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柳金,广东梅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中短篇小说、散文见于《清明》 《散文》 《作品》 《雨花》 《草原》 《红豆》《鸭绿江》《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 《散文·海外版》选载。出版小说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啸城邦》《草木香》。
一
没记错的话,是在那天下午,略显疲弱的阳光筛过门前的大叶黄杨,像抽去了两个男人的筋骨,身影变得凌乱破碎。我和李格磊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虽说不是我犯的事,心里却有点灰,大凡被派出所叫去的人出来时都会蒙上一层阴霾或烟尘,像刚遭遇了锅炉房烟囱的熏染,整个人都变灰了。而派出所最后大抵都会给出一个相对公正的结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在我低头走下台阶时,李格磊递来一个小盒,说,丁总,听说你在戒烟,嘗尝这个!
我看了看,疑惑道,什么玩意,想祸害我啊!
以为是烟,李格磊指了指盒腰,这才看清用装饰字体写着的“辣木籽”,打开一看,一颗颗三角状的果子让我想起变异的罂粟。
我说,比冰毒还厉害吗?
李格磊说,丁总想多了,想抽烟时吃一颗,能帮你压住烟瘾!
我剥了一个,果实雪白,不知怎么竟然想到黄艳春的肌肤。当时第一眼看上她,也许就是缘于她的“肤如凝脂”,外加她生动的表情和不俗的姿容。
一种混合的味道在味蕾上漫开,先是绵软的甘香味,还没化开,苦味忽然愣头愣脑掺杂进来,之后又怪异地冒出不请自来的酸味,舌苔正在竭力分辨各路大神,涩味这个不速之客又闯来造访。不到半根烟工夫,仿若把世间各种滋味都尝了个遍,经历了大喜大悲似的,整个人便超脱了什么。这很符合我当时的心境,居然与辣木籽有相见恨晚之感。
嗯,绿箭轻薄,金嗓子甜腻,薄荷太飘,槟榔重口味,还不健康。而辣木籽,把它们的所有弱点都过滤掉了,给我一种味觉上的轮番攻击。
我不禁对这个貌似落伍的80后实物主义者李格磊改变了看法。派出所找我俩问话,就是因为李格磊的OUT,居然把积攒下来的一万多元藏在公寓抽屉里,而不存支付宝或微信,像他爷爷那辈人一样把钱当菩萨供在屋里。结果门和抽屉被撬,一万多元不见了,谁也不能阻止他报案。我作为二手房东,自然就拉扯上了。这辈子还没被警察问过话,真是倒八辈子霉,一个有价值的证据都提供不上,偏偏那个楼层的监控又坏了,警察说这案子破不了你这个房东脱不了干系。
好像我也成了怀疑对象,去他妈的。离开派出所前,一个四十来岁胡子拉碴的男人投诉说瓦荷村这些天晚上有人猥亵小孩,他儿子受到了侵害,还有个女孩也遭了殃,十岁不到就进医院妇科就诊。走出派出所前,我上洗手间打了个电话给父亲,叫他不要去瓦荷村了,警察在查案子。父亲说井水不犯河水,干我毬事!
想起这些破杂碎儿,心情糟得没法收拾,一气之下拧亮远光灯,两束光柱刷亮前方,嗞啦撕开两道口子。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在岗亭里用手挡脸,指了指我,我没理他,把整个小区停电的罪责归到他头上。车轮轧上几道减速带,猛烈的震感让我恼火,灯光晃动了几下,猛踩油门,车呼地蹿出小区,差点撞断安全杆,保安在后面破口大骂。
绕过一条街,这一片也是黑灯瞎火。过两个红绿灯,左拐一个弯,再向右跑几百米,就到了幼儿园。果然如我想的一样,停电,真他妈倒霉透顶!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去住酒店!
