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三个月,父亲即因病去世,丢下了母亲、两个姐姐,还有我和一只大黃狗。母亲告诉我,儿时扶墙学走路,大黄狗便亦步亦趋,跟在我旁边。如我摔倒,正好倒在它毛茸茸的背上。这样的事情已没有记忆,我唯一记得的是它的离世。在萧瑟寒冷的腊月,一个下午,母亲在纺纱,让我关上门并插上门闩。门外有堂哥呼叫我家的狗,他们似乎捉到了大黄狗,我觉得惊讶,母亲示意我不要开门,然后是宅门口沟边大杨树下传来的一声惨叫,母亲哭了,没有出声,只是眼泪不断地落到纺车边上。我听见了大黄狗的惨叫声,它是在呼救吗?晚饭时传来了烧狗肉的香味,母亲特意叮嘱我,“不要开门。”少顷便有拍门声:“弟弟,开门!”“不开。”“趁热,吃狗肉。”“不吃!”我大声地说,“你还我大黄狗!”
这是我生命中听到的第一声惨叫。其实有的惨剧在我出生不久便发生了:父亲的壮年早逝。当父亲病危时示意要看看我,母亲抱着正在熟睡的我,让父亲看,父亲看见了,双眼也永久地闭上了。那时,母亲及叔、伯、婶婶和姐姐已经哭声震天,我却还在梦乡里浑然不觉。在小小幼儿时,大黄狗的死却留下了模糊的、梦幻一般的、挥之不去的印象。我在北大中文系做工农兵学员第一年的寒假,回家过年时,与母亲闲聊,言及大黄狗事,母亲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记得呢?那时你才三四岁。”母亲告诉我,父亲喜欢狗,大黄狗与家里人、宅上的叔伯亲人都很亲。父亲去世后,它守护在灵床边,出殡时它一直跟着,并在父亲的坟地上呜呜哭叫。母亲视大黄狗为父亲的遗物,还能帮着照看我,珍贵何比?那又为什么要吃它呢?“过年想吃肉,没钱买,大家都穷,便来和我商量,把黄狗吃了如何?”母亲未及回应,堂哥就动手了,更何况我们家孤儿寡母,宅上亲人多有关照,母亲说,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不让他们吃又说不出口。这大黄狗便一命呜呼了。母亲洒泪以祭。这也成为颤抖在我生命中的第一声惨叫,隐隐约约地留在了记忆中,而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在寻找大黄狗,以及母亲教给我的对某种诱惑的态度:“关门!”
1962年夏,我在读高中时应征入伍,没有去新兵连,直接分到了南京军区某部英雄连三排八班,做步枪手。后东南沿海形势缓和,部队又开拔至江苏溧阳种地瓜和水稻。我们班驻东王庙公社四家边生产队,住在一个仓库里。进驻当天是一个下午,天很热,生产队长在仓库场院迎接我们时,一只大黄狗突然飞奔而至,尾巴高翘,“呜呜”声不断,它不知道村子里为什么来了那么多陌生人,肩上还背着枪,便来来回回地走着,嗅我们的枪托。队长见状喝斥一声:“回去!”它不情愿地走了,却走得很慢且夹着尾巴。队长说,这是条好狗,不咬人,熟悉了就是朋友了。
次日早起晨练刺杀,上刺刀,喊杀声,惊动了大黄狗,它匆匆赶来看着一排明晃晃的剌刀,听着杀声阵阵,一边狂吠一边后退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晨光下闪亮的刺刀,又怕又急,转身叫来了它的主人,生产队长摸了一下狗脑袋说:“大黄,那都是我们的朋友兵哥哥。”“大黃”这个名字使我觉得亲切,后来当我叫着“大黄!大黄”时,它会看我一眼,却依旧保持着警惕——与我保持着大约十步左右的安全距离,但不再狂吠乱叫了。在班里,我岁数最小,又有爱狗情结,大黄和我渐渐走近了。我还专门写信给母亲报告大黄狗的事,细数了它的特点:一身金毛,唯头部有小块白毛,是母狗,体态略胖,腿长等。母亲托三哥回信说:“和我们家的狗极像,或许是转世的,你要善待它。”狗狗不仅嗅觉灵敏,感觉也如此不可思议:它会捕捉你的每个眼神,友善或者相反;它能听懂你的话,赞美还是诅咒。据说,狗狗来到人间之前,狗妈妈对还在肚子里的狗宝宝有嘱咐:“你听得懂人话,但你万勿开口说话。”说狗有三四岁小孩的智商,谬也!如何类比人与狗的智商和情商,非我所能。但我说它有足够多的智商和情商,那是因为狗的思维范围、关心的事物是固定而有限的。它把所有的智商和情商专注于对主人、对自己友爱者及自己后代的情感(假如是母狗),并为此而付出全部忠诚。它不会钻营,不会贪腐,不会诬告,不会拍马屁,不会喜新厌旧。总之,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它就在这个特定的范围内思维、活动,如大黄,先巡视生产队长的家,然后再看我们练兵、生产。吃饭的时候,大黄俨然是班中一员,它会叼来自己的狗食盆放在我旁边,然后蹲下,等着我与它分而食之。如是改善伙食吃肉,那是大黃最高兴的时刻,我把碗里的两块红烧肉分给他一块,加上米饭汤汁,风卷残云瞬间吃完,舔得一干二净,然后把狗食盆叼走。除了和我分享美味之外,从不讨要乞怜。
“徐刚,你有卫兵了?”
