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驴
在兰州市榆中县高崖镇东部与定西市安定区称钩驿镇西部接壤处,一条蚯蚓状的河谷蜿蜒千里,将一座庞大的山脉由东向西划开一道切口,形成南北两段。它们在岔口分离,岔垴闭合,犹如拇指与食指虎口相会。这个山岔就叫榆木岔。
立春过后,大地回暖。榆木岔里,山垴沟壑慢慢褪去了焦枯的容颜,冰封的小溪开始舒展弯弯绕绕的细腰。柳树绿了,耕牛动了,人们的身影日益忙碌了。
那房——
老尚手中捏着放大镜,仔细比对茶几上两张风格迥异的房屋照片,脸色一阵凝重,一阵欢欣。他始终不敢相信,美梦竟然在自己将近百岁之际成真了。住在宽敞明亮的砖瓦房里,虽然他觉得幸福来得有点突然,但转念一想似乎又理所当然。透过厚厚的镜片,他的目光随着新旧照片的切换,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
老尚出生在祖辈居住的窑洞内。窑洞修在向阳的半山坡,土层厚实,土质坚硬。窑门呈“n”形,门的侧面开了一扇小窗,小窗后是睡觉的土炕,再往里是做饭的锅台。土炕与锅台都是顺着土层挖出来的。只要锅台上一点火,浓烟就挤出锅缝迅速在窑洞内蔓延,紧贴着洞壁缓缓地向外爬,浑身的油腻将洞壁涂抹得黝黑。雨雪天,蹲在土炕上的人就被呛得咳嗽连连,被熏得眼泪汪汪。
老尚长大后自学成才,当了木匠。榆木岔人的桌椅板凳、面柜炕柜、门窗案板几乎都出自他的手。后来木活少了,他就跟随师傅學箍窑。
那时候建房缺少木料,岔里人只好就地取材,院墙、上房、厨房清一色的黄土筑就。弟兄两个以上的家口,分家时除了留在旧庄的那位都要另择福地新建院落。打土墙是必经的第一道工序。头挖、铁锨铲,攒起一堆高高的黄土。打土墙时黄土湿度要适中。人们一边担来水,泼洒在浮土表面保墒,一边盼望着暴雨倾盆而来,将黄土彻底浇透。时机一到,立即循着提前划好的线,前后立起两块木板,左右各垂直固定四根直溜溜的木椽,支起土墙的模子。然后,一铁锨一铁锨地把黄土丢进模子。打墙的汉子穿件红背心,光着脚丫子先用脚后跟来回踩实,接着尖头石柱被提起来,一下挨一下地来回磕头,最后用平头石柱把尖头柱子磕下的头一个个地夯平。随后将左右两排椽子上移,接着打。围墙就这样一堵接一堵地筑了起来。
紧接着打墼子。先把潮湿的黄土装进一个由四块木头拼接而成的长方形模子(也叫墼圈),然后用脚掌踩平,用石柱夯实,一块块码起来晒干。在四堵围合的土墙上方,晒干的墼子被下方拱形排列的葵花秆支撑着,一块接一块地与泥浆粘合成一面圆弧形穹顶,将前后两堵土墙封合。这样就建成了一眼露天的窑洞,俗称箍窑。
随着日月交替,箍窑土质的容颜抵挡不了暴雨冰雪的侵蚀,岁月更迭中他的脊梁日益凹陷,发出危险信号。
人到中年,老尚又跑到县城附近学习土木结构房屋建造法。他率先挖倒了自家的箍窑,砍倒旧庄周围高大的白杨树,挑选出最粗的一根当檩子,数十根细的当椽。在四堵土墙之上先用墼子在左右两堵墙上垒砌跨墙,用于放置横梁。然后,再砌前后两堵,在前墙留下窗户和门的位置。若盖一坡水房屋,则前墙低,后墙高;若盖两坡水房屋,则前后墙对称,低于左右跨墙。此后,将迎来盖房最喜庆的时刻——上梁。按习俗先选定黄道吉日,再把木梁打扮得白白净净,或贴红纸或挂红绸,俨然一副新娘模样。找来四五壮汉,分左右站着,嗨哟嗨哟,抬上跨墙,置于正中。鞭炮炸碎了空气,落下一地惊喜,久久不绝于耳。接着挂椽、铺草帘,用泥浆裹之,封住屋顶,则房屋建成。经济宽裕者,屋顶要排满瓦片;手头拮据者,屋顶就素颜朝天。
老尚对土木结构房屋颇为满意,孰料当他从砖混结构房屋里站起身时,不知是上了年纪血压增高,还是室内光线太亮,他眼前繁花似锦:客厅卧室加厨房,红墙红瓦红屋脊,水泥台子水泥院,这是不是神话里的宫殿?薄薄的液晶大彩电,告别天线攀上了网,把世界捧在眼前,你就是千里眼吧?华为手机开启5G时代,拨通千里之外的视频,你是不是顺风耳?院内亭子的茶台,门口崭新的轿车,洗澡间里的热水,你何时下乡体验生活?新式的茶几,竹子的地板,晶莹剔透的吊灯,城里人,咱比比,我缺啥?