这当然合丁小颜的意,咯咯地笑,比收获金酷币和印迹勋章还开心。此时她搁下手游,隔着车窗往外看,说,爸,天上有个月亮,好圆!月亮是停电时才出来的吗?我仰脸瞅去,夜色镀了一层如铂如锡的光,月亮被高楼群托着,如银幕之上的大号探照灯,怎么看都有点炫耀的意思,这片停电区域愈加显得懊丧。不知道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管它呢!对丁小颜的问题,我一时拙舌,而这个黄艳春,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她在有些事情上要是不那么执拗,倒还符合一个淑女的形象,有时一根筋,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幸好是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夜晚,停电活生生掐灭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内战。
本来今晚我是要写诗的,心情被撕得七零八落,就是用万能强力胶水黏合也难以复原。何况一家三口窝在酒店套间里,一点雅致的情调都没有,灵感半路上便被吓跑了。
二
每周五晚上,黄艳春都会带丁小颜回一趟家,在位于八楼的套房里过周末。不知情的邻居兴许以为她们又出了趟远门,去塞班岛巴厘岛马尔代夫什么的。事实上,她们就住在附近一公里远的幼儿园里,周一至周四几乎不回家。黄艳春跟父亲处不来,在一个屋里大眼瞪小眼的,把心情给搅得一地鸡毛,索性就住幼儿园。我平时爱写点诗,在外喝了酒往往满血复活,鬼魂附体一样,哪怕熬夜也要写上几首。偏偏酒局又多,我总是兴奋并痛苦着。从酒局的闹切换到写诗的静,这个转换过程无异于分娩,而黄艳春老在耳边嘀咕,她的好心相劝在我听来很磕耳,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在一次摔了她的苹果手机后,黄艳春便搬到幼儿园去了,男人爱诗都胜过了爱自己,省得活受罪,也免遭家公冷眼。
只能随她,但我拎得清轻重,周末一定要回家跟老人吃顿饭。黄艳春心里到底还是有这个家的,没有被肥皂剧的毒花毒草污染。
上楼时,手里提着一大兜菜的黄艳春冷不丁说了句,你爸不会又去瓦荷村了吧?我抬头看着楼梯显示屏上的数字——4、5、6、7、8,却感觉电梯愣直往下坠,我用力拽了拽丁小颜的袖子。三岁的丁小颜仰着头,愣愣地看着我,我无法收拾脸上的表情和错乱心绪,半是无奈,半是懊恼。
打开门,父亲果真不在,就连金瑞也不见踪影。走去卧室,发现手机静静地躺在桌面,他没有走远,也许真的去了瓦荷村。这个城中村其实挨着我住的小区,父亲老爱往那去,就因为那里有一口老水井,还有他的孙子。
不得不交待清楚,我是二婚男人,前妻唐颖带着儿子丁卓宇住在瓦荷村。婚前她在村里开了间便利店,快十年了吧,生意不好不坏,主要消费对象是村里租客和附近厂区的打工仔打工妹。她完全可以不住那的,我俩婚后在这个小区买的两套房法院判给了她一套,她大概不想跟我同一个小区,便把房子租了出去,在便利店的二楼租了房,这一来一去还能赚点房租。父亲跟卓宇感情好着呢,他对我和唐颖离婚的事大为光火,但生米已成熟饭,十头牛也拉不回他的前儿媳,便决意要留住卓宇,唐颖却以带走儿子作为离婚的首要条件。因为闹离婚的是我而不是她,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很多诗人都会犯这个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父亲为此绝食三天,后来知道唐颖没搬走,就住在瓦荷村,还能见到孙子,便慢慢恢复了元气。但对闯进新生活的黄艳春很是冷淡,把孙子离他而去归责到她身上。直到丁小颜出生,父亲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们母女,他宁愿遛博美犬金瑞也不愿带丁小颜出去逛。
