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法国19世纪诗人兰波(Arthur Rimbaud)对中西方现代文学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但当前国内学界却研究颇少。本文将重译其作《元音》,并结合兰波的人生经历,勾勒出盗火者、炼金者、通灵者的三重形象,以分析诗人提出的诗歌理论和其对立撕裂的双重宿命,进而探寻其诗学理念在人类文学创作的共通之处。
关键词:兰波 诗歌 通灵者 言语炼金术 象征主义
当下国内象征主义研究仍以波德莱尔、T.S.艾略特等诗人为主,而同为象征主义奠基者的兰波(Arthur Rimbaud)却相对边缘化,这主要表现在三大方面:首先,研究数量较少,关注兰波的学者屈指可数;其次,译作出现较晚,直到1991年才有了第一个单行本;第三,翻译盲从现象明显,汉译本普遍呈单一状。因此,本文从诗人形象方面,拆解兰波的三重形象,以探寻“何谓诗人”的本质问题;在翻译方面,重译兰波的《元音》;在诗歌理论方面,以兰波及其诗歌理论为圆心,追寻中西诗歌的共通之处。
一、盗火者:朝圣到堕落
兰波在1871年与好友保罗·德莫尼的信中提到:“诗人是真正的盗火者。”a“盗”和“火”二字本身就蕴含着朝圣和堕落的两极,而兰波认为诗人肩负着盗取天火以拯救万物的使命,传递“火”的工具就是语言。
何谓“火”?从哲学层面来看,赫拉克利特认为世界本原就是“永恒的活火”,“火”和“逻各斯”内质上是统一的,都有照亮之意;从神话学层面来看,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的《火起源的神话》中详细阐述了许多民族都有圣火崇拜,且包含盗火的情节,有的从日月星辰盗火,有的依靠鸟或动物,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古希腊那位被缚高加索山的堕神,众神为了绝对凌驾于凡人之上而封锁了火种,普罗米修斯却私自盗取天火给凡人,人类开启智性,就像暗夜瞬间被火光点亮。而兰波所说诗人要盗取的“火”,笔者认为不只是传统的“逻各斯”理性和启蒙时代的“智性”,还颇有柏拉图“灵感说”的神秘意味。如何“盗”?兰波找到了两个途径:一是以凡人之軀借助大麻、酒精进入迷狂状态,无限靠近上帝,这是一个寻求真理的朝圣阶段;二是揭竿而起为撒旦,夺取上帝的话语命名权,僭越造物主,这是一个渎神夺权的堕落阶段。
在《醉舟》中,他记下了一次寻求真理的朝圣经历。《醉舟》的关键词如题,一为“醉”,是通灵进入的神界幻境;二为“舟”,是诗人自身。兰波为求这真知,一方面借助烈酒和大麻来进入迷狂幻象,小舟也喝得酩酊大醉,在海的幻境中狂妄无际地遨游;另一方面他在狂欢中仍保持思考,他像顺水漂浮的尸体、像跪坐的女人一样思考着,企图窥探世界的真面目。但是“黎明这般凄楚”,结尾诗人从迷狂中清醒过来,五月巴黎公社运动失败,欧洲仍如一滩黑暗的死水。在《地狱一季》中,他彻底成为叛逆堕落的撒旦。此诗集是魏尔伦入狱后由兰波自己编订出版的,诗集中充斥着象征狂热、堕落、死亡的意象。其中,一个特殊意象便是“火”——贯穿全诗,一方面象征着希望和真相,另一方面也寓意着叛乱、狂热、堕落和死而复生。为了求“火”,诗人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诗人隐藏自己,并哀求上帝赐予一团火;第二阶段,他意识到朝圣是无用的,“火是愚蠢的”;第三阶段,他像幼时在墙上写下“杀死上帝”那样,怒斥着上帝的不公,在《地狱之夜》的结尾“火焰与受火刑者一起升腾”,诗人盗取的天火便是那些作品,短暂的几年自燃性创作所带来的光,在之后百年仍照耀文坛。
二、炼金者:粪土变黄金
《言语炼金术》是兰波在《地狱一集》的第二篇狂想之作,其间他宣布创造了元音的颜色,并且自诩这套新言语“占有了一切可能的风景”。以下笔者拙译其诗歌Voyelles(《元音》):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有朝一日我将歌唱你们潜藏的生命;/A,闪亮苍蝇的黑绒紧身胸衣/轰炸侵染周围恶臭的空气,海岸晦影;/E,蒸汽和帐篷的率性,引以为傲的冰川长矛,白国王,伞在寒中战栗;/I,猩红,喋血,美人唇尖的笑意/当嗔怒和醉酒时泛起;/U,环形,绿海迭起的神圣涟漪,动物在牧场播种宁静,皱纹平息,那是炼金术士额头上勤奋的印记;/O,至上的号角踏出奇特的足音,凡世与天使一同越过沉寂:——噢终曲,他眼里沁满幽蓝的光萤!
