,后借道四川经云南进入缅甸。盖洛用照相机记录下了此时大量中国城市的街头风景以及人文风俗,为1908年考察长城积累了大量的经验。
1907年2月14日,英国驻俄罗斯外交官给盖洛写了一封信,里面有古北口长城的两张照片,这激起了盖洛对中国长城的兴趣。1908年4月,盖洛离开家乡来到中国,大约一个月后,盖洛抵达秦皇岛,此时的他对中文一无所知,需要翻译者帮助,于是他组建了一支精干的考察队。同年5月31日,他们从山海关开始了长城徒步旅行,越过长城穿过的山脉、峡谷和平原。途中,盖洛随时记下有关长城的神话和传说,不断向当地人们询问长城的长度,并自己测量了其高度和距离。此外,他热衷于在整个旅程中思考长城所蕴含的文化和民族精神。盖洛和他的考察队于1908年8月21日到达嘉峪关长城。
他的长城之旅纠正了一般学者认为嘉峪关是长城最西端的误解。到达嘉峪关后,盖洛注意到这里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长城最西端,在嘉峪关以西还有更多的长城遗迹没有被人发现。因此,他继续沿着长城的遗迹不断向西追寻,终于在位于嘉峪关西南15公里处,发现了曾经被砖石覆盖的古长城,城墙上的砖石早已难觅其踪,只剩下了黄土堆,盖洛拍下了这些影像,向世界宣告完他成了长城徒步旅行。
图2 盖洛博士在长城的终点图片来源:盖洛《中国长城》Fig.2 Dr. Geil is at the end of the Great Wall
在完成整个长城的远足之后,威廉·埃德加·盖洛带着很多照片、便笺和旅行用品回到了美国。1909年,他的著作《中国的长城》出版。由于这部著作是由作者亲自考察,并附有大量的照片,不同与18或19世纪时期的文学作品对长城的描述——后者并没有亲见长城,他们对于长城的了解或想象大多是根据像利玛窦这样的传教士对长城的口述,由于利玛窦等人的传教之旅没有留下影像资料,所有在盖洛之前的外国人极少有机会能够窥见长城的真实面貌。这本书第一次使得西方民众足不出户就能欣赏到万里长城。
在中国北方广阔的土地上,长城像巨龙一样曲折蜿蜒在山脉的陡峭山脊上。盖洛在徒步旅行的过程中,拍下了大量精美的摄影作品,这些作品都有着极大的艺术价值。在他的镜头中,长城时而像一条游龙蜿蜒前进,又仿佛一尊不怒自威的雕塑默默地守护着华夏大地。既有对长城全貌的展示,也有对长城细节部分的刻画,如在河北拍摄的涞源插箭岭长城(图3),城墙随着山脉的起伏不定,又如在遵化、南口关等地拍摄的照片,长城的磅礴气势和周围群山的雄浑壮阔融为一体,更好地展现了气吞山河的壮观景象。同时,盖洛也拍摄了大量的长城局部的照片,包括残败的烽火台砖石,斑驳的城墙台阶。盖洛当年见到的长城实际上已经相当残败不堪,但他却对这荒凉的景象情有独钟,并收录到他的镜头中。
图3 1908年河北涞源插箭岭长城图片来源:盖洛《中国长城》Fig.3 Chajianling Great Wall in Laiyuan,Hebei Province 1908
盖洛的摄影作品在具备丰厚的艺术价值的同时,还蕴藏着巨大的文献价值,最突出的表现就在于其摄影作品由于特殊的年代背景,向观众呈现了一个更加真实、古老的长城形象。20世纪30年代,中国军队在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等多处重要长城关口同日军展开了殊死搏斗,古长城原貌被炮火损坏。1987年,另一名英国作家、摄影家威廉·林赛(William Lindesay)再次进行徒步考量长城时,有意识地追随盖洛的脚步,试图用摄影的方式与盖洛进行一次相差近百年的隔空对话。然而林赛却失望地发现,1987年他到达那里时,盖洛的图像中可见的烽火台已经消失了。林赛在谈到自己的作品时说:“我发现书中有一幅拍摄于1907年的照片似曾相识,仔细辨认,我确认这幅老照片的场景我在1987年也拍摄过,然而,老照片上的烽火台却不见了(图4)。”[1]“遗憾的是我来晚了,让盖洛赞叹不已的四座烽火台早已损毁。”[2]一方面,通过盖洛和林赛摄影作品的对比,足以让人们反思战争对于长城的破坏,以及岁月的磨砺、风雪的侵蚀;另一方面,盖洛的摄影作品也为政府提供了一组修复长城的重要参考资料,通过这些照片,可以让城墙原本的风貌得以如实还原(图5-图6)。
