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歌

陈仓

什么是家

不只是你出生的地方

更是你让哪里为你重生

——摘自央視公益广告

1

在中国甘肃省

在武威市古浪县

在河西走廊东端

在腾格里沙漠南缘

在西北偏西的方向

在修道飞天的地方

有片土地叫八步沙

我们总以为只有荒凉

总会想到黄沙漫天

当初确实如此

大黄风一吹

沙子就替代了天空

沙子就遮挡住了日月

沙子就迷住了神的眼睛

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自己

也看不见别人

看不见过去

也看不见未来

看不见今生

也不看见来世

我们只能看见一条巨蟒

每年以七点五米的速度向前移动

它们所到之处一切皆被埋藏

村庄和庄稼被埋藏

生命和记忆被埋藏

这就是沙漠

生命似乎还没有起源

希望一片空白

2

贺发林，森林的林

石满，满怀的满

郭朝明，光明的明

罗元奎，奎宿的奎

程海，海阔天空的海

张润元，一元复始的元

这些都不是人的名字

这是六个大禹的血亲

这是六个愚公的后代

这是六个女娲的再现

大禹治水

愚公移山

女娲补天

而你们要顶住风

成为逆行者

你们要降住沙子

成为保护神

你们按下去的

也不是六个手印

是六滴鲜红的血

是六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是六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是一段时间的长河

