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倾城
几年前在北京,我去采访一个牛奶企业的员工,她的职责是在各地超市培训销售员。我转了好几趟车才找到她家附近,还得穿过一个嘈杂的超市,上楼后再经过一个喧闹的游戏机厅,走到昏黑的楼道里,前面又出现一段窄窄的楼梯,直通阁楼——我差点没勇气上去了。
然而门打开后,我却意外地放松下来,眼前的房间很小,橘黄色的灯光却带着暖意,让我想起一只睡得懒懒的猫。房间的格局并不方正,但家具摆放得井井有条,床铺、衣架、小书架都与墙贴合得严丝合缝,简直像定做的一般。
我惊叹。她却不好意思地笑:“天天去家居城跑,跑多了自然就会遇到合适的。”
被褥叠得好好的,杂物收在看不见的地方。很小的方桌上,一本摊开的书,旁边是一个胖胖的酸奶瓶,插着芦苇。她留着齐耳短发,不着脂粉,旧牛仔外套很干净,身上还有淡淡的奶香,让人想起一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惊奇极了:她学历不高,收入菲薄,却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得如此舒适宜人。
人人都会说,心安之处就是家。她的“安”是自己给的,屋顶下一个人有滋有味地生活,便是安宁,便是幸福。哪怕这房子是租来的。
后来我回到武汉,有一次要拍视频,在网上买的三脚架迟迟没有收到。一位老师知道后说:“我有,你来我家。”我和她其实不太熟,本来不想打扰的,但她一再邀请,我就去了。去了以后,我惊呆了。她家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室,不仅有三脚架,还有摄像机、投影仪、大三角钢琴……简直像个宝藏。
她告诉我,自己家境宽裕,热爱艺术,但晚年独居,觉得很寂寞。直到有一次,有人怯生生拜托她,想借她家的地下室开个读书会。她本来不太了解读书会,但因为跟文化有关,迟疑了一下就同意了。那一次,家里人声鼎沸,年轻人多得如林间聚满了雀。老师自己也旁听,身心都感觉苏醒了。事后,年轻的主办方负责人问应该给多少场地费,她说:“不要钱。你们有需要就尽管来。”
后来有人借她的场地开小型演唱会,她为此购买了相关设备。年轻的歌手非常不安:“老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道……”她笑道:“我这边的开销,你不要担心。”
年轻的画画老师带学生,学生数量少,租不起画室,也借她的场地。不太年轻但尚未成名的电影人需要场地,给投资人放自己拍的片子,她装出一间试映室。
这些都是免费的。而我也是被帮助的年轻人之一,她帮我拍摄,做PPT,剪辑,上传。我佩服她的能干,她很自豪地说:“是跟着你们这些小朋友学会的。”然后又叮嘱我,要开读者见面会或新书发布会,也可以过去——那里有好咖啡。
像被什么击中似的,我想起那位带着淡淡牛奶馨香的女孩子,她们的面容叠加,仿佛是同一个人,从少女到老太太。清贫的时候,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所谓独善其身;富而闲的时候,便关心他人,所谓兼济天下。年少时,不怕吃苦,迎接未来;老去时,乐于学习,超越过去。
天下是一桌不散的宴席,她们是主人也是座上客。有了她们,这世界便多了很多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