我和黄狗的关系日渐亲近,训练时它在一旁看着,翻地瓜秧时在我后面跟着,插秧时在田埂路上趴着。夜间紧急集合急行军,穿过田间小道十多里地后,到达连部,黄狗一路紧随。邓连长点名完毕就地休息,大黄坐在我旁边,连长走过来说笑话:“徐刚,你有卫兵了?”我连忙起身,立正敬礼:“报告连长,这是老乡家的狗,跟我们好,一路跟着到了连部。”班里的战友起哄:“它就跟徐刚好!”大黄感觉到了什么,又往我身边靠近了一点。连长说:“它有点紧张。”我答道:“是的,它能听懂人话,它知道你是官我是兵!”话音落地,笑声冲天。不苟言笑的连长也笑了,他让我稍息、坐下,又拍拍大黄的脑袋,大黃引颈受领。连长在讲话时说到军民关系,强调说,“这里的老百姓好养狗,军民关系中就多了军人和狗的关系,你对狗凶,你欺负狗,你以为人凌驾于狗之上,狗也不会跟你友好,天天冲着你叫,你能安生吗?这里还有个安全的问题。记住,狗能像跟徐刚一样好,狗也会咬人!”大黄一定听明白了连长的训话,急行军回到驻地时,它一直在前边带路,尾巴翘起晃动着,洋洋自得。
1962年秋末,江苏溧阳的气温突降,我得了感冒躺在生产队仓库的稻草铺上。大黄一看集合的队伍中没有我,急匆匆赶来顶开库房门,在我身边转了几个来回,我对它说,“大黄,你自己玩吧,哥哥不舒服,我想睡觉了。”狗子听罢扭头出门,叫来了生产队长,摸摸我的额头,烫手!倒上开水,要我多喝水。这时班长带着连队的卫生员也到了,打针吃药后便睡过去了。醒来已是中午,大黄正在我脚跟卧着。见我醒了,又出门,半个时辰后回来,队长老婆手里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里面卧两个鸡蛋。唯有这一次,我让大黄把它的狗食盆叼来,它拒不从命,还“呜呜”有声,像是在说“你趁热多吃点,就能起来了”。
这一年的岁末,部队要转移去南浔古镇,我心里唯一放不下的是大黄。转移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访贫问苦、军民联欢,等等。少不了和乡亲们话别,近一年的朝夕共处,都有些舍不得。小姑娘扣子家只有娘儿俩,插秧和割稻全是我们班帮的忙。扣子娘拉着班长的手不放,一边落泪一边问:“啥时候再回来呢?”班长说:“还不走哪,听听群众对部队的意见。”“啥意见?不走就没意见。”十七岁的扣子正在里屋做刺绣,“那是扣子的嫁妆吧?”班长开玩笑说。扣子害羞,轻声说:“不是的嘛。”大黄却到里屋把她请出来了,请出来一张红扑扑的脸颊,一朵含羞待放的花,眼角却挂着晶亮的泪珠。班长问她何事伤心?扣子说:“舍不得你们走。”扣子早年丧父,母女俩相依为命,扣子娘总把我们当小孩看。我们稍不小心,她娘儿俩就会给我们洗衣服,缝缝补补。夏天中午,我们训练或生产回来,扣子家总有一大锅凉好的绿豆汤等着我们。
部队开拔前,公社、大队组织了几次军民联欢,狗狗很高兴,因为有肉吃,每次都跟着坐在我旁边。以致连里多了一个字谜:“八班有几个兵?”“十个兵。”“错!”“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八个兵。”“错,班长也是兵。”准确答案:“十個兵,一条狗!”
班长开了个班会,议了一下扣子出嫁送点什么礼物,议决:班长、副班长各出两元钱,战士出一元,大黄狗也算一个,钱由我出,共十三元钱。谁去县城置办?算是出公差一天的假,这好事儿谁都想去。班长说:“徐刚去,大黄肯定会跟着,你拉紧狗绳,不能让它闯祸,也不能弄丢了。注意群众纪律。”这样,我和大黄就有了一次长途旅行,因为狗子不能坐公交车,到了东王庙后就一直沿公路往县城走,大黄带路我押后,到了县城我和狗肚子都饿了,在一个烧饼铺买了四个烧饼,一碗馄饨,便吃将起来。路人纷纷侧目,还有的问:“这是警犬吗?”“不,是军犬。”我和大黄各吃两个烧饼,便穿街过巷找到一家布店。我和店主商量有姑娘结婚置什么礼品为宜时,一不留神,牵狗的绳子竟然滑落,大黄自个儿去逛街了。我不放心,便连呼“大黄”,它迅即奔驰而至。我在布店挑了两套大红牡丹被面,两对鸳鸯枕套,问价钱,共十二元。尚余一元,又买了些红头绳、红发卡、小镜子之类的杂物,开完发票才发现大黄又溜之乎也。便叫唤它,少顷奔来,身后还多了一只公狗。县城里人多狗多,异性相吸,狗亦如此。回到四家边赶上吃晚饭,班长看过礼品、发票,问狗子怎么样?我说:“正常,买东西的时候它出去遛了一圈,回来时跟着一只公狗。”“是不是临时找的相好?”班长问。
离别的日子到了。腊月二十六大清早,打谷场上挤满了生产队村民,大娘们一人提个竹篮子,装满了鸡蛋、花生、白馒头,我们整装列队到达时,锣鼓声响起,红绸飘舞,村里专门请来了一支文艺小分队,表演半小时。小歌剧“军民鱼水情”,写的是驻防的一个班的兵、一家母女,及一只狗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生产队长特意让现编的小戏。演者动心,听者动情,落泪纷纷,座中泣下谁最多?扣子是也。大黄也盯着戏台,又看看我,台上台下,它有点糊凃了。于是话别,扣子娘一声声叮咛:天冷了,要多加衣服。又特别指着我说:“最不放心徐刚,年纪太小,衣服也洗不干净,可怎么办?”班里有人起哄:“好办!给大娘留下来!”大娘笑呵呵地说:“我倒乐意,部队缺个兵还了得?”狗子似乎听懂了又蹦又跳,闹得欢。出发的军号响起,我们走了,带着欢笑、泪水和各种好吃的走了。送行的老乡陆续散去,紧随我们的只有大黄。