父亲见孙子的方式有点特别,就是去瓦荷村祖屋前的老井里打两桶水,用那种白色手提方桶装着,一桶提到便利店,一桶提回家。他每天乐此不疲,好像去老井里打水是他的工作,不完成便心里不安。听说卓宇很喜欢喝爷爷打来的水,说没有漂白粉味,喝起来甜丝丝的。而黄艳春却对这水有看法,反复跟我说城中村那是人住的吗,又脏又臭,污水横流,还到处是垃圾,蚊虫比火车站的人还多,你说这井水怎么能喝,不喝坏肚子才怪呢!我为此绕过便利店去看过那口井,就在祖屋门前的沉香树下,形成的阴翳刚好把老井揽在怀里,树有四五层楼高吧,是树精也不出奇,树干苍劲,盘根错节,估计比祖屋的年龄还长。井沿用麻石砌筑,老旧的石灰地面裂了多条走向不明的缝,野草从缝里顽固地冒出来,远看如一幅依稀可辨的旧地图。叽喳——叽喳——嘰叽喳,脆亮的鸟鸣声让人为之一振,这些精灵可真会选择居所!靠在井沿,水面落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水清澈得能照见脸上的皱纹。一些年长的本地村民会到这井里打水,捎带洗衣服洗菜什么的,说都喝一辈子了,喝不惯自来水。倒是低处的池塘里长满水浮莲,还漂着一些生活垃圾,给人废弃多年的衰败感。
黄艳春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刀铲勺地鼓捣,她做了父亲爱吃的鱼香茄子、果皮蒸双丸、咕噜肉、酸菜鱼。香味从玻璃门缝溢出来,很挠人。
父亲回来的时候,桌面已摆满盘盘碟碟。他手里提着一方桶水,汗水湿了大片衣衫。坐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游的丁小颜没有喊他,连头也没抬。父亲后面跟着金瑞,金黄的毛发看起来很喜人。见厨房有动静,父亲便把桶放在拉闸门外,转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出来的时候,啪!停电了,一点征兆都没有,夜晚一下子掉进了黑乎乎的地窖里。全都手脚忙乱起来,丁小颜惊叫一声,她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也许头一回遭遇停电。电早已血管一样布进了生活的犄角旮旯,她自认为对电再熟悉不过了,电视、ipad、手游、平衡车,哪一样能离得开电?却没想到对停电这么陌生,生活几乎停止了,到处黑成一团,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我仿佛看到了丁小颜惊恐的目光。
黄艳春赶紧去沙发上摸索手机,摁开电筒,光束照亮饭桌,还摆了两杯酒。没开始的饭总得开个头吧,毕竟黄艳春和丁小颜一周才回来一次,还哐哐当当做了一桌菜。家里没有备用蜡烛,手机电筒光打在餐桌上,成了整个夜晚的焦点,多少有点烛光晚餐的意思。大家急匆匆地吃,柜式空调的冷气很快便溜光了,热气慢慢占据了屋子。我打了个电话去管理处,对方说水电都停了,这个片区爆水管,把变压器给喷了,今晚别指望能修好!去拧水龙头,果然听到噗噗两声空响。
一个电话愣头愣脑打了进来,是李格磊,本想不理这个愣头青,但想着他的案子跟我有关,接了,却投诉说停电,是不是这栋公寓楼的线路出毛病了?我说我家也停电,这一个片区都停电,今晚修不好,去住酒店吧!他说钱全给偷了,兜里就剩十几元早餐费,丁总你能不能借我五百?我说你小子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李格磊说,丁总,我也是没有办法,到时我会连房租一起还你!在微信上一划拉,五百元便转了过去,我一向不缺钱,压根没想着他还,就当做一回慈善吧。要是上次不报案,那一万多元我也愿意补偿他,但没这个理,我要是给了,岂不是背上贼的嫌疑?
我看了看父亲,他坐在背光处,灯光照出苍老的轮廓,头发在手电光里闪出灼亮的白,如覆了一层新雪。
到底还是说了一句,爸,别去瓦荷村了,那里正闹事!
父亲抬起头,说,啥事?
我沉吟好一会儿,说,一个人伤害小孩子……
父亲好像猜到了,或者已有耳闻,脸拉下来,鼻子哼出一股浊气。
客厅愈加沉闷,一只无形之手把夜晚给调成了暂停状态。
父亲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丁小颜却嚷开了,好热!好热!
