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东西村的女孩在夏天,都会去捉花朵鱼。
陶匠的女儿原本不想。
她眉眼已长开,头发已可高束,是时候去捉一条花朵鱼了。捉了,熬汤,喝下,让头发变乌黑,让眼睛变明亮,让肌肤变粉嫩,最后变得好看。
村里的女孩因为捉过花朵鱼,喝过鱼的汤,都出落得好看。
一场大雨后,院中的石缸蓄满了水。陶匠的女儿凑近缸,将水里的倒影看了又看,才拎了木桶,去了河边。
河水清澈,水草丰茂,鱼虾众多,花朵鱼像一朵朵绯红的花,盛开在水中央。陶匠的女儿挽袖、束发、脱鞋,向缓缓流淌的河走去。
天气炎热,一条条花朵鱼醉酒般,东歪游一下,西荡游一下。可陶匠的女儿刚一触水面,鱼儿们就像突然醒了酒,急速地四处逃窜。陶匠的女儿想到狗撵鸡,扑哧一声,笑了。
她不急。
天热,水热,花朵鱼很快又变得“醉醺醺”的。
她站着不动。
太阳将她的脸晒得红彤彤的,一颗颗汗珠儿跌进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她看看水中的蓝天、白云和自己,又看看鲜绿的水草和重新变得慵懒的鱼儿。
一条胖胖的花朵鱼,从水草中憨憨地探出脑袋。它背部的花瓣儿像一小朵一小朵的火焰。这些花瓣儿,春天长出时只是浅粉浅粉的,随着河水逐渐变暖,才变粉、变红;到秋天呢,颜色又会渐淡下去;等到天气最冷时,花瓣儿啊,火焰啦,就全都隐去了—— 一条条花朵鱼变成了一条条普普通通的鱼,直到来年春天,它们的背部才重新长出花瓣儿。
陶匠的女儿看见了那条胖鱼。
她一弯腰,手往水下一探——水动了,鱼儿们又都醒了,胖鱼也朝水草里游窜。不过,她早料到了,一个纵身,朝水草搂去,胖鱼又像箭般急遽朝河底射去。陶匠的女儿潜入水中,朝它猛追。
胖鱼朝左,她也朝左;胖鱼朝右,她也朝右。一条条花朵鱼从她面前掠过,就像一朵朵花从面前飞过,可她只盯着它。
“啪嗒啪嗒。”
“哗啦啦,哗啦啦。”
她和胖鱼的追逐,激起一层层跳跃的水花。太阳欢天喜地地看,蝉儿们敛声屏气地听,岸边传来伙伴们“嘿哟,嘿哟”为她助威的声音。
她的指腹已触碰到胖鱼,河水却试图一把将她推开。她抵住河水掀起的浪,双手往前一捂——哗啦啦响的水花中,她仰起脸,举起鱼。
岸上一阵欢呼。
其他女孩捉鱼,都用网。
“网会伤鱼。”陶匠的女儿笑着解释。
“我家有银刀、银剪。”邻居家的女孩对她说。那女孩的肌肤,宛若嫩芽儿般娇嫩,嘴唇若石榴般红艳,挽起的发髻像朵乌黑的花。要知道两个月前,她还皮肤蜡黄、嘴唇干燥、头发稀疏难看呢,多亏喝了那碗鱼汤啦。
陶匠的女儿摇摇头,说她暂时不需银刀、银剪。
“得用银刀剖,银剪清理,还得用盐腌,然后用油煎,再加入亲自挑来的山泉水,用亲自砍来的古柏枝大火熬。那熬出的鱼汤雪白雪白的,那香味……嗯,别提有多美多鲜啦!”邻居家的女孩好心地讲。
别的女孩也纷纷告诉她,剖鱼时要从尾部开始剖,鱼的肚肠别乱丢,可埋在瓜秧下。
陶匠的女儿不说话,只认真听,只微微笑。
她一个人回到家。
把那条胖胖的花朵鱼,从木桶倾倒进石缸。
鱼在长出青苔的缸里游来游去。女孩坐在缸旁,托腮,看它。
鱼身上的花瓣儿好看。院里的桂花树倒映在缸里好看。鱼像游在桂花树上,也好看。缸里的那位女孩也……好看!她眼皮单,可她一笑,就有俩浅浅的酒窝露出来;她皮肤黝黑,可她鼻子小巧秀挺;她头发没有光泽,可要是将一朵野花往鬓边一插,就会像有一轮小月亮将她照亮。这样的自己——自己瞧着喜欢,可是……
花朵鱼从桂花树上游上游下,吐出一串串泡泡:
银刀子,噗噜噜。
银剪子,噗噜噜。
都不怕呀都不怕,
怕只怕游不快,噗噜噜,噗噜噜。
陶匠的女儿听懂了从泡泡里跑出的歌。她又笑了。她总是那么爱笑。花朵鱼抬头看她。
“你要去磨刀子、磨剪子了吗?”它问。
她摇头。
“那你在想什么?”
“这个……我在想捉你可真辛苦呀,我得去烙一张饼、熬一锅粥,美美地吃一顿。”
“去吧,去吧,吃得饱饱的,再去拎泉水,去砍古柏,让那泉水湿你,让那柏枝抽你。”
“扑哧。”
“笑吧笑吧,笑出一个大豁嘴,笑掉你的大门牙。”
“我不会用银刀子,也不会用银剪子。”陶匠的女儿讲。
“骗人!”
“不骗人!”
“那为什么还捉我?”
“因为,你很美啊。”
“难道你就不想变美?”花朵鱼激动地跃出水面,“想要听听我们祖祖辈辈传唱的歌吗?”
“想。”陶匠的女儿俯身,笑道。
花朵,花朵,美丽的花朵,
千万别被女孩捉住,
她们想要变美丽,
就将我们熬汤喝。
花朵鱼唱完,偏著头,气鼓鼓地看着陶匠的女儿,又吐出一串泡泡:“哼,别说你不想变好看!”
“我呀——当然也想!不过嘛——我还挺满意自己的。”
“那为什么还捉我?”
“因为缸是空的嘛。”
这……这是什么道理?花朵鱼还想问。女孩却笑笑,去了厨房,烙了饼,熬了粥。然后,她坐在石缸旁,吃饼喝粥,又看鱼。
邻居家的女孩来了。她拿来亮闪闪的银刀、银剪。陶匠的女儿笑着对她讲:“和我一起看鱼吧!”
“它挺美的。”邻居家的女孩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