大黄也有疑虑,不时抬头用眼睛望着我,这情况不同以往,一个营的部队在东王庙集合后,营长骑马训话时,我让大黄蹲在路边,作隐蔽状,然后出发。一连断后,三排八班又在最后。其实我早在四家边就跟狗子说了,我们要离开,走很远的路,不再回来。大黄知道了,但它不相信,在狗的内心世界里,它的爱是永远的,它被爱的一切是不变的,“兵哥哥怎么会留下我不管呢?”眼看走了十多里地,大黄一路相随,全无离去之意。班长跟我说,“你到路边待一会儿陪大黄说说话,告诉它不能再走了。”我出列,坐在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大黄挨着我蹲下,大眼睛机灵地转动着:“你不走了吗?我们回去吗?”我抚摸着大黄的头,告诉它:“我还得走,你已经送我们那么远了,队长在找你哪。”它扭头看了一眼,又往我身边靠了靠,那是狗狗的肢体语言:“我不走,我得跟着你。”我给它馒头吃,它用嘴叼着给我吃。我把包里的四个白馒头、米糕、花生、鸡蛋等分成两份,一份留给狗狗,一份再放到我的军用背包里。我告诉大黄:“我要走了,掉队太多了,我会挨批。”我站起来,狗也站了起来,“呜呜”连声,黄豆大的泪珠涌了出来。我抱着大黄的头,又让它坐下。狠狠心挥手,狗狗大叫不已,转身间,告别大黄,三步一回头,大黄始终目送我远去,不时呜咽几声。直到我泪眼蒙眬地回头时,狗狗的影子渐渐模糊,走了走了走远了。
大黄的故事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近一年后,我接到生产队长的信,大黄生了一窝小狗,共六只,三男三女,极可爱,扣子娘抱走一只时,大黄又舔又闻舍不得,但不知道狗爸爸是谁?信上又说:“逗大黄时,一说徐刚来了,大黄便奔至打谷场,云云。”
家里突然多了一只狗。
2006年我举家搬往通州张家湾皇木厂,一个农村简易别墅区,两层小楼一个小院。某日,我外出回家,进院门,忽然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狗颠颠而至。原来是几天前太太和女儿逛狗市,有卖小狗的,刚满月,名叫糖果,百元一只。女儿喜欢,于是家里又添一口,成了四口之家。给它上户口时改名小乖。小乖长得很快,狗大十八变,变得我们都惊讶了:细长腰身,一色棕黄短毛,四条长腿。走路像走马步,直行,作奔行状,村子里狗狗多,它一概无视。因是母狗,公狗们群起追嗅,小乖扭头大吠并露出牙齿,公狗们便落荒。其时院外有荒地,有麻雀大群落在玉米秸秆堆上,小乖如脱兔一样飞追,麻雀一哄而散,小乖得意而返。人不能改变狗,狗却能改变人,因为养狗,你必须得遛狗,因为遛狗,我不再能光坐着看书写字,便重新开始走路。开始多少有点不自觉,说是我遛狗,其实是狗遛我。遛狗时发现,小乖似乎有点特别,其行走状态已可见一斑。一般的狗走路能直行,需从小训练,小乖却是天生的。另,它除了喜欢轰麻雀外,还爱在路边柴火堆旁又嗅又闻,无所得,便离去。行不及百步又返回,我和太太眼看它扒开柴堆,叼出一只老鼠,丢在路上,老鼠以为有了生路,便溜,溜不及几步,小乖一个箭歩用前爪按住:“不许动!”再用嘴叼起,扔于路,再抓。如是往复,直到老鼠一命呜呼。夫人连忙大声喊话:“小乖,不能吃!”小乖显然对老鼠肉不感兴趣,昂首、翘尾,继续巡视在田野上。
经夫人多方查找、比对,小乖应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迷你小猎犬,到中国后混血变种,但仍然保留了猎犬的若干基因。相比于别的狗,它因为腿长跑得快,对于企图打架的狗,少年气盛时,它也无所畏惧地应战,并腾挪跳跃,它犬不及。如是大狼狗,它自知不是对手,便飞快地逃跑回家。在皇木厂,小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斜对门小王家的虎子,长毛母犬,七岁大狗,因为咬过人便被拴上了链子。我们两家是隔一条弄堂的邻居,见面会打个招呼。狗与狗之间互相发出的信息是奇妙的,凡狗不理的小乖居然能跟虎子玩,互相撕咬,最后便是虎子趴在地上,任由小乖“欺凌”,会活生生地看见狗咬狗一嘴毛。后来虎子被毒死,经过小王家门口时,小乖会停下伸头探望。小王阿姨告诉它虎子不在了时,它会夹住尾巴,落寞、懊丧,耷拉着脑袋走了。在皇木厂,小乖有过两次不同寻常的经历,一次是夫人带它去打疫苗,因为兽医注射过量而过敏,回家后便全身浮肿,头大如斗,痛苦不堪地在沙发上翻来滚去,时在2000年暑假。小乖又艰难地上楼,坐在我女儿床前,女儿午睡惊醒,只见小乖哭了,黄豆粒大的眼泪落在地板上滴答有声。然后下楼,躲进种满爬墙草、兰花、丝瓜、扁豆、葫芦的院子角落里,不知所终。夫人和女儿终于在花草丛中找到后,抱着它赶往兽医站,最不爱打针的小乖听话地站着,打了一针解药,终于得救。