图4 3座比较明显的烽火台已经被1938年的战火损毁,2005年图片来源:林赛《万里长城百年回望:从玉门关到老龙头》Fig.4 Three more obvious beacon towers have been damaged by the war in 1938; 2005
图5 嘉峪关东门内 1908年图片来源:盖洛《中国长城》Fig5. Inside the east gate of Jiayuguan 1908
图6 维修后的嘉峪关长城(2004年)图片来源:林赛《万里长城 百年回望:从玉门关到老龙头》Fig.6 Jiayuguan Great Wall after maintenance 2004
此外,盖洛用他的影像捕捉到了一个瞬息万变的中国。1908年的中国,反对八国联军侵略的战争和抗击英军入侵西藏的战争刚刚过去,辛亥革命还处于酝酿的过程中,盖洛意识到落后的中国人正像一头睡狮逐渐醒来:“山海关静卧在海岸线转弯处,恰似一只猫闲适地躺在卷起来的垫子上。当地的人们懒散地闲逛,但是他们正在觉醒,中国正在变化。”[2]盖洛的摄影考察活动大多在中国北部的农村之间进行,他拍摄了长城沿线大量的乡村景观和人物肖像。在他的长城影像中似乎是有意规避掉了城市的社会环境,盖洛身处农村甚至荒芜之地,他却能够发现深藏在中华民族血脉中的精神实质。他写道:“这个帝国有一种情感,有一种民族精神不会再容忍外国的干涉。一支庞
关于中国长城有很多神话传说,比较流行的一种传说是,长城是唯一可以从太空或从月球看到的人造建筑。这些信息在18至19世纪的各类媒体中被广泛传播。盖洛对长城的认识也受到这种神话的影响。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太空或月球上根本看不到长城。那这种说法为何在大众文化中根深蒂固?大多数资料都指向英国古董商和考古学家威廉·斯托克利(William Stukeley)写的信。1754年,斯托克利写下了“这座宏伟的城墙……在地球仪上占了相当大的位置,在月球上也可能会看见。”[4]一百多年后,亨利·诺曼(Henry Norman)在其1895年的《远东的人民与政治》一书中写道:“长城享有从月球上可以看到的地球上唯一人造建筑的美誉。”[5]
14年后,盖洛也抓住了斯托克利从月球看到长城的想法,他在《中国长城》这本书中描述了他对长城的想象:就这样,千姿百态的长城在我们面前翩翩起大的军队正在筹备和训练之中,宏大的教育和其他计划也正在酝酿之中。我们希望那即将出现的不仅是一种崭新的精神,而且还是一种优秀的精神。”[3]在这些作品中,有的表现的是乡间儿童(图7),他们或站或坐,落落大方;有的表现的是一些日常场景(图8),虽然环境刻苦,但对生活的热爱洋溢于他们的面孔之中,这些作品都很好地表达了中华民族坚韧不屈的民族气节——这种精神深深隐藏在万里长城之下的黄土中,就像国歌说:“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长城时刻鼓舞着中国人民为国家崛起共同奋斗。几个世纪以来,长城已经成为中国精神的象征,并成为中国的标志性代名词。舞,就像一幅卷轴画那样一会儿卷起来,一会儿又全部展开,然后又将自己变成各种各样的几何形状——三角形、平行四边形、圆形,以至于我们几乎认为长城就像一个身手敏捷、在我们的想象中玩捉迷藏的顽童,而不是像某个月球居民所可能看到的那个呈黑条状穿越地球表面的宏伟建筑。[3]
图7 外国人和中国孩童的合影图片来源:盖洛《中国长城》Fig7. Group photo of a foreigner and Chinese children
图8 生活在长城脚下的农民的肖像图片来源:盖洛《中国长城》Fig.8 Portraits of farmers living at the foot of the Great Wall
