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与市场之间：天下归元访谈

天下归元 李玮

引 言

网络文学发展走向如何？完全成为商业流水线的文化产品？抑或创造力的生长点？它究竟是快餐文化的一次性消费品，还是一种丰富文学经典的可能性？这些问题成为网文发展的关键性问题，每一个关注网文的研究者都试图寻找答案。要回答这些问题，仅仅着眼于网文的宏观数据，一时的热点或是仅仅分析文本，都是不够的。网文是一种新兴的文学形式，它与依托纸质传媒的文学作品的区别不仅表现在传播媒介上，也表现在文学观、创作模式和价值追求上。反思既有的文学标准，将网文的出现视作丰富文学性的一个契机，是尊重和理解网络文学这一新兴文学现象的前提。所以，从表层分析，走向深层对话，是有效阐释网文发展问题的重要路径。这是访谈网文作家的缘起。

天下归元是网络作家中的“大神”，从开始的《燕倾天下》《帝凰》，到《扶摇皇后》《凰权》，近期的“天定风华”系列作品，网络点击量、出版销量以及影视改编都十分出色，是网络文学商业性的典范。以文学标准来看，她的作品架构宏大，描摹细腻，对人性、人事的理解独到。特别是，天下归元的作品改变了“争宠”“以女虐男”或是“纯情叙事”的模式，凸显女性主体意识和权利意识，在活泼晓畅的叙事中潜藏“女权”的思想性。她的创作似乎在表明，许多网络文学在以“迎合”为特征参与某种意识形态的变动，以“大众化”的面貌实现一种“化大众”的功能，以“白日梦”为表象表达着某种“现实性”。2020年初冬的一个下午，我带着有关网文创作和发展的问题，与天下归元进行了对话。

李玮：归元大神好！众所周知，您是女频网文作家。如许多女频网文一样，您的作品大多围绕爱情和权谋两条主线展开，但读者又能感受到您的创作对爱情和权谋的处理方式与其他作家有所不同。您能谈一谈在作品中您是怎么处理这两条线索的吗？

归元：在我的作品中，爱情和权谋很少出现激烈的冲突。很多作者喜欢将爱情置放在权谋的对立面，更多的是为了营造矛盾和冲突，来增加文本的可读性。但在我看来，这两者本就不是相互抵触的，我的男女主虽然各有目的，有时候也会产生矛盾，但矛盾和误会，都可以通过沟通，或者说智慧化解。我的作品中很少出现明明一句话就能澄清的误会，却自始至终解不开，为虐而虐的情况。设定为智慧强大的男女主，既然诸事通透，那么没有道理在爱情方面就变得愚蠢固执、不知变通和沟通。这种想法源于我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着平等理性的期待。了解、理解、信任是人际交往中最基本的东西。不偏执、不冲动是成功人士的基本素质，做不到，就偏离了强大人设。

李玮：信任是一种能力，信任别人也是信任自己，在您的作品中，女主的心理往往非常强大。

归元：是的。坦白说，虽然各个作品的人物设定有所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也有所差异，但我笔下的女主都具有冷静、机智、强势的心理特征。我不擅长写柔弱的、依赖性强的女性心理。

李玮：您对“女强”的这种理解，或者说期待，是不是和您在现实生活中的感受有某种关系？

归元：现在女性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身边的很多女性都十分优秀。女性读者也不再满足于看傻白甜，现在许多女频作家都不满足于写女性被照顾、被宠爱，而选择将女性从从属地位中解脱出来，通过各种方式去展现自己的光辉，这也是符合当前实际情况的。

李玮：那您怎么处理女主自我发展和爱情，或者说和男主的关系呢？这里面会不会有矛盾。

归元：矛盾当然会有，就像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的一样，哪怕是现实社会，对女性的约束依旧存在。但我偏重写男方女方的相互成全。不可调和时，我会让男方退一步。退一步是男方应有的气度和胸怀。也可以选择以别的智慧的方式来处理，毕竟那是我自己构建的架空的社会，可以成为梦想的乌托邦，让在现实中碰壁的读者，可以在其中获得精神满足。