另一次的经历对小乖来说,也许更加难以释怀。2000年夏女儿感冒,以为是小病,哪知道后来高烧不退,住进了三〇七医院。我从凤凰卫视拍摄《穿越风沙线》的河西走廊现场赶回,和太太一起在医院陪孩子,两三天后夫人说,“虽然把小乖托付给了后院的杨大妈,它肯定不习惯,要不你回家看一趟。”打开院门,小乖就在门口,“汪汪”地叫着往我身上扑。我安抚一番告诉它,“姐姐病了,你乖乖地待着。”后院的杨大妈闻声而至,告诉我:“你们家小乖一点不乖,不吃饭,光喝点水,你瞧瞧在院子里刨了多大的坑!”我抱起小乖,它瘦了,它的力气都用来挖坑了,在一棵迎春花的周围,它挖了三个坑。多大多深?类似我当兵时挖的散兵坑。不同的是我用铁锹挖,小乖用爪子刨。它为什么挖坑?为什么挖这么深的坑?从动物心理学的角度说,这是一种情绪的表现——焦虑和紧张。焦虑是由浅入深的,小乖总以为主人会如往常一样回家,尤其是小主人,三天不归,五天不归,于是紧张甚至带着恐惧,无以排解便刨地挖坑。七八天主人尚未歸来,近乎绝望。坑,便愈挖愈多,愈挖愈深。那是小乖用前爪后爪刨出来的,平地刨土并不难,那是熟土种着草,挖深之后的土坷垃它是怎么搬运到洞口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觉得“狗急跳墙”的表意并不准确,应该是“狗急刨坑”,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当女儿出院回家进得院门时,小乖已在大门口候着了,大睁着它美丽而多情的眼睛,泪汪汪地不作狂喜状,带我们进屋在沙发上坐下。它不如往常一样坐在我们身边,而是趴在对面的地砖上,盯着,目不转睛,唯恐我们再走。女儿上楼休息了,它也上楼,脚步很轻,蹑手蹑脚,卧在房门口。直到吃晚饭,夫人专为小乖熬了一根大棒骨芳香扑鼻。倘在平时,它早已飞奔而至,这一次却姗姗来迟,它等着“姐姐”起床,一起下楼,下楼时在前面一边开路一边不时地回望。三人落座,它才开始围着盛有大骨头的饭盆雀跃……尽管有这一段插曲,张家湾皇木厂的四年,应是小乖最开心的四年,有大荒地,有麻雀可以追逐,虎子活着时还有个玩伴。虎子走后,再无玩伴。外面的世界似乎与它无关。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我发现了小乖对外来事物的兴趣。2001年春天某日,我看见它在院子里踮足而望,望向何处?原来天上有个红色风筝。小乖喜欢阳光,冬日,屋外天寒地冻。客厅的大门关上了。太阳偏西时会从门缝里照进一线光束,小乖便在这一线阳光下躺着,头对门缝,前爪前出,后爪后伸,尾巴拖地。这一线阳光,便从狗头开始,经过小乖的后背,到狗尾巴,然后跌落地上。太太说:“我们的小乖是阳光小狗!”
回到凤凰卫视剧组,小乖的小故事便成了开心话题,比如狗咬狗、挖坑等,一众与小乖不相干的人,都在关心着它的命运。我的主持搭档,尊敬的杜宪女士喜欢动物,并且告诫我:“有一个好狗的朋友说过,养狗的过程是喜剧,养狗的尾声是悲剧。”有多少喜乐,就有多少悲伤。或者,可爱的极致便是可悲?信哉!杜宪斯言。
小乖怕疼且胆小,即使是家人,它也不让碰它的脚爪,因为爪子甲太长曾想帮它修剪,它不让,溜得飞快。太太便把它送进宠物医院,置于一铁笼里,然后再把它的爪子拉出笼外,它狂叫,一则抗议,一则求救,并且撕咬铁笼,实行武力反抗。太太见状不忍,便把小乖抱走了。它还怕雷声,包括过年时皇木厂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小乖惶惶不安,不是钻床底下,就是到书房里找我做保护人。仅有一次,我和夫人批评了小乖,因院子里要翻地,请了两个民工作业,小乖见状大吠不止,跃跃欲扑。我们把它关进屋里,并告诉它:“小乖,这是我们请来的民工哥哥,是我们的朋友。”它的目光告诉我它不信:“朋友怎能举着铁锹?挖我家的地?”它隔着纱门,紧盯着,直到两位民工离去。三天后,上海来几个朋友,一律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小乖翘起尾巴,围着朋友们转,尽显殷勤。一说到村子里看看,小乖一路摇头摆尾作导游,路过那块我们称之为大广场的荒地,柴垛依旧,麻雀集群而至。见状,小乖疾驰而去,麻雀展翅飞逃,狗叫声,大群麻雀振翅声,在这片荒野上碰撞回响。小乖的这个即兴表演,获得了一众朋友的点赞。朋友们离去时,小乖也一路相送,待客人将上车,回头挥手说“再见”时,小乖“汪汪”两声长吠:欢迎再来!我与家人和朋友谈及狗的一个特点时,心情有点复杂,即所谓“狗眼看人低”。我的爱犬是这样的吗?我的爱犬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但真相是:小乖对待民工与我的几个穿西装朋友的态度,截然不同!我勉强能为小乖辩解的是:它对西装和中装不抱成见,它只是觉得挖地的民工手中有铁锹,误以为来者不善也;西装的朋友提着中华烟和各种点心匣子,狗不咬送礼者也。况且狗遛我们时,天天遇见皇木厂的民工,小乖从未狂吠乱叫。看来原因只有一个:我们请民工进了我们的院子,这个院子也是小乖的领地,而事前并未与其通报商量。罪不在狗,罪在人也。回到剧组,小乖挖坑已成为谈资,我和家人通话时同事会提醒我:“问问小乖怎么样,还挖坑吗?”