这并不是盖洛在本书中的唯一表述,在此书的第14页,他又继续写道:曾经有人明智地指出,这个绵亘不绝,被中国的文人称做“万里长城”的建筑,也许只有神秘的月中人吴刚才能够清楚地来描述它,假如这个神话人物确实存在,并且和我们具有相同能力的话。
尽管盖洛提出的这个观点并非首创,但他确实积极地帮助这个观点传播了。盖洛在20世纪初写作时,没有理由相信或不相信从太空或月球能够看到长城。第一批人造卫星要等到1957年才发射,此时距离第一次登陆月球也有数百年之遥。在这段时间里,作家们没有从太空中窥视地球的经验,也没有相关实验能够证实他们的猜想。在20世纪初的背景下,这种想象也许可以认为是一种隐喻,从月球上看到人工建筑无疑是一种迷人且具有浪漫性质的想法。这种浪漫情怀的思绪经常萦绕在盖洛的心间:“伴随着无边的天际和摄人心魄的原野景色,洋溢着的诗情将我的沉思化为若有若无的诉求”[3]。
月光如水、远山青黛、近树婆娑,盖洛的思绪也伴随着蜿蜒曲折的城墙飘向远方。“我们现在所目睹的庞大砖石建筑如同神话中的怪物一般匍匐着,趴在阴影笼罩的群山和死气沉沉的平原上,就好像被势均力敌的对手击倒了似的。它展现的不是那种邪恶的傲慢或者肌肉的力量,而是巨大的权威性。”[3]而在盖洛拍摄长城的这个时期,生活在长城脚下的人们同样也饱受着战乱之苦,长城掩映在苍茫的夜色之下,显示出了它的愤怒和歇斯底里的怒吼。盖洛并不是孤独的,也有人发出过同样的感慨。清朝诗人钱锡采在其诗文《壶中天·秋夜策骑郊巡张家口》中写道:
群山苍莽,看长空似洗,明星疏落。
门巷愔愔凡籁寂,铃语悠然高阁。
关塞人稀,河梁涛怒,此际谁横槊。
一声长啸,树间惊散乌鹊。
诗人描绘了秋夜张家口地区长城的风光景象,上阕状景,下阕写情,诗中流露出的悲凉意味与盖洛对长城的想象何其一致!由于胶片感光度低下等技术条件的限制,盖洛并没有拍下月色笼罩下的长城影像。盖洛对长城的敬慕之情不仅来自于长城自身的雄伟壮观,更是来自于他对中国历史文化了然于心。
盖洛不仅仅是一名摄影师和探险者,他还用一名社会学家的眼光扫射着所看到的一切。这座横亘在中国北部、横贯东西的建筑已经矗立在此地逾两千年。盖洛十分清楚长城在中国政治、社会、文化中的价值地位。走遍了整个明代时期长城的他认为:“它(长城)是两种文明和两个时代的分界线。在空间上,他将北方的牧民与南方的农夫隔开,将大漠上掠夺成性的亚伯们与水乡中脾气温和的该隐们隔开。”[3]盖洛认为长城同时承担了维护和平和抵御外侮的功能。“它已经阻止了许多‘刀光剑影’的屠杀。了不起的长城!下面这个结论始终是正确的,即筑堆石头总比抛掷石头要好,保护生灵的城墙比掩埋死尸的壕沟要强。让不朽的荣光照耀并赞颂那孕育并建造了世界上最伟大长城的德行吧!两千多年来,长城为保卫国家和平及消除紧张局势做出了贡献。了不起的长城!”[3]盖洛连续使用了两个“了不起的长城”来表达自己的赞美之情。长城在中国历史上意义重大,它在保护中原农耕地区免受北方游牧民族的袭击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两千多年来,长城傲对风霜雨雪,保护着城墙以内的人们不受强敌的侵略。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建造长城。
威廉·盖洛于1925年在意大利威尼斯逝世。他一生默默无名,死后也并没有像同时代其他的探险家那样名垂青史。这是因为在考察的过程中,盖洛始终奉行“除了脚印什么都不留下,除了记忆什么都不带走”的宗旨和原则,在其他探险家靠掠夺中国艺术品来获得社会声望和地位之时,他以一种冷静旁观者的身份,默默地用镜头记录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在考察的过程中,也并非是从未遇到有价值的艺术作品,他也深知这些文物的艺术和财富价值,例如在旅途过程中,经常会发现一些破损的石碑,如图9、图10所示的这块“天下雄关”碑,他给这块石碑拍了照片,并且用拓片的方式进行复制,请精通中文的翻译将碑面其它诗文准确译出。这些行为全部都在指向一个事实:盖洛熟知中国文化,也对中国文物的价值有着自己的判断,但他选择了将它们留下。这是一种超越时代的精神,充满了理性的光辉和坦诚的襟怀。