李玮：我们原来会认为男子气概表现为一种进取和强势，而您把“退一步”作为男性的设定，这让我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一种思想的转型。您的作品以结构宏大、视野开阔见长，这在女频作家中比较罕见。您能谈一谈您是怎样构思、驾驭宏大的结构吗？

归元：我擅长写长篇。我的作品有长有短，但在当时网文中算长的。比如《燕倾天下》大约60万字，这在当时的网文中就算长篇。所谓的结构宏大、视野开阔，其实就是我没有选择女性作家比较喜欢的、背景相对紧凑的小言格局，多以家国为背景，地域广阔，政权林立，人物复杂众多，主打权谋，很容易营造出气魄感。我喜欢把人物放在不同的环境和矛盾中，让他们经历挑战和克服困难来展现个人的魅力光彩。不过，虽然背景看起来大，空间设置也多，但我和许多男性作家不同，我不太写家国冲突，我更注重写一个小人物如何历练、成长。你可以把它称为“养成文”。小人物的成长就成为联结结构的主线。人物的成长历程本身是一个完整顺畅的过程，必须自己本身就能清楚把握，写清楚了，也就驾驭住了。所以我很少写一开始就强大的人物，那会失去很多期待和写作的空间。

李玮：也就是说虽然您的架构宏大，但着眼点仍然是小人物的成长。我们一般会认为网络文学更喜欢写“大人物”，比如现在的“马甲文”，主人公从一开始就集权势、财富、异能或美貌为一身。您为什么看重小人物？

归元：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成功人士都是从小人物开始的，成长本就是一个富于变化和哲学的命题。古往今来很多名篇和优秀的影视作品，主题都是小人物的成长和奋斗。正如歌德所说，流水在碰到底处时才会释放活力。这个步步崛起的过程本身就很有代入感和正能量。成長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新的探索，新的思考，新的碰撞，也有利于文本的情节设置。网络文学喜欢写大人物，但绝大多数依旧是从小人物，甚至是比一般人更不如的小人物开始写起，比如曾经非常盛行的“废柴流”。一开始就酷炫狂霸拽的写法，则走的是另外一种刺激读者感官的道路，两者各有市场。

李玮：您对小人物的重视是否有来自生活中的某些触动？

归元： 我个人认为，作者大多数的写作表达，都来自生活中的感触和思考。只是有时候自己也未必能察觉。赛涅卡说，真正的人生，只有在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之后才能实现。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心态和因为境遇变化而产生的迷茫、选择和性格变化，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李玮：我也注意到您很执着于写人物的成长，在最初的作品《燕倾天下》中，你对怀素心理和性格的变化有非常细致和纵深化的描写，这样的写作方式是不是在商业上会不太讨好。据我所知，网文读者会喜欢快节奏、情节化的作品。稍稍场景化，叙事时间缓慢，注意心理纵深的作品容易“扑街”？

归元：《燕倾天下》是我花了很多心血的作品，但市场效果确实不好。这个我在写第二本《帝凰》的时候也谈到过。我说过，“我的文，先期以埋线索为主，总领全文走向，情节要到20万字以后才会明显铺展开来，在中后段，才能有更多角度的领略。我不愿以粗糙的快进度，感官的迅猛刺激，去磨损小说力求达到的逻辑伏笔和细腻精致的意境，这样的风格，自然需要我更多的付出，而这样的付出，建立在读者的耐心和支持的基础之上。”网文作者很多时候会受到读者的影响，我是比较倔强的作者了，但后期每一本都在做调试，我的目标是在保持一定水准的基础上实现个人喜好和读者口味之间的基本平衡，每一本都做一点努力，慢慢地，让我自己不必太屈服于市场，也让读者渐渐适应我的这种风格。

李玮：《帝凰》是一个复仇故事，开场仇怨的设置十分惊艳，各种线索的关联和呈现也让这部作品显现出很好的悬疑风格，不过，后期小说的走向为什么改变了暗黑复仇的设定呢？

归元：网文写作不是封闭的，是不断与读者互动的过程，其间读者的反馈不可避免会对作者造成一定的影响。我也曾设想把《帝凰》写成一个震撼性的悲剧，但是到了后期，一部分原因是考虑到整个故事太过阴暗，影响市场的同时也让人不适；另一个原因是我自己心软了，不忍心虐自己的读者。我为我放弃想了很久的设定而扼腕，但是要说多后悔，也是没有的。每个故事都有它既定的命运，帝凰这样也很好。