我家曾经有四口,人三口,狗一口。
举家搬迁至现在的住处,再无村路,再无小院,再无“广场”,再无大群的麻雀可嬉戏驱赶。刚住进十六层高楼的新房,小乖还撒了一泡尿,当时觉得扫兴,便揍了它几个屁股,这是小乖唯一一次挨打。其实这是狗的天性:留下气味,那是它的地盘。从此后,因着环境的改变,小乖的生活轨迹也随之而改变,它再不能推门出去,在院子里即可拉撒,而是一天两次遛狗,在小区院子的人行小道上来回穿梭,寻找可方便之处。何言穿梭?小道窄也,狗多人众也。小区里的公狗母狗都爱与小乖打招呼,闻来嗅去,小乖一个转身偶尔还龇牙表示拒绝,自个儿迈着马步跳跃而行。邻人都夸小乖身材好,走路的姿势好,它似乎充耳不闻特立独行。在屋子里,小乖找到了一个卧着便能看见三个卧室的单人沙发,稍有动静它便会警醒。有一次半夜,女儿肠胃不适,洗手间里有呕吐声。小乖当即跳下沙发,到我夫人的房间,把她挠醒,夫人愕然,小乖领路往洗手间走去。这一夜,小乖就躺在苇苇卧室门口。那些年,我经常外出,太太不仅遛它的时候最多,照顾也精心。她偶尔听到狗食应以窝窝头为好,而我又好吃粗粮,正好每天晚饭一个窝窝头劈成两半,小乖一半我一半。又听人说老狗无牙的惨状,便把窝窝头咀嚼一遍,再置于狗食盆,拌之以肉汤、排骨、鸡杂,小乖吃饭的速度极快,且能把骨头缝里的肉一丝一丝舔将出来。
2010年岁末,小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出现了状况:食量减少,最爱吃的排骨也浅尝即止或者闻香而已。某日晚饭后,我带小乖下楼,它不是按照习惯,在小区草坪上找一个它认为合适的地方尿尿,而是下楼即往近处的冬青树下,尿量少而色黄,事毕一头栽倒。我抱起它时,它也挣扎着站起来,有眩晕状。从此就是我和太太抱着小乖,不时进出宠物医院的日子。小乖怕医院,怕白大褂,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半天,似乎没有听出什么来。便根据我们的口述开了药,三片白色药片,600元。给小乖喂药极为艰难,先是跟它沟通:“小乖生病了,吃药就好了。”然后把它置于洗手间镜台上,我和夫人一个安抚它,一个捏住两腮,好不容易把药片放进狗嘴,它不吞咽,一晃脑袋就把药片甩了出来。如是反复,人狗俱累,便训斥它不听话。它摇着尾巴眼泪汪汪地看着你:“对不起,实在不好吃。”小乖病重尿尿已经艰困,几滴而已,但它坚持不在屋子里尿,要下楼。抱至楼下,放在草地上,一不留神小乖不见了。院墙旁边是一丛荆棘,我拨开野草,小乖正坐在其间。以狗的天性,自知不久于人世后,便会寻找一处荒郊野外的藏匿处,终老此生。我拉住小乖的前爪,它不愿出来,只好进入杂草丛中一把将它抱起,一边抚摸一边告诉它:“小乖,咱们回家。”
时至2011年,小乖的状态越来越差,它的心、肾出了问题,不爱吃饭,小便困难,白天晚上又不时想下楼尿尿。我们在客厅的一角铺上了各种废纸,告诉小乖就在这里尿。小乖不从,它用渐显迷茫的眼神看着你,似在说:“家里不能尿。”有时抱到电梯门口,它便挣扎着下来,尿几滴。太太把它抱回家,又连忙去楼道擦地,如是往复。后来小乖艰难地在客厅寻找可以隐蔽自己的角落,终究无果,每每入夜便蹲在我太太的床边,不时挠她一下,再抱它下楼。也有时它在客厅里靠墙蹲坐,它已经躺不下去了,它放弃了它的专用沙发。夜里我们会起来看它几次,抚摸它,它看着你,除去悲戚,相对无言。2011年中秋前两天,傍晚,小乖昏迷倒地,夫人惊呼,我按它的“人中”穴,醒过来了,喂了一点水。女儿有事要出门,看着小乖不忍又无奈地说:“小乖再见。”小乖居然竖起尾巴晃动了两下,以为回应,然后又昏迷口吐白沫。我清理小乖的嘴巴,把白沫擦净,夫人则处理它的排泄物。一遍又一遍地用清水把小乖清洗,一遍又一遍地哭喊“小乖”,再无应答,在它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晃动尾巴,告别“姐姐”之后,小乖走了。太太用干净的毯子把它包好,连夜赶往早已联系过的昌平“宠物天堂”,一棵树底下,一个深坑,小乖的安息之地。把它抱起来入土时,我和夫人最后一次抚摸小乖,那棕黄色的短毛,那美丽的已闭上的眼睛,那一口白牙……眼泪伴随着黄土,天上下起了小雨,荒野在哭泣,将圆的月亮躲进了云层中。次日,女儿一个人又去看望小乖……
在“宠物天堂”,我口占《哭别小乖,并嘱》三首如下:
明月将圆日,
是尔上天时。
四口缺一口,
三口泪成丝。
为尔裹新衣,
为尔找树埋。
树有新生叶,
尔可魂归来?