黄艳春说,颜颜乖,一会儿我们回幼儿园!
父亲呷了一口酒,还作势哼了一声。
大家闷声闷气吃着,额上渗了层密密的汗珠。
丁小颜又嚷开了,我要喝水!
我走去客厅,提起热水瓶刚要倒,黄艳春说,是井水煮的吧,不能喝!
父亲一听,刚伸出的筷子僵住了,憋着气总算没有发作,猛地搁了筷子,啜下一杯酒,把杯子用力扣在桌面。
父亲保持着枯坐的姿势,仿佛被电带走了思想和灵魂,一动不动,似一尊石膏像。我不敢说停电是父亲所期望的,但至少他想早点结束这顿晚饭,而停电,恰好能为此找到恰当的理由。
每次黄艳春带丁小颜回家吃饭,父亲都脸无表情,也很少听他咕噜一句话。这样的场合,他主动把自己隐身,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要是跟卓宇在一起,话可多了,连埋了几十年的老树根都给刨出来,一张嘴便能让它破土发芽开枝散叶吐蕊结果。
饭桌上,谁也没说一句话,只听到拘谨的咀嚼声和小心翼翼的盘碟声。黄艳春知道惹恼了父亲,但她坚决不肯道歉。曾多次固执地认为井水没有经过化验和消毒,喝了迟早要生病,何况那井在肮脏的城中村。而父亲自忖这水喝了一年多,从来没有不适,比自来水好喝一百倍!双方就是这样扛着,谁也不低头。这饭便吃得如鲠在喉。
还是黄艳春打破了沉闷,说,这么热的天,怎么洗澡,我们回去吧!
丁小颜高声说,爸,回去吧,我还得玩贪吃蛇呢!
黄艳春照着手机电筒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拉着丁小颜走了出去。我停了脚步,说,爸,跟我们去幼儿园吧,家里没水电!
他还是那样坐着,好一会儿才说了句话,感觉是从胸腔里逼出来的,你们去吧,我受得了!
三
没想到幼儿园也停了电,只能去住酒店。一进酒店房间,黄艳春便打开所有灯,让灯光照亮每一个角落,不知是以此抗议可恶的停电,还是想调整一下停电带来的不良情绪。冷气很快便溢满了这个二十多平米的房间,感觉我们仨全都“活”了过来。这样的溽热天气,没有空调怎么受得了!夏天的人都是鱼,冷气是养活鱼的水,停电岂不是让人变成咸鱼?我为自己这个带着诗意的想法有点暗自得意。丁小颜扑到大床上翻了个滚子,说,好舒服,我要一个人睡,爸爸妈妈睡地上!揽着抱枕佯装睡了过去,然后一骨碌坐起来,说,爷爷怎么办?家里停电了!
我和黄艳春都没作声。
丁小颜又说,爷爷为什么每天要去打井水?
黄艳春看向我,说,这事跟你爸关系大着呢!
我的心哽了一下,如吞下一块烧红的烙铁。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脑门,说,糟了,手机忘家里了!刚才离开时走得急,三步两步恨不得从闷热天跳到水里去,让那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彻底灭掉。
黄艳春不迟不早又说了句话,颜颜,记住城中村的井水不能喝,那里有很多苍蝇和长脚蚊,你长大了要好好读书,才不会住到城中村去!
那块烙铁哐当掉到心底,砸得我剧痛了一下。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朝着黄艳春猛喝一声,黄艳春,你说什么,你这个幼儿园园长,怎么能这样跟孩子说话?
黄艳春愣怔之际,我一挥手,把小圆桌上的咖啡杯掀翻在地,跨过碎片,气鼓鼓地摔门而出。趴在窗前的丁小颜惶恐地回过头来,却冲着门外说,爸,月亮好圆,月亮都是停电后才出来的吗?