李玮：从《帝凰》到《扶摇》似乎是一个转折，孟扶摇不再像秦长歌那样沉重、黑暗，您的知名度也显著提升。《扶摇》的创作方式得到读者的广泛认可，这对您之后的创作思路会不会有影响？您能谈一谈《扶摇》的创作心得吗？

归元：要说有很大影响，倒也不至于，因为紧接着《扶摇》的《凰权》，就又转回了沉重复杂的风格。但是写完《凰权》后，“天定风华”系列总体风格就向《扶摇》靠拢，一方面是因为《扶摇》的成功，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也比较喜欢这样的风格，写起来心情都似乎明朗了一点。《扶摇》那时候，其实就是因为《燕倾》“扑街”，《帝凰》也谈不上多成功，想出版四处碰壁，有口碑没市场，于是便放开了，不再拘泥于太多雕琢以便匹配出版，选择了天马行空、自如挥洒，因此人物性格、文字风格、故事架构，都呈现出了一种浪漫的气质。我在2012年中国作协第一次网络文学研讨会上说， “《扶摇》是第一本我放弃出版执念，直接将目光定位在纯网络文学基准上的书，从设定、架构，到语言、思路，都是完全网络化的。在坚持写作个人原则和迎合读者口味之间，寻求了一个基本的平衡。这本书最初的架构灵感来自当时比较风靡的玄幻小说，玄幻步步升级的设定，很容易引起读者的追逐兴趣，但还没有出现一本完整意义上的女性玄幻。我对此做过分析，发现玄幻这种题材，它没有多少情感因素，而对于女性网文读者来说，没有爱情一本书就不能看，所以我想，写一本玄幻构架，言情实质的书，取两者之长，弃两者之短，取玄幻步步生莲的热血奋进，弃言情你侬我侬的反复纠缠。于是有了这本书，最初它不叫这么烂俗的名字，它叫扶摇。取‘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意。”

李玮：一部成功作品有时也有副作用，那就是使作家之后的创作产生“影响的焦虑”。但 《扶摇》之后的《凰权》，您似乎又做了一些新的尝试，比如我注意到《扶摇》中孟扶摇的晋级之路上男主还是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各个男配也功劳不小。但《凰权》中，男主宁奕经常是凤知微的复国之路最大的威胁和阻碍，您能谈一谈《凰权》这样构思的缘由吗？

归元：就是看很多人吐槽说，女强文结果还是以女性征服男性，靠男性拯救，靠俘虏男性的爱和支持来争权夺利来诠释女强，骨子里还是弱的、依赖的。那我就要写完全靠自己不靠男人的，用事实来证明女人可以和男人一般成就，分庭抗礼，你来我往，无论从心智还是成就上，都不遑多让。

这些作品中，我最满意的是《凰权》，大概就是相对来说故事最严谨，文笔最精美讲究，最具出版气质。从文字、格局、权谋、情节递进、人物设定，乃至篇幅等方面都还不错，也是各方面最平衡的。《扶摇》我也是很看重很喜欢的，毕竟是真正的成名作，但某方面做得比《凰权》出色，某方面又不如《凰权》。所以说《凰权》未必是最好，大概综合评分会比较高。

李玮：《凰权》后，您开始创作“天定风华”系列，四部作品相互关联，但各有千秋。在“天定风华”中我们似乎看到了您在找到了一种得心应手的“模式”的基础上，进行了风格多样化探索。在创作这几部作品时，您会有“同质化”的担心吗？