秋后亦有雷,
天凉多雨雪。
食問嫦娥讨,
渴向银河边。
1994年9月,我先到宁夏,采访时任三北林业局局长李建树,然后由银川至兰州,经永登、天祝,直奔古浪县。古浪北部紧挨着腾格里、巴丹吉林沙漠。古浪的八步沙农民治沙站,是我走访河西走廊的第一站。八步沙的得名是因为100年前,这里只有八步沙丘,草木丰盛,牛羊成群。100年来,人口增加,过度放牧,流沙入侵,八步沙便成了茫茫无际的5.2万亩沙地。八步沙的农民已经无路可退了,1981年,六个农民以六个农户的全部家当,承包了这一大片荒沙。我去时已是十三年之后了,六个农民的绵薄之力和坚韧不拔,在三万八千亩的沙地上,已经有了植被和林地。我跟着治沙站的农人踏访尚未凋谢的沙姑娘——花棒林地时,一只狼狗从不远处飞奔而至,我迅即惊呼:“大黄!”它不是大黄,它是条黑色狼狗,只一岁多却已经颇为壮硕,浑身毛发油光闪亮。那是八步沙农人用来巡视沙地,以防偷盗草木的。是见主人和我亲近,还是我命中有狗缘?我蹲下,它扑到我怀里,严格地说它把我扑倒了,我一屁股坐在沙地荒草间,主人连声惊呼,怕狼狗闯祸。其实这是风沙线上风景独具的一幕:太阳西下的夕照里,一切都是那么柔软、温情、美好。我坐在沙地上,狼狗坐在我身旁,我抚摸它的脖子为它梳理毛毛,它不时舔舔我的手,我叫它“黑子”,我夸它长得英俊,它用美丽的眼睛看着我,有得意状。我告诉它:“曾经有一条大黄狗和你一样聪明。”黑子汪汪几声:“它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带它来?”我还告诉它,我家里有一条小狗叫小乖时,它竟然四下张望……
傍晚,我结束采访,走出八步沙治沙站要在荒沙地里走一里多路,才能到公路。六个农人送了又送,我把他们劝回去了。幸运地,我留下了他们的名字:张润源、罗元奎、程海、石银山、贺中祥、郭万刚。可是黑子不回头,它蹦蹦跶跶地和我一起,走过了一个沙包又一个沙包,在离开公路不远处的一道沙梁上,我和狼狗坐下道别:“黑子,你要回家了。”它扯扯我的风衣袖口,“咱们走吧!”它不回去,不仅不回去,甚至不再听我的劝告,直往公路上停着的一辆车走去,它知道我是坐这小车过来的,它是怎么知道的?走到公路,我拍拍它的头:“回去吧,黑子,我會再来!”黑子后爪站立,口中呜呜有声,我们相拥而别。车开动了,我从车窗里伸手摆动,黑子目送,“汪汪”三声:“你再来!”我从古浪一路往西,至古凉州即武威;又西,至民勤县;又西,至戈壁新城绿色金昌,过中秋节,吃金昌人自制的大月饼;又西,踏访祁连山;又西,至甘州故地张掖;又西,至酒泉、安西、嘉峪关,看又老又残却风骨傲然的“左公柳”;又西,是此行的最后一站敦煌。回京后写成《中国风沙线》,发表于1995年的《人民文学》,其中一章《古浪八步沙》在《中国林业报》副刊转载。在这一章里,我写到了八步沙六个农人的梦想:他们希望有一口井,他们从很远的水库拉水,有时候水库里没有水,种子和小草都盼着水,荒沙是干渴的呀!有了井就好了,“要有个三万、五万元钱,就能把那些荒沙全治了,还能种一些好的乔木,那才叫真正的防护林。”(《沉沦的国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北京第一版)自此,世人初识八步沙。
2000年春,我受邀为凤凰卫视《穿越风沙线》专题片,做嘉宾主持,夏天我和摄制组一行,又访八步沙。因为牵挂着六位农人,他们承包的尚未治理的14000亩荒沙,他们梦想的井,还因为黑子,那一条毛色黑亮的狼狗,它肯定长大了,它还认得我吗?我说过的再来看它。故人云:君子一诺,重若千钧,应是指人与人。但在我看来,既然有诺,则何论人与狗?
我们的突然造访,要来拍电视了,这使八步沙的六个农民朋友兴奋异常,他们先让我看土坯房坯墙上,贴着的一张《中国林业报·古浪八步沙》,他们笑着,笑得那样开心。然后又笑着告诉我们,“井也有了,是县上派人来打的。”余下的一万四千亩荒沙已经开始治理,不仅种草,还要种树,“政府给了支持,还有人来八步沙参观。”他们总是笑着,他们脸上被风沙打磨的皱褶也笑着,笑容灿烂在沙地里。忽然间有狗叫声传来,黑子呢?“它长大了,凶猛得很,便把它拴在狗棚里了。”我们走向狗棚时,又叮嘱我:“不要太靠近黑子。”走近狗棚,黑子狂躁地冲着我又跳又叫,我大声地叫着黑子,它安静了,使劲地摇动着尾巴,它要散发出一种气息,告诉你:“我就是黑子!”我走进狗棚,狼狗踮起后脚站起来,扑到我身上,呜呜不绝,如诉如泣如怨。治沙站的几位老人惊呼:“它还认得徐老师!”我抚摸着它的脖子说:“黑子你长大了,你更漂亮了。”它还是抓着我,还是呜呜有声,它哭了,我抱住黑子的头,为它擦去眼泪及眼角的眼屎。我请求暂时给黑子自由,允准后,才注意到拴住狼狗的是一根铁链。解开链子后,黑子风一般疾驰而去又疾驰而回,它有多么渴望自由!我们和狼狗一起看了那一口井,又去新治理的沙地,春天撒下的种子在历经夏日的成长之后,已经使沙地不再沙尘飞扬。因为有了足够的水,这沙地里还会长出野草,多少年前流沙掩埋了野草,也掩埋了野草的种子,而沙漠里的种子不朽不灭,等待着水。是谁说过,所有的种子,都是慈悲而仁义的!