我风一样穿过走廊,让黄艳春这个幼儿园园长去解答丁小颜的问题吧。
想当初,我在一场教育推介会上认识了这个长发及腰、肤如凝脂的女子黄艳春,她以一位私立幼儿园管理者的身份在推介会上作幼儿教育的前景分析和市场评估,动作配合得很到位,每说一句话,还伴着走心的表情,要是拍下来,完全可以制作成不同的表情包。青春萌动与激情迸发,我从她身上读到了现代诗的节律与格调。会后主动加了她的微信,表明有意向投资幼儿教育,她说自己从事幼儿教育管理三年多,拿了市里的多项荣誉。这无疑成了我们交往的最好筹码,我偶尔写上几首“情深深雨濛濛”之类的诗送给她(以我的水平,找点关系勉强能在市级报纸发几首酸不溜秋的诗),效果比送玫瑰表情要好。我总会情感分叉地拿開便利店的唐颖与黄艳春做比较。这也许是诗人逸出道德准则的不正当比较法,自然就把唐颖比了下去,比较的次数多了,我跟唐颖便走到了婚姻的边缘。还有一个因素,在开幼儿园之前,我主要靠做二手房东挣钱,就是租下本地老板的商住楼,改装成公寓式套房转租。我主观上想改变一下自己二手房东的身份,投资教育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能蒙混上教育工作者的称谓。就这样,从事幼儿教育的黄艳春取代了在瓦荷村开便利店的唐颖,大概诗人都会犯这个二楞。
停车场,拧着火,发动机空响着,不知为什么,我想一个人抽根烟。却从兜里摸到那盒辣木籽,剥了一颗,丢进嘴里,一种酸酸苦苦的味道在口腔里漫开。上次听李格磊说过,辣木籽是个保健医生,能帮你测试疾病。他说了几组对应的病症,我记不全了,只记得吃后作呕,表明神经衰弱和体虚;吃起来“腥”,说明肾脏膀胱亏虚。半酸半苦,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出了问题?
我是个老烟民,至少抽十五年了,黄艳春一结婚便勒令我戒,说不想肚子里的孩子成为烟二代。这个理由成了我戒烟的令牌,烟瘾犯了买绿箭或槟榔吃,后来舌头完全没了味觉,口水直流三千尺,又被烟劫持了。这次戒烟,遇上了李格磊赠送的辣木籽,又给了我坚持下去的信心。
我朝夜空瞄了一眼,月亮清朗很多,好像被护肤露洗过,晶莹的球体发出凝脂般的光泽。摁下车窗,热气一阵阵扑进来,即使开着空调也招架不住。我咀嚼着辣木籽,又瞄了一眼天上的圆月,鱼儿似地潜进这半酸半苦的月色里。
卓宇这孩子,还是挺讨人喜欢的,说实话,唐颖把他带走后,我有好一阵没缓过劲来,仿佛心窝被钝物撞击了一下,隐隐作痛。难怪父亲会为孙子绝食三日。以前他俩玩得可好了,跟他一起做拼装、下象棋、堆积木,出门形影不离,进门有说有笑。卓宇上幼儿园后,也是父亲负责接送。我和唐颖离婚后的那些日子,父亲在放学时间还是每天等在幼儿园门口,老师却不让接,说卓宇妈妈交代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接孩子。有啥办法,父亲只能站在一旁,待眼睁睁地看着前儿媳接走孙子才放下心来。原来和和睦睦的一家人转眼变成了路人,这让他很心痛。卓宇读的那所幼儿园离我开的幼儿园不远,也就隔了几百米,但父亲从来没有进来喝过一杯茶,顶多就是瞄上两眼。
一晚七点,意外接到卓宇读的那所幼儿园园长的电话,说卓宇还没回家,他妈妈有事接不了他。我跟那个园长关系不错,曾跟她说多关照卓宇。我背着黄艳春去接他,把他带去尊宝披萨店,点了他喜欢吃的酱牛排和榴莲披萨。
小宇,你妈去哪了,怎么不来接你?
妈妈去广州考茶艺师,考几次了!
她不是开着店吗?
妈妈说哪天店开不下去了,她就去当茶艺师!
……
爸,你怎么不要我们了?
……
爷爷每次来店里,我发觉他都不开心!
