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先生
一个世纪了,许渊冲的身上始终贴着“狂”的标签。
求学时,他狂。他1921年生,1938年以第7名的成绩考入西南联大,成绩排在外文系的前列,唯一让他服气的同学,大概只有物理系的杨振宁。在同学们的印象里,许渊冲嗓门大、性子冲,人送外号“许大炮”。搞学问,他也狂。他的翻译讲究三美:“音美、形美、意美”,他认为翻译文学作品时,最高标准是传达感情,求真是低标准。翻译出的作品,不仅有传统文化格式上的工整押韵,更有传统文化思想上的意境。他翻着自己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斩钉截铁地说:“傅雷翻译的不如我。”
2010年,中国翻译协会授予他“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8月2日,他获得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如今,他的名片上直接印着“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惟一人”,被许多人指责为狂妄,他却自言“狂而不妄”。“北极光”的奖牌,正放在家里书架顶层醒目之处。老人家仰坐着,将知名的翻译家历历数来。“我这样的人,就这么一个!”他对记者强调说,“几千年来就这么一个!”他认为,中英互译很难,比英法互译难十倍,而这个重担只有中国人担得起。“我们中国人,就应该自信,就应该有点狂的精神。五千年的文化,是智慧的传承,是精神的传递。咱们国家的科技、军事、商业都在走向世界,所缺的就是文化这一项,我要填补的就是这一项。”
许渊冲从1983年开始在北京大学任教,到1991年70岁时才退休。少了教书工作对精力的抢夺,他的译作从先前的20余本,在近30年中增长到150余本。如今,100岁的许渊冲,每天在狭小的屋子里翻译莎士比亚。这实在是一份看不到头的工作,莎士比亚一生有37部戏剧、154首十四行诗。而一个世纪里,他最大的“战斗”恐怕是直译与意译的论战。作 为不折不扣的“意译派”代言人,许渊冲的翻译方式,通常并未改变原文结构,却爱在形容词上下一番功夫,诗词的韵味仿佛揉在他骨血里,哪怕是在许多同行看来应当平铺直叙的时候,他也要在用词的节奏和色彩上,添上自己的理解。
这不能不提到他在西南联大英文系求学的岁月,师从闻一多、钱钟书 、叶公超、吴宓等学贯中西的大学者。许渊冲第一次听吴宓讲翻译,吴宓说,翻译要通过现象见本质,通过文字见意义,不能译词而不译意。吴宓先生借助于柏拉图的“一”与“多”理论,第一个改变了许渊冲的翻译观念。他还记得有一天去听冯友兰讲哲学,冯先生在台上说:“诗的含蕴越多越好。满纸美呀,读来不美,这是下乘;写美也使人觉得美,那是中乘;不用美字却使人感到美才是上乘。”许渊冲把这些话琢磨了几十年,联系到翻译上,悟出“形似是下乘,意似是中乘,神似是上乘”。他自诩按照这条路译诗,就能“在天地境界逍遥游”。
在西南联大求学的岁月,时隔将近一个世纪,仍然铭刻在许渊冲的记忆里。在这里,他听了“闻一多讲《诗经》,陈梦家讲《论语》,许骏斋讲《左传》,刘文典讲《文选》,罗庸讲《唐诗》,浦江清讲《宋词》《元曲》,朱自清讲《古诗十九首》”。50年后,许渊冲把《诗经》305篇、《古诗十九首》、《唐诗》150首、《宋词》150首、《西厢记》四本十六折,都翻译成为格律体的英文诗;把《唐诗》《宋词》各100首,译成押韵的法文。
1948年,许渊冲前往法国巴黎大学留学,得以精通法语。3年后回国,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法文系教书。他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学术建议——共产主义“翻译错了”,原文没有“产”的意思。幸好,他这一观点被归入了“学术问题”。可他“狂妄自大”的形象也自此流传开去。“三反”运动时,他被评价为“个人英雄主义”和“名利思想严重”,检讨做了7次。
1958年,他开始把毛泽东诗词译成英文和法文。许先生在翻译毛泽东诗词“不爱红装爱武装”时,坚持使用韵文反对用分行散文的方式进行翻译,文革中被造反派们抓到了机会,打着“歪曲毛泽东思想”的借口,他被拉到大太阳底下被批斗。可周围的喧嚣声仿佛与他隔绝一般,他一边被暴晒,一边不肯罢休地嘀嘀咕咕,琢磨着怎么翻译《沁园春·雪》。一会儿觉着,自己把“惟余莽莽,顿失滔滔”的音韵节奏都翻译出来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成功地把“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的对仗也译出了精髓。他神游天外暗暗得意,深觉找到了“消磨时光的绝妙方法”。有一次他被带刺的树枝实打实地抽了100下,疼得他只能坐在妻子照君帮他找来的救生圈上。可即便是皮肉之苦,也没能消磨掉“许大炮”在学术上顽强的战斗意志。多年后,在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中,主持人问许渊冲先生:“您在翻译的过程中,最痛苦和最快乐的时刻是什么时候?”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没有痛苦,没有痛苦,没有。”他解释道,“我翻译同样一句话,我翻译的比人家好,又或是翻的比自己更好,这就是乐趣所在,并且这个乐趣是别人夺不走的。”
百岁的许渊冲精力仍显充足,他早早学会了使用电脑,如今的翻译工作,都是用他书房里的台式电脑完成。翻得沉迷起来,就半宿半宿地熬夜,每天都工作到凌晨三四点。
2018年,与他携手了大半生的妻子去世了。那段时间他异常沉默,有时甚至一晚上只睡一两个小时。他曾在书里数次赞叹雪莱的名言:“爱情好像灯光,同时照两个人,光辉并不会减弱。”一个失眠的夜里,他从床上一轱辘爬起来,又坐到桌前,开始翻译。“只要我沉浸在翻译的世界里,我就垮不下来。”他说。
沉淀大半生,观点梳理成理论,许渊冲一句“翻译是艺术”,将翻译视作“两种语言的竞赛”,将文学翻译视作“两种文化的竞赛”。他不肯满足于再现原文,更乐意“胜过原文”。
在他的作品《翻译的艺术》前言中,他写道:“英国翻译家认为‘林纾翻译的狄更斯作品优于原著……这应该是我们文学翻译工作者努力的方向,如能再创造出‘胜过原作的译文来,那就是给世界文化灌输新的血液,可以使世界文化更加光辉灿烂。”
这位翻译大师最爱翻译的是诗词,对音韵的美感,他几乎求索了一辈子。
如今,50年前的“未来”早已成为过去。横跨大半个世纪,他仍然记得求学时,西南联大门口的路。一条是公路,一条是学子们天长日久踏出的小路。可他最爱的是一条自己独自觅出的路,月夜、黄昏、河畔的影子,以及自己踏出的脚印,都是这位老人专属里的美好回忆。
他写道:“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將来还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