黑子习惯性地在沙地边沿奔跑巡察,治沙站的朋友告诉摄制组,黑子一天两次巡视沙地,它知道自己的职守,即便是夜里,它已锁进狗棚,但只要外面有动静它都会狂吠报警。因为黑子的神勇威武,想到八步沙偷树挖草的人,望而却步了。黑子知道在夸它,它安静地站在我身边,不时舔一下我的手,我告诉黑子:“和八步沙人一样,你是这块沙地的骄傲!”
回到20世纪90年代,回到我的故乡崇明岛,回想一家近邻,回想一条狗,大黄狗,宝田伯和宝田妈妈的狗,我亲见的人狗一家亲中的人与狗。岛上的村落是由一条条田埂连接的,我家在路的南头,宝田伯的家在田埂北头。宝田伯身高而瘦,不做农活时穿着干净利落,春秋常是土布月白色褂子,母亲说“宝田是斯文的农民”。宝田妈妈是村子里唯一的小脚,也是我仅见的“三寸金莲”。我们两家是世交,还沾亲带故,这就和他家的大黄狗也沾亲带故了。因为来往比较多,大黄狗也熟门熟路了,在田埂上溜达时拐个弯就到了我家,母亲会跟它打招呼,就像跟邻里一样打招呼:“你来啦,休息一会儿。”它便坐在门口,或者悠闲地躺着,少顷,宝田伯来了。它是为宝田伯探路、开路的。
倘是宝田妈妈到访,小脚走得慢,在田埂上一颠一晃地挪着小步。大黄狗仍在前面开路,但会放缓步速,且不时回头看一眼它的女主人。如在油菜开花的季节,蜜蜂飞来飞去,嗡嗡作响。狗狗跳将起来,“呜呜”地驱蜂赶蝶,为宝田妈妈开路。我娘说:“怪不得这狗就跟家里人一样。”而且它跟四邻八舍所有的人都友善,都会摇尾巴。既不和别人家的狗打架吵嘴,也玩不到一起,要么在家陪伴宝田伯二老,要么在田埂上独来独往。宝田妈妈的针线活是出名的,她只穿土布,自己裁剪、缝制,总是青布对襟上装,蓝布裤,小脚上是家织细白布袜套,穿黑色绣花鞋。宝田妈妈很在意她的小脚,她很少出门,出门就是找我母亲,出门就上了田埂,步子小,步速却不慢,乡人如从对面走来,便为她让路,“宝田妈妈走好”,“谢了!”因为走路时有点晃动,人称“小脚船”。有不懂的孩童在路边唱童谣:“小脚船,摇呀摇,一摇摇到高家桥,上船容易下船难,一不小心跌一跤。”大黄狗会冲着这几个小屁孩大吠,时而露出牙齿。于是,孩童星散。我本姓高,高家,我家也,母亲听见小儿的合唱声,便会出门,搀着宝田妈妈进门。大黄狗也进门,匍匐在宝田妈妈的小脚边上,宝田妈妈会说:“你出去玩会儿,早点回。”大黄狗便出门溜达,在田埂上一路小跑,然后又到民沟边转一圈,农人见到它无不夸赞它的懂事,而且干净利落。它会在干活的农人中迅即找到宝田伯,不停地摇尾巴,求抚摸,宝田伯一边摸它的头一边说:“找你妈去。”农人之间好开玩笑:“宝田,你那狗儿子和你一样干净利落。”宝田伯立即正色:“不是狗儿子,就是儿子!”
我可以为此作证。有一年腊月廿四下午,母亲让我送几幅老蓝布布料给宝田妈妈。因我在外工作很少回家,遂成稀客。宝田妈妈留饭,宝田伯说:“晚上吃红烧肉!”大黄当即欢欣,宝田妈妈说:“它什么都听得懂,最爱吃红烧肉。”但我在屋里屋外,却没有发现狗食盆。崇明乡人吃饭的习惯是一张四方桌,四个长条板凳,儿女多的一凳坐两人。宝田伯招呼吃夜晚,并要我坐朝南主位,我坚辞,扶宝田妈妈坐到主位上,我和宝田伯分坐两侧。不经意间看见桌上有四个饭碗,都盛着白米饭。那一瞬间,大黄狗已跳上板凳,坐好,前爪捧着饭碗,目光盯着红烧肉。宝田伯先给大黄夹两块,一块五花肉,一块带骨头肉,又给它的饭碗里舀了一点肉汁。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与狗同桌同食同吃红烧肉的经历。崇明乡人的红烧肉讲究块大,用红酱油着色,再以料酒调味,不放糖。我一边吃一边看大黄狗怎样吃,它先吃饭,用舌头卷着吃,吃得很优雅,没有米粒掉在桌上。然后吃肉,先吃五花肉,不是一口吞下,是分而食之,且咀嚼再三。再吃带骨头的肉,把肉和骨头分离,嚼骨头时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倘是还想吃它便端坐不动,倘是吃饱了就从凳子上跳下,走到宝田妈妈身边,有它专用的土布毛巾给它擦嘴。宝田妈妈告诉我,从小奶狗时就与家人同吃,只要从小教它都能学会。不仅如此,家人洗脚,它也洗脚;家人洗澡,它也洗澡;每天早晨都要洗脸——乡人说是“揩面”。夜里就睡在二老床前的踏板上,一个草窝里。“它睡着了,耳朵也是竖起的。”天寒地冻时,宝田妈妈会在里床给它铺一床小被,“它有时会打呼噜,你宝田伯也打呼噜,交关闹猛(乡音,很是热闹意)。”宝田妈妈笑着说,我却听得出神:这是不可想象的人狗之情,这是何其可贵的心灵相通!