……
卓宇说这些话时,嘴唇上残留着黑胡椒。他每吃一块酱牛排,都要把黑胡椒毫不含糊地蘸上。
四
经过瓦荷村,车灯照亮一大群人,他们开着手机电筒,有几个大盖帽夹杂其间。我把车停在马路牙子边,拉住一个人打听,才知道那个嫌疑人趁停电潜进村里,猥亵了一个小男孩。村里的孩子有点野,总是溜出家门,在巷子里或水泥地上玩圆卡。有好心人知道小男孩出事后报了警,那人早已不见踪影,村出入口的监控探头因停电什么也没拍下来。这真的让家长和警察头疼。
车开进小区大门时,刚才那个保安从手机屏上抬起头,他没有认出我。车轮从数条减速带上轧过,呈波浪形猛烈颠簸。摁了一下电梯,没动静,这才想起停电了,我怀着忐忑感爬楼梯走上八楼。
门开着,屋里黑黪黪一片,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我躲在门侧,屏息静听。
这些日子得小心点,晚上少出去!
……
最怕碰上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
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不能走背街小巷,要往人多的地方走!
……
我有个同学碰上那条狼,那地方都肿了,去医院住了一个月。
停电后特别害怕吧,咋不给我打电话?
嗯,到处黑漆漆的,要不是爷爷打来电话,我只能等到妈妈回来。
你妈妈干嘛去了?
她又参加茶艺培训去了,说租客比以前少,便利店的生意差很多,她要多找一条活路。
小宇是个好孩子,好好读书,以后会出息的,一定比你爸强一百倍!
爸爸为什么不要我和妈妈,却跟黄阿姨和颜颜一起过?
小宇,自从你离开这个家,爷爷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一看到那个颜颜回来,心里就烦躁,成天捧着手机玩游戏,心里压根没我这个爷爷。唉,你爸真是鬼迷心窍,被红狐狸迷了眼。小宇,在听吗,我给你讲个故事,是有关你爸小时候的真人真事——
大约在你爸七岁时,一晚全村鬼使神差停电了,幸好那天是十五,月亮半天挂,整个村子银亮银亮的,能看见蝙蝠从头顶飞过,扑啦啦响。一个钟后来电了,村子里的灯几百只手剥蚕豆一样全亮了。却发现你爸不见了,屋前屋后找了个遍,又去村里挨家挨户找,腿脚都酸软了,连个影都没有。没办法,我和你奶奶去找村支书,他人好,一听说人不见了,比我们还急。村里以前发生过野狼把小孩子叼走的事,等找到时只剩下几块骨头和残破衣服。村支书马上发动村里的青壮年上山找,每人手里举着一支火把,足有五十多人。当时你奶奶守在家门口,回来时跟我说一条火龙从大嶂岭山脚一直游到山腰、山顶,几乎全村青壮年都出动了,想想儿子就是被狼吃了,心里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这都是命,村支书和村里人这么上心,就当是给小崽子送葬了。没想到命不该绝,直到后半夜,那条火龙又从山顶游到山腰、山脚。你奶奶一直站在家门口,对着天上的月亮跪拜了几个钟,两只膝盖都流血了。当她看见我背着你爸出现在门前时,疯了一样跑过来,把你爸死死抱在怀里。等你爸清醒過来后,我问他怎么会跑到山上去,他说晚饭后去旁边的披厦上厕所,出来时突然停电了,却看见一只红狐狸,在月色下扭动着腰肢,边跳舞边朝山那边走,双脚不听使唤跟了上去,不知不觉走到深山里,在一棵百年老松下睡了过去……
我不信,怎么听着有点像神话故事,是我爸编的吧?
原来我也不太相信,后来反复问了几次,他都是这样说的,世上难解的事远不止这一桩。现在想想,那只红狐狸就是黄艳春,她把你爸迷住了,勾引到了深山里。发生那事后,你爸胆子变小了,以前他连蛇都敢抓,后来看见青蛙却吓得脸色发青!
不会吧,是不是红狐狸取走了他的胆?