老尚丢下放大镜,伸了伸弯曲的腰。
嘿嘿,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那人——
要馍馍,一个羞于启齿的经历,一层暗藏心底的伤疤。榆木岔里的老人,经常提及要馍馍的事,老尚也不例外。他说,当年他和岔里的同龄人饿得实在扛不住了,就两个肩膀扛一颗脑袋,扒火车去兰州要馍馍。那时候,兰州城里人的生活也不算太宽裕,当他们看到衣衫褴褛的要馍馍客时,眼睛里充满复杂的神情。
幸运的是,他在一条街道上遇到了一位妇女。她推着自行车,一身工人打扮,身后跟着三个高矮不一的小孩。小孩见了他,个个瞪大眼,小手捂紧胯部的帆布包,生怕里边的东西跳出来,被他捡了去。那位妇女扭头一看跟在孩子身后的他,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阵后,立即停住脚步,右手抓起自行车货架,右脚前拨支起撑子。然后微笑着蹲在大个男孩前,双手摸向孩子的包。大个屁股向后一甩,急忙跑开了。她又靠近中个女孩,脸上依然是甜甜的微笑。女孩推开她的手,也向前跑去。个头最小的女孩望着母亲脸上的微笑,小手迅速伸进布包里,掏出一个白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位妇女就硬生生地从小女孩手里夺下那个馒头塞给了他。当他抬起手时,一个留有牙印的大馒头正呆呆地盯着他看。在他迟疑的片刻,女人关上大门,里边传来了孩子嚎啕的大哭声。
不幸的是,同行的乡邻,有的被狼狗追着慌不择路,撞到墙上碰破了头;有的眼馋果园里的苹果,翻墙逃跑时摔断了腿;有的辗转去了青海、新疆,从此杳无音信。
要来的馍馍养活了后辈一茬人。他们成年后,每年都去兰州打工,乐意为兰州人建房子、滚涂料、刷油漆。当问及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时,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兰州近!我想这里的“近”并非距离上的近,而是心灵上的近。因为在他们濒临生死之际,是兰州人伸出温暖的大手,救他们于苦难的深渊。他们心中兰州是个好地方,即使用尽全身力气,流光浑身汗水,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这不,他们有人在兰州开了一家馒头店,为兰州环卫工人、志愿者提供半价馒头,向流浪汉、残疾人无偿发放馒头;他们有的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积极赞助在兰州举办的马拉松、环湖赛等重大体育赛事;他们有的肢体残疾,靠修鞋修车为生,却省吃俭用悄悄地资助贫困学生;他们有的落户兰州,把独生子送进军营保家卫国,鼓励孩子大学毕业后下基层一线,到定点帮扶单位驻村帮扶,带领贫困群众脱贫奔小康,建设美丽乡村。
那水——
挨饿倒也罢了,缺水也要来凑热闹。
大豁岘山上那眼泉呀苦死个人
六月里的红阳婆你麻麻利地走
寒冬腊月呀你迟迟个来
我老汉嗓子里冒着白烟烟
心窝窝里头窝着团团火
问一声老天爷
我何时能喝上一口甜甜的水
大豁岘山上的放羊娃唱着花儿,歌声在榆木岔的沟沟壑壑里飘荡,到处回响着声嘶力竭的余音。
打谷场上,一只母鸡大张着嘴,咯咯咯地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猪食槽、狗食钵、烂茶缸、破海碗都被她一一巡视了个遍。就在她伸长脖子、闪着冠子走到碌碡跟前时,她发红的圆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窝闪闪的清凉。那是水,藏在碌碡脊背上一个凹坑里的雨水。顿时,她欣喜若狂,扇着翅膀扑了过去。不远处两只公鸡抬头看了看她欢快的身影,就咯咯咯地朝她跑来。母鸡以为他俩追她而來,便顺从地蹲下身子,缩短脖子,静静地等待公鸡踩上背来。孰料,两只公鸡争红了脸,你一嘴我一嘴,不仅撕掉了彼此脖颈的羽毛,也嘬干了石头窝里的水。等老母鸡缓过神,才发现凹坑里塞满了羽毛。此刻,只听得大豁岘泉上扁担哗啦,水桶咣当,几只脚相互踩着、踢着、踹着,迎接那从天而降、飘飘然零落的毛发。或兄弟、或亲戚,拧着胳膊、咬着耳朵扭在一起,戳伤了母亲疼爱的眼和父亲慈善的心。一丝丝、一缕缕,交错着、重叠着揉成一团,乐坏了乡间换花线的胡郎客。
他们只为一口水。
那年月,水比粮要紧,比钱金贵。榆木岔岔口两岸没有一口井,没有一眼窖,几十户人家、百十号人、几十头牲口,眼巴巴盯着红土泉上仅有的一眼碱水泉,艰难度日。夏天,一旦天空乌云密布,炸雷滚滚,每家每户不论男女老少,便手忙脚乱地搬起水缸,端来锅碗瓢盆,甚至拿来夜壶,统统放在屋檐下、院中央收集雨水。冬天,房面上的积雪融化后都不偏不倚地流进了屋檐下翘首以待的水桶、脸盆。院内的积雪不是被装进水壶里,就是被倒进树坑里保墒,庄前屋后的地面上很难寻到一片残留的雪花。
后来,社员们从公社拉来水泥,家家户户用水泥硬化了庭院,在离大墙根外不远的地方挖了一眼头顶锅盖、肚如水缸的罐罐窖。雨水从天空降落、从屋檐滑下后从水泥院径直流进窖里去了,中途没留下一丁点儿停歇的机会。水泥窖,被岔里人亲切地称为“圣水罐罐”。
如今,自来水爬山跨沟,翻梁越岭,穿过多半个世纪的历史云烟,从一种意念慢慢走出纸面,走过山川,走进家门。
岔里人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竟然和城里人一样用上了自来水。
一排排新瓦房呀一股股洮河水
住进了新房子喝上了甜甜的水
大豁岘山上那眼泉啊
苦到头来是甘甜
放羊娃的花儿又填了新词。
听!那歌声在沟沟岔岔里随风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