我回家时,宝田妈妈吩咐道:“送送阿哥。”大黄跃出门槛做开路先锋去了。到了家里,我想遛狗狗待会儿,和它说说话,它不从。只是冲着我和我妈摇尾巴,然后扭头,一路小跑,归心似箭。
我和母亲说及与大黄狗同桌吃饭事,母亲说:“宝田伯家无儿无女,从小就把大黄当儿子养,快十年了,村里人看见大黄,不叫它狗狗,都说,‘宝田儿子吃饭了吗?它汪汪几声,‘吃过了。”一条狗,一条由两个老人悉心呵护、调教的狗,作为家庭一员的狗,同时也成了村子里农人的朋友,都是土地上的一种存在。传为美谈确有其事的是,大黄狗少有的一次管闲事:大黄溜达时,正好碰到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在打谷场上嬉闹,岁数大一点的把另一个推倒了,倒地的便哭叫:“大黄救我!”大黄叼起小孩的衣领,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小孩跟母亲告状:“哥哥打我,是大黄救我的。”孩子家人来不及道谢,狗已溜之乎也。
我离乡又返乡,那时我母亲在,我的老屋在,门口的那棵大杨树、宝田伯家后门的柿树在。不仅如此,还有我的村子在,重叠着多少生命故事的田埂在,我的土地和乡亲在,熟悉的带着浓重鼻音、被称为“古汉语活化石”的苏州北部古方言在,崇明的乡音在。当然,我还牵挂着宝田伯的大黄狗。狗狗的灵性会让人惊讶,有时我进家门片刻,它就来了,摇着尾巴,仰头看着我,等待抚摸。1982年春,油菜花开时回家,迟迟不见大黄狗,母亲语带悲伤地告诉我:“年关时,大黄让人给偷走了!”大黄夜不出户,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活狗怎么能偷走?母亲说,村里人都帮忙找,去邻村挨家问过,大黄不知所终,又沿着它常来回走动的田埂、小河边看有没有血迹,无果。
母亲告诉我,大黄狗丢失不到半年,在路口碰见宝田伯,说是胃疼,去县城中心医院看病。我母亲再去宝田家探望时,宝田妈妈说,留在医院了,十天半月就回家。宝田伯没有回家,在医院辞世了。办完后事,宝田妈妈由启东的亲人接走了,我妈去送她,她说:“宝田去寻狗了,等他寻到大黃,我再回来。”送行的乡人无不泪目……我一时无语,便出门从田埂往北,那人与狗在田埂上相遇、相从,宝田妈妈绣花小脚船的所有细节都已消散,是消散而不是消失,田埂上重重叠叠多少代农人的脚印中,有宝田伯、宝田妈妈和大黄狗的痕迹,由泥土搅拌着,成了泥土的一部分。所有的生命——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都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各自的痕迹,但他们不需要歌功颂德。走到宝田伯的房子,房门锁上了,阶上有残叶,自留地里四季时蔬已为野草丛生替代,有一种草安静地开着小花,有不同色泽,叫花被单草。
我写了几只狗,我生命中曾经有幸相识的狗。现在我要写另外一群狗,我不认识的却是留在南极探险史册中的狗——爱斯基摩狗。
1911年9月18日,探险家、挪威人阿蒙森率领从格陵兰获得的90只爱斯基摩狗,及5架雪橇出发,到南纬80度布设仓库,10月19日正式开始远征南极。胆子贼大而又极为精细的阿蒙森,从爱斯基摩人那里,不仅获得了富有抗严寒基因的爱斯基摩狗,而且学会了指挥这些狗、与它们相处的本领,还有最宝贵的提醒:运输和食物是走向南极的最重要保障,这两个环节出了问题,结果是唯一的——葬身冰雪!因而阿蒙森带着大队的狗,拉着足够丰富的食品,并且用保温瓶带午饭,以确保万无一失。11月17日开始登山,越过罗斯冰架。11月19日,攀登至1580米的高度,设临时营地,让狗狗们休息。阿蒙森自己携同伴汉森、威斯廷,驾雪橇探路。然后,爱斯基摩狗开路,跋涉冰雪,百折不挠,继续前进到达3340米高的极地高原。在这里,在天寒地冻的一片苍茫中,阿蒙森作出了一路上最难作出的一个决定:杀24只狗,作为食物贮备。12天后,他们穿过被称为“魔鬼舞厅”的冰缝纵横交错之地。1911年12月14日,南极天气晴好,爱斯基摩狗带着阿蒙森一行,到达南极点。阿蒙森和他的同伴及狗狗们,在地球的最南端住了三天,饱览极点风光——在暴风雪席卷的荒漠高原的中央,海拔3360米處,阿蒙森以时为挪威国王哈康七世之名,把周围的高地命名为“哈康七世高原”(详见拙著《地球传》,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7月)。
阿蒙森还在南极极点垒起一堆南极石,并插入一架雪橇作纪念。目睹这一切,爱斯基摩狗狗们困惑不解,便围着雪橇吠声大作:“伙计,你真的要留在这里吗?”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