耶和华在七日内高喊着创造了世界,说明“言语”本身象征着权力;而柏拉图在《伊恩篇》中认为诗人只能传达神谕。“言语”和“神意”正是兰波要推翻的东西,他打破“诗人是神的传声筒”这一身份,在1871年的通灵者书信中毫不客气地批评拉马丁、缪塞等诸位诗人,并痛呼法国调儿的旧形式扼杀了诗歌。因此,唯有夺取神的话语权,创造一种“综合了芳香、音响、色彩”的新语言,才能重造诗歌的魂魄,将在彼岸目睹、触及、偷听到的真相(即他认为的“火种”)传递给世人。这似乎是他能找到传达真理的唯一方法——夺取上帝话语权成为新的造物主。
兰波的“言语炼金术”并不是凭空而起,这表现在三大方面。第一是书籍,儿童时期的诗人曾在叔父的仓库大量阅读神秘主义和炼金术的书籍,炼金术本身就隐含着向死而生的魔力,这融汇东西方色彩的神秘主义影响了诗人之后的创作风格。第二是人,伊藏巴尔和波德莱尔两位诗人对兰波影响颇大,伊藏巴尔身为修辞班的老师,最早指点兰波的语言和修辞;而同为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的波德莱尔在《恶之花》问世后忘情地喊话:“给我以粪土,我把它变成黄金。”b第三,“言语炼金”的理念在中西诗学中都有显现。在中国诗学中,杜甫、韩愈等诗人重视诗歌语言的工律,时至宋代诗袭唐句,以黄庭坚的“点铁成金”诗论最典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中更为详细地阐释:“诗句以一字为工,自然隐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c可见,无论时代和东西地域,诗歌都重视形式的雕琢。
三、通灵者:醉生和梦死
兰波认为诗人应该“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即诗人要“打乱一切感官和意识”。这里的“打通”笔者认为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横向的,即打通听觉、视觉、感觉等所有感官和世间万物,类似波德莱尔提出的“应和”;另一个是纵向的,即打通肉体和灵魂、现实和理念的间壑,类似柏拉图提出的“灵感说”。若说“盗火”依靠牺牲自我的无畏,是诗人吟唱写作的目的;那“通灵”则穿梭在梦与醒、生与死之间,是诗人感应世界的方法。
从横向打通来看作品,通灵是诗人打通感官,勾连起诗歌与万物,以期使诗歌如画又如歌。兰波的“通灵者”明显能看到波氏“应和”的影子,波德莱尔在其诗歌Correspondances中提出“应和”,囊括了感官和思想两个层面的打通。在通灵理论指导下,兰波的作品既像一幅光影斑斓奇特的印象派画卷,也似一曲跌宕回旋的激昂大调乐曲。作品中的意象将各类感官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比如《醉舟》中“黑色的芳香”“带着迷离瑞雪的绿色黑夜”“披着人皮的野豹眼睛和花朵相混淆”。这些人们熟知的事物,被兰波赋予陌生化的色彩和音符,形成颇具冲击力的美感。
从纵向打通来看诗人,通灵是梦与醒、生与死的穿梭。柏拉图在《伊恩篇》中提出灵感说,认为诗人是在迷狂中传递神谕。十九岁前,兰波是天才诗人,依靠大麻和醉酒记下了狂欢幻境;十九岁后,诗人断笔绝诗,似是一夜梦醒后丧失了缪斯赐予的天赋,变回了一个极现实的凡人,他在《地狱一季》中痛呼:“我曾自以为是魔术师,是天使,不需要任何道德。我回到人间,必须寻求一种责任,拥抱严酷的现实!我还是个乡巴佬。”d醉里得生,梦醒则死——这就是通灵者兰波的宿命。
最后,“通灵”一词并非兰波的独创,该词最早被用于宗教祭祀,指通过咒语等文字与神灵亡魂沟通。在各民族文学中也有类似概念:在西方,诸如上文提及的古希腊柏拉图“灵感说”和波德莱尔的“应和论”;在中国,从庄子三言所求的“神遇”,直至曹雪芹笔下那块“真事隐去”方可入得太虚幻境的“通灵宝玉”等。这些概念其实都蕴含着一个共通的文学创作观:文学的虚构性、诗歌语言的锤炼以及创作时抵达的迷狂幻境。
结语
兰波在短暂几年的创作中,记录下幻觉并思考詩的意义,他提出“诗人是盗火者”“言语炼金术”“通灵者”以及“我是另一个”等诗学理论,也以自我献祭的姿态去探寻诗人的本质。这些理论使他被一些人诟病为虚无主义和神秘主义,但如果打通时间和空间,我们会发现这些理念不仅阐述了东西方诗人创作的共同灵感来源,也体现了世纪之交一代作家信仰幻灭的时代情绪,并且潜伏在之后百年如超现实主义、垮掉的一代以及中国象征派等诸多诗人的创作中。
a〔法〕兰波:《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3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张德明:《世界文学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4页。
c郑乃臧、唐再兴:《文学理论词典》,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第205页。
d〔法〕兰波:《地狱一季》,王道乾译,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第63页。
参考文献:
[1] 阿尔蒂尔·兰波.兰波作品全集[M].王以培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
[2] 让-吕克·斯坦梅茨.兰波传[M].袁俊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 弗雷泽.火起源的神话[M].夏希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4] 李建英.“我是另一个”——论兰波的通灵说[J].外国文学评论,2013(1).
[5] 李丹.通感·应和·象征主义——兼论中国象征主义诗论[J].文学评论,2011(1).
作 者: 袁艺庭,天津外国语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