归元：其实每个人写书都会有自己的语言组织风格和习惯性的表述方式，以及近似的个人三观情感内核，这本身对于长期阅读某位作者的读者来说，就会形成某种熟悉感，会有一种“同质化”的错觉。就好比天定系列，终究都是女强，都突出女性的自立、自我、自尊、自强，以及爱情的专一和不依赖。但其实这不是同质化，因为在这个基础上，我有重视文风的细微改变，性格以及能力的明显区分，主配角设定和关系的类型区別，乃至主题主线的区别等等，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写不同的故事。比如《千金笑》，主线是削藩，藩王对抗皇室，《凤倾天阑》则是和皇权的斗争以及保家卫国，《女帝本色》说的是多民族统一，《山河盛宴》则写的是朝廷和腐朽的世家门阀的斗争，国家政权的大一统。四本书的女主，或者老实或者强硬或者浪漫活泼或者面甜心苦。文风也是配合主角性格做了调整。其中《女帝本色》写得活泼一些，感情却虐恋情深，是读者反馈最好的。《山河盛宴》感情最甜，配角却苦情。《凤倾天阑》走爽文路线，《千金笑》走热血风。“天定风华”系列中，我觉得比较好的是《凤倾天阑》。当然读者的看法和我未必一样，如果读者觉得依旧同质化，那大概是我笔力不够的缘故。

李玮：“天定风华”系列之后，您的创作打算是什么？

归元：目前还有一本签了合同的书，大概还是古代权谋类的吧。会有一些小小的颠覆，风格依旧轻松又沉重。轻松的是语言和某些情节，沉重的是其间的思考和挣扎。再往后……一般我不会有太远的计划，也绝不会同时更新两本，只会尽全力写好当前的每一本。

李玮：许多成功作家都有所谓“作家的书目”，您能谈一谈您的阅读，特别是对您的创作有影响的书籍吗？

归元：我的阅读其实很杂，也很早，从幼儿园就开始了。可能是性格原因，我一直不大喜欢外国文学的叙事风格。所以我的书单都是古代经典和现当代文学。我尤其喜欢现当代很多女作家的作品，比如王安忆、池莉、迟子建、须一瓜、铁凝、霍达，年轻一代的乔叶、滕肖澜。须一瓜的《太阳黑子》和池莉的《生活秀》我都很喜欢。历史类书籍也是必须要读的，《万历十五年》《明朝三百年》等，要说具体哪本书对我有影响，我觉得文学的影响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每本书都有收获，每本书都有影响。

李玮：网络文学是依托商业机构发展起来的文学形式，许多人会质疑追求商业性的网络文学是否能兼顾文学性，或者说思想性。我想知道您在创作时，对于商业性和文学性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想的？

归元：网文其实只是载体和表达方式与传统文学有区别，但是这并不影响灌注情怀和精神内核，完全可以寓教于乐。就像我以前写文章所说的，浅写作未必浅人生，故事自有内核；戏说未必戏人性，相反更加鲜活。当然，这还是考验作者的阅历、笔力、文化水准和思想深度的。

我一直在努力寻求一种平衡，艺术与商业共存，趣味和严肃同在。我相信许多网文作家都有这样的想法并为之努力。

李玮：这些年商业机构对网文越来越重视，作家会有许多签约或是各种IP运作的机会，您觉得这对网文创作有什么影响？

归元：会有一部分人在写作的时候投影视所好吧，也会有一部分人跟风热门题材。但是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酒香还怕巷子深，在没有十足把握凭个性写作能成功的前提下，先获得一定关注和流量情有可原。而且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影视化会给作者提供更丰厚的报酬，从而转化为优越的写作条件，提供更广阔的前景，开拓视野，增广见闻。但是于我来说，我始终认为，写出好作品是关键。毕竟酒足夠醇厚，迟早有人闻香而来。任何事都有其利弊得失，能把持本心最重要。

作者简介 天下归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委员会委员，江苏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 代表作品有《扶摇皇后》《凰权》《燕倾天下》《帝凰》《千金笑》《凤倾天阑》《女帝本色》，多部作品上市后登各类榜单榜首，深受读者喜爱。曾获得第二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网络文学新人奖”，“橙瓜网络文学奖”评选中位列“百强大神”，荣获“年度最受欢迎作家”之“年度古代言情作家”，“橙瓜见证·网络文学20年”十大言情作家、“百强大神”作家、百位行业人物等。

李玮，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主持并完成国家级及省部级项目多项。于国内外重要学术刊物发表论文40余篇，出版专著2部。获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2项。获得江苏省“青蓝工程”优秀青年骨干教师、第四期及第五期江苏省“三三三工程”中青年学术领军人才、江苏省社科优青等荣誉。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