时间是沙子的老师

太阳是沙子的同谋

心脏是沙子的血脉

沙子是一群迷路的孩子

你们摁下去的

是绿色的承诺

是生命的密码

是希望的契约

过去，沙子追着你们

现在，你们追着沙子

要驯服沙子

要集合沙子

要团结沙子

像驯服一群逆子

像集合一群臣民

像团结一群士兵

让沙子跟着你们

奔向美好生活

3

再简陋的生活

都不影响做梦

你们挖出一个坑

和身体一样大小的坑

和坟茔一样形状的坑

像活埋一样窒息的坑

然后铺上草

和衣而睡

无须洗漱和梳妆

你们搬来三块石头

石头是更大的沙子

支起了一口锅

从此住进了沙漠住进了沙窝

住进了一粒小小的沙子里

开始向沙子的内心挺进

从沙子内心柔软的地方

开始升起炊烟

开始有了呼吸和喘息

开始响起了呼噜声和咳嗽声

这都是生命的迹象

这都是复活的迹象

这都是醒来的迹象

4

有一万棵苗子

像一万个儿子

像一万个自己

紧紧跟随在你们身后

住进了沙漠，住进了沙窝

住进了一粒小小的沙子里

你们希望在沙子的心里扎根

你们要在沙子里安置家小

沙子是一群不听话的孩子

你们像母亲心疼孩子一样

开始养育沙子

开始教训沙子

开始俘获沙子

养育沙子就是养育风

教训沙子就是教训日和月

俘获沙子就是俘获江山

但是春天总伴随着风

春天的大黄风来了

无形的大黄风来了

来去不定的大黄风来了

它们张开魔爪来了

它们吐着信子来了

它们发出尖叫来了

沙子被吓得啼哭

沙子被吓得颤抖

沙子被吓得四散而逃

刚刚栽下去的苗子

被卷走了，不见了

沙子，没有成为家

却成了小小的坟茔

石老汉沮丧地说

我们这么大岁数

哪里管得住风

贺老汉心痛地说

我们是人，六个人

怎么管得住天

5

但这不是埋藏

而是小小的覆盖

像药末覆盖着伤口

像灰尘覆盖着伤疤

你们擦去脸上的沙子

你们抹去眼泪里的沙子

你们细细地把沙子剥开

然后嚼碎，咽下去

你们体会了沙子的内心

你们品到了沙子的痛苦

沙子也有家

沙子也想有个家

沙子的家就是草

草的家就是树

树的家就是你们

你们想出了一个主意

用一把草压住一片沙

然后在沙子里种树

风遇到草

果然就小了

果然就停了

果然就温柔了

然后变回了春风

春风吹拂一棵棵树

根就扎下了

枝叶就绿了

花就开了

黄的，蓝的，红的，紫的

沙子的身体里被逼出了懦弱

沙子的身体里被挤出了颜色

沙子的身体里被挤出了营养

沙子的身体里被挤出了光与热

在沙漠里汇成了另一种

溪流，和美丽的画卷

6

榆树、沙枣树

柠条、梭梭、红柳

沙拐枣、苦豆子、马刺苋

这群走丢的孩子绕道唐宋

绕道长安城和古凉州

绕道星辰大海和电闪雷鸣

绕道地狱和天庭

纷纷回来了

回到了故乡

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立春惊蛰回来了

清明谷雨回来了

小满芒种回来了

小暑大暑回来了

白露霜降回来了

小雪大雪回来了

所有的节气都回来了

四季轮换，岁月交替

小麦和玉米回来了

粮食和种子回来了

蚂蚁和沙鼠回来了

蜥蜴和蝎子回来了

长着翅膀的麻雀回来了

喜欢做梦的白鹅回来了

晶莹的露水回来了

纯洁的雪回来了

魂也回来了

神也回来了

统统附在一草一木间

这叫借尸还魂

这叫凤凰涅槃

祭祀从此恢复

朝拜从此开始

7

但是皱纹跟着来了

苍老跟着来了

病魔跟着来了

死神跟着来了

你们开始一一告别

头发里的黑一点点离开

头发里的白一点点离开

皮肤里的光一点点离开

骨头里的火一点点离开

石老汉，贺老汉

郭老汉，罗老汉

身体里的灯相继熄灭

石老汉在离开之前

提了一个要求

不要把他埋在祖先的身边

要把他埋得离沙子近一点

要把他埋得离草近一点

要把他埋得离树近一点

他的意思是，如果这样

即使在死后，还可以

用自己化掉的身体

继续巡视这里

还可以用自己隆起的坟头

继续呵护这里

贺老汉在离开之前

说他这辈子什么也没有挣下

只是在沙子里种下了几棵树

他指了指儿子留下了遗言

你管好了这些树

也就是对得住我

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

为了让父亲走得踏实

儿子终于答应了

其实，这是你们的约定

要把每粒沙子向下遗传

你们要遗传下去的

不是金银细软

不是香火血脉

仍然是漫天黄沙

和剩下三分之一

没有兑现的承诺

于是后辈们回来了

儿子贺中强回来了

儿子石银山回来了

儿子郭万刚回来了

儿子罗兴全回来了

儿子程学生回来了

女婿王志鹏回来了

孙子郭玺也回来了

他们肩并着肩

手拉着手，心连着心

向前，向前，再向前

五道沟，七道沟，二十道沟

甚至更遥远的地方

绿色就这样朝前蔓延

8

有一年十三级大风

把沙漠吹了起来

天和地瞬间颠倒

昼和夜立刻反转

人间一片漆黑

这是世界末日的黑

是人类活到头了的黑

村庄被淹没，庄稼被摧毁

碗口粗的树被拦腰折断

二十多名孩子被吞噬

劫后余生的你们发誓

保护不了孩子枉为父母

保护不了家园何为汉子

你们再一次出发

这一次不是向上

不是向东向西向南向北

而是向下向下再向下

沉到比树低的地方

沉到比草低的地方

沉到比沙子低的地方

沉到比黑暗低的地方

去打捞希望和光明

深度就这样得到诠释

一口井就这样形成

水被解救

河流被松绑

大地开始上升

从低处走上了高处

从地下走上了地面

从地面走向了半空

像旗帜在不停地飘扬

你们看到哗哗啦啦的水

高兴地流出了眼泪

眼睛也是一口井

井也是你们的眼睛

从此在沙漠中睁着

你们的眼泪很汪

汪得像母亲的乳汁

打湿了每一粒沙子

沙子被彻底感化

沙子被彻底改造

沙子们争先恐后

脱胎成一把泥巴

开始反哺这片土地

第一代种上了肉苁蓉

第二代种上了梭梭

第三代开始把彼此予以嫁接

让苦难长出各种各样的花朵

让荒凉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让沙漠长成另一种海洋

去纪念那些逝去的

犹如依然活着的人

其实那些逝去的人

早已經修成了这里的树

其实，那些活着的人

正活得如树一样美妙

9

如今再提起八步沙

我们会联想到壁画

联想到壁画中雕刻着的

那些形态各异的佛

和修成正果的飞天

你们就在这里

用同样的心情

用同样的虔诚

塑造万物的灵魂

你们不用凿子

不用油彩和金子

也不是在石头上

而是在最卑微的

最荒凉的最细碎的

最经不起风吹的

像尘埃似的

一粒粒沙子身上

要雕刻家的模样

要雕刻金山银山

要雕刻绿水青山

重点要雕刻的是绿色

佛的灵魂就是绿色的

所以凡是绿色的地方

你们就会现身

佛，都会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