你爸小时候流行一种铁皮青蛙玩具,拧紧发条,松手后便会扑扑往前跳。一次你爸和几个伙伴在井台水泥地板上玩青蛙跳,玩累了靠在井沿上,手一松,铁皮青蛙掉进了井里,跑回家哭得一抽一抽的。问清楚后我找来一块磁铁,系上绳子沿井壁放下去,捣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把铁皮青蛙粘了上来,你爸开心得像个傻蛋。晚上村里的男人都喜欢到老水井去洗裸浴,就是扒光衣服,只穿个裤衩,用井桶打满水从头顶往下浇,那个爽,没法形容。那晚月亮高挂,我带着你爸去井台,不用打手电,月光照得井水瓦亮瓦亮。我打上一桶水从你爸头顶浇下去,哗!哗!哗!那真叫得劲!我用肥皂给你爸抹头擦身子,全是肥皂泡。我又打上一桶水,刚浇下去,却看到一只活青蛙从井桶里蹦到地上,你爸吓得两脚跳了起来,跑出井台,一直沿村道跑回家!
哈哈,我爸胆子可真小!
这叫叶公好龙,又爱又怕!
爷爷,这么热的天,又是停电又是停水,没法洗澡,身上臭烘烘的!
走,爷爷带你去个地方,保准让你洗个痛快!
我赶紧闪到角落里,父亲锁好门后,打着手电带小宇和金瑞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房门,拿出手机,紧跟其后。
停电的夜晚让人觉得陌生,小区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老人,呼呼地摇着折扇,嘈嘈切切说着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开社员大会呢。要是以往,这里准定是大妈们跳广场舞的最佳场地,浑身带劲,节律一致,腰肢和屁股扭得欢。小区门口的店铺也三三两两坐着人,一个个低头划拉泛蓝光的手机屏幕,红红的烟头在翘起的指头上一闪一烁。踩着月色,穿过一条几百米长的巷子,拐个弯,往左走一段石板路,再闪进一条老街,便看到了月光下的祖屋、沉香树和老水井,乍看是一幅略显老派的炭笔画。
圆月悬在当空,仿若刚洗浴过,很是明净,月光穿过云层投射下来,聚光灯似地打在老井之上。繁翳的枝叶滤过月色,水泥地板上有了浮动的光影,如梦如幻。两个人影在水井前站定,双双脱去衣服,只留一条裤衩。父亲弯腰往井里丢下井桶,用力提上一桶水,高悬着手肘,一使劲,哗啦!水从小宇头上浇下去,水花四溅,如碎了一地银光。
小宇笑得嘎嘎响,说,爷爷,真凉爽,再来一桶!
博美犬金瑞绕井沿疯跑,还发出汪汪的轻吠声。
沉香树上飞起几只鸟,欢快地鸣叫着,扑棱翅膀掠过空中的月影。
抹了洗发液和沐浴露,小宇浑身泡沫。哗啦!又一桶水往头顶浇去。
小宇仰起脸说,爷爷,怎么不见青蛙?
父亲大笑,你怕不怕?
小宇说,不怕,就是蛇我也不怕!
父亲说,比你爸强一百倍!
我猫一样躲在祖屋门侧逼仄的墙角里,兀地有了写诗的冲动,一股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抬头,月光却很冷冽,无情地把我推到一处阴影中,独自沉思默想着一个男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史。小宇、颜颜,唐颖、黄艳春,我到底做了什么,让这辈子毫无必要相遇的几个人阴差阳错地遇见了,并且闹出一堆不愉快的事。
忽然很想抽根烟,却还是摸到那只小盒,剥了一颗辣木籽,酸酸苦苦的味道在舌尖上扭打成一团,心里某处瞬间有了疼痛感。我摸了摸前胸,却不知准确的位置在哪,这种味觉究竟表明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手机偏偏响了起来,马上接听,是派出所打来的,说案子发现了新线索,叫我明天八点半去一趟。
操,李格磊这个愣头青,搞得我像摊上事的倒霉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