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建元
我的家乡在甘肃永登一个偏僻的山村,几百户人家,星星点点地散居在鸡冠山下那沟沟湾湾,坡坡梁梁上。在这片群山环绕的黄土窝窝里,埋葬着爷爷奶奶,生长着庄稼蔬菜,座落着农田屋舍,飘飞着袅袅炊烟。
家乡名叫漫水滩,实际干旱缺水。漫水滩寄托了父辈想水盼水的复杂心情。
从记事起,漫水滩人基本靠天吃水,水比啥都金贵。一下雨,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大小容器都派上了用场,修水道、清杂物、收集雨水是最紧要的活。屋顶的水收集到水缸和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里,房前屋后的水收集到各家的水窖里,沟沟岔岔、过道、马路上的水统一收集到村口的涝池里,供全村人畜饮用。尽管水里漂浮着干草、杂物,甚至游动着小蝌蚪,但经过沉淀、过滤,喝起来仍然甘甜爽口。
冬天的漫水滩,寒风刺骨,村口的涝池结冰了。我和小伙伴每人抱一块冰,搬到池塘边的土坡上,坐在冰块上往下滑,呲溜一声就滑到了沟底。晚上回家,裤子早磨破了,露出两片肉,在风中冻成了粉红色,鞋成了冰疙瘩,人成了小泥人。
星期天,我和二姐拉上架子车去涝池里取冰,冰块是浑浊的,里面还冻着杂草和树叶。我们拼尽气力一块一块地往车上抬,累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冰块拉回家后要整齐地码放在院子的南墙根。做饭时,取上两块在大锅里融化,还要用特制的漏勺子捞出杂物,在水中加入明矾,经多次过滤才能食用。吃饭时,频频遇到小石子塞牙,满嘴的土味。
童年,是在一缸一缸地收集屋顶雨水,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拉冰,喝塞牙的黄泥水中度过的。
有一年冬天,邻村康宝儿牵着骡子去饮水,骡子脚下一滑,摔进了涝池中间。当时,一匹骡子是一家的全部家当,康宝儿瘫坐在涝池边上放声痛哭。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一起动手砸冰,直到半夜,才将被水泡胀的骡子捞出来。从那以后,人们不再去涝池挑水吃,而是自备了水桶,到井滩去挑水吃。
井滩在村口的小砂沟,因一口上百年的老井得名。井口上有一架轳辘,井深约十丈,井水甘甜凉润,养活着全村人。
把井口的,是技术熟练的“井把式”。他吆喝一声“起”,众人便拉动井绳。不一会,一皮袋井水便出现在井口。第一袋水是要让牲口享用的,“井把式”缓缓地将水倒入井口旁的石槽,袁家的羊、赵家的驴、董家的骡子、杨家的犏牛,次第在小石槽里饮足了,抬抬头,看一眼“井把式”,惬意地走回各自的圈舍草棚。
大姑娘、小媳妇、种地的、放羊的,人们齐聚到午后的井滩,大声喧哗、开怀大笑,家长里短,东西南北,你一言,他一语,所有的事,都可以在井滩里讲,所有的幸福,都可以在井滩里晒。井滩是最公平的,所有的牲口饮足了,所有的水桶装满了,所有的怨气发泄了,所有值得说的话都说完了,“井把式”才会吹一声结束的口哨,收拾水袋,锁闭轳辘。大家喊一声“回”,齐刷刷挑起水桶,甩开臂膀,走出井滩,走回各自家中。此时,夕阳斜照,炊烟四起。
一到腊月,全村出动,井滩是最热闹的地方,要是下大雪,人们都站成雪人,半夜三更,井架上的轱辘仍摇个不停。
后来,地下水位下降,井成了枯井。牛羊骡马不得不前往五里外的邻村饮水,人们将小水桶换成了大水箱,“挑水”吃变成了“拉水”吃。
再后来,井口的轳辘被“井把式”收拾回家永久封存,骡马饮水的石槽横亘在井口,荒草丛生的井滩被推平、填齐、修了公路,车轮碾过,阵阵风尘。
每年假期的时候,我便拉上水桶去邻村去拉水。有次在全力冲上一段上坡路时,架子绳突然断裂,我顺势栽倒在地,头上碰了一个大包,两颗门牙不见了。水桶滑落到路边,一桶水转眼洒到了树坑中,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懊恼不已。有一年干旱,周围水井里的水都枯干了,人们架上车到15里外的天祝县牧区去拉泉水,拉一趟水得整整一天,水太金贵了,回想起那些艰涩的日子,好像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上初中时,村里来了打井队。母亲说,“再也不用喝塘坝水了”。我们每天跑到打井的地方去玩耍,高高竖起的钻井设备上挂着迎风招展的红旗,机器开动时,震耳欲聋的钻井声就像是美妙的旋律。
井打好的那一天,全村人像过年一樣高兴,齐聚在井台上激动地等待,在一阵机器的轰鸣声中,清冽的地下水从碗口粗的黑管口中喷涌而出,人们欢呼着涌上前去,就着水管豪饮一番,饮了个酣畅淋漓。随后,在村长的带领下,大家整齐地站在井口,向打井工人表达谢意,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为了解决群众挑水路途远的问题,村上决定在全村的至高点建一座水库,利用水自流的压力把水引到了各村,每隔2公里再建一个分水池。村长一声令下,出资的出资,出工的出工,人们满怀着希望和激情修水池,挖管道,一点都不觉得累。一个月后,清凉的井水顺着管沟流到了村口的分水池,自流引水试水成功了。人们将家中所有的盛水容器都挑满了,大家欢笑着,奔跑着,热泪盈眶。
为了这天,几辈辈人梦想了几辈辈,为了这一天,漫水滩人奋斗了几十年……
我和二哥在自家的院子南边也挖了一个圆形的水窖,接好后能盛十水桶的水,平时有个木头盖子还上锁。一次,用完后忘了盖盖子,我家的黑狗从门口冲进来就直接冲到水窖中了,等我们想办法打捞出来时,它已经没气了,为此母亲唠叨了好多天。后来,二哥想办法购买了一台潜水泵,开关一开,用不了几分钟,就能盛满两缸,我还拿着水管子冲过院子里的李子树呢。
毕业后,我辗转到省城兰州工作,每天看着奔腾不息的黄河向东流去,就会想起家乡的那眼机井,也会想起童年在涝坝里拉冰的场景。
春节回家,沿着水泥路穿行在家乡弯曲的村道上,那些土墙旧屋早已被砖瓦房取代,那些藏在老屋后的旱厕也改造成了新式的卫生厕所,停在农家门口的小轿车、农运车取代了老式的手推车和三马子。拉冰用过的架子车散架了,水桶和水箱已锈迹斑斑,尘封在老屋的墙角。村口的涝坝干涸了,那是全村人畜饮水的共同记忆。如今,自来水通到了家家户户,很多人家经过改造把水龙头直接安装到了厨房里,一打开,白花花的干净水就流进了漫水滩人的生活里。尝上一口,甘甜清冽,还是滋养我童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