图1 最古老的长城的黄土芯图片来源:盖洛《中国长城》Fig.1 Loess of the oldest Great Wall
图9 嘉峪关西门外“天下雄关”碑图片来源:盖洛《中国长城》Fig.9 Stele of 'Tianxia Xiongguan' outside the west gate of Jiayuguan
图10 西安碑林中“峄山刻石”碑拓片图片来源:盖洛《中国长城》Fig9. Rubbings of 'Yishan carved stone' stele in Xi'an Forest of steles
盖洛用他的影像讲述了长城是如何影响民族文化、塑造民族心理、维护民族尊严的。他用实践和影像告诉我们一个质朴而又伟大的道理:“一个伟大的民族不能没有信仰,一个骄傲的人民不能没有精神。”盖洛的这些影像资料仍然激励着我们前进,如果他能在20世纪30年代,看到华夏子民战斗在古长城抵御外侮的场景,一定会再次由衷地感叹长城精神!
盖洛的长城之旅之后,在1984年至1985年的508天里,著名的长城专家董耀会和他的两个朋友从山海关到嘉峪关西行7 400公里②,成为首位完成长城行走的中国人。董耀会先生回忆说:“路走得很艰难,但我毕竟是在按自己的选择,走一条自己的路。虽然做这件事很辛苦,但是我觉得很值……如果花多少钱雇一个人去走长城,他就没有乐了,因为他没有精神上的那种享受。”[6]盖洛和董耀会先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徒步穿越长城的方式来表达对于长城的礼赞,面对这样的一个庞然大物,只有深入其中才能倾听到她喟叹的心声。在董耀会徒步考察完万里长城之后,来自河南的刘宇田在1986年,河北的任二林、任自耕父子在2003年,美国的杰米·布拉迪什和罗布·英格兰在2007年,挪威的斯蒂芬·罗伯特·洛克在2011年分别完成了徒步穿越长城的计划。
长城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象征,而徒步穿越长城就是对这种精神的顶礼和膜拜。2019年8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甘肃河西走廊进行考察时强调:“长城凝聚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和众志成城、坚韧不屈的爱国情怀,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代表性符号和中华文明的重要象征。”长城,见证了中国多少年来的战乱兴替,见证了中国多少次的灾难过往,始终用如钢铁般的身体守护着祖国大地,饱含着民族团结友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神,是历史的,也是时代的,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时至今日,长城仍然在吸引着全世界各地的旅游爱好者去赞美它,无数的摄影家用相机去记录它,将长城作为一种精神意象和情感寄托,来抒写个人的艺术追求,越来越散发着时代的气息和世界性的普遍意义。
注释:
① 里格(League),一种长度名。它是陆地及海洋的古老的测量单位,在陆地上时,一里格通常被认为是3英里(1英里=1 609.344米),即4.827km。
② 董耀会的长城之行约7 400公里,远远超过盖洛的1 200英里(约1 900公里),这是因为由于不同的测量方式造成的。按照自然长度即嘉峪关到山海关的地图距离,约1 382公里,但长城并不是笔直大道,期间有曲折起伏。根据2009年国家文物局和国家测绘局共同发布明长城长度数据调查成果——明长城总长8 851.8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