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晰莹
百万字、三部曲、全景式、长篇小说,提及《平凡的世界》,一众关键词如弹幕般在脑海中闪现,常常让阅读者望而生畏。可当真正沉潜到《平凡的世界》中,就如同开盲盒一般,“乱花渐欲迷人眼”,以情节牵系情结,饶是精巧最动人。
婚丧嫁娶不仅是出现在普通人平凡生活中的一幕幕人生悲喜剧,更是文学作品中始终不离的情节主题。纵观《平凡的世界》,对于婚丧嫁娶中的“婚”这一情节的设计,可谓别出心裁,整部小说的情感线索就潜藏在几对男女或幸福或不幸的结合中,彰显出与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的暗合。婚,本指男子在黄昏时举行喜宴娶妻,是经历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蠢蠢欲动之后,最终达到的一种理想状态。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一枝红杏出墙来”,作为传统的嫁娶婚衍生出的新变体与婚姻形式的特殊存在,“赘婚”走入了百姓的生活以及研究者关注的视野,历朝历代对这一现象的研究也不在少数。除走传统的功名之路外,赘婚无疑为青年男子搭建了另外一种一步登天的软梯。中国古代的传统小说中也可见对赘婚故事的讲述,如《西游记》、“三言二拍”等,其中都有对赘婚事件的描写(毋艳楠《中国古代赘婚研究综述》《北京印刷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但无论是出于延续子嗣的需要还是获取财富与社会地位的手段,一旦选择走上赘婚之路,无论是外在形式上还是精神层面上的“赘婚”,婚姻关系中的男性都需要经历困顿与挣扎直至最后软化的过程,毕竟女嫁男娶传统早已在人们心中深植其根。反观《平凡的世界》,小说中不时潜藏着对“赘婚”模式的反叛因子,坚定地充当着传统婚姻与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的卫道士,这一点,从几处情节的设置与人物关系的处理上可见端倪。
反“赘婚”情节不时在对青年男性主人公施威:青梅竹马的孙少安和田润叶抱憾分离,为了报答二爸的恩情,润叶执意嫁给了并不喜欢的李向前,而少安也因为家贫带来的难以弥合的自卑情绪,选择忽略润叶的示爱,而远赴异地娶回了与他相守一生的妻子秀莲。依附在孙少安婚姻上的线索其实是小说反“赘婚”情节的生动展现。面对真爱之人与悬殊的家境,如果想要实现结合就要冒着成为“赘婿”的风险,还需冲破家长田福堂的大力阻挠,孙少安没有这份胆量,更没有这份魄力。因此,他只身一人去外地娶回了秀莲,寒门之子孙少安和村官之女田润叶“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结局,正入小说反“赘婚”情节之彀。飒爽肯干的孙少平在外出讨生活的时候遇到的主顾有心将他招为上门女婿,因此鼎力相助,将少平的户口落在城里,但最终因女儿不同意,这门亲事不得不黯然作罷,反“赘婚”情节再次生效;少平与晓霞的爱恋同样难逃这一情节的法网,可以想见,如果田晓霞没有离世,二人或许也难免会重蹈少安和润叶的覆辙,公主此生命定只能与王子结合,而穷小子只能在爱河里苦苦挣扎,终究不能登上婚姻的彼岸。由此看,为了贴合情节的发展线,田晓霞的死或许是种有意为之的必然。田润生最后带领郝红梅回到家乡同样也可以看作是对这一情节的服从,即使田福堂和妻子万般反对,情节发展也必然会让他们的儿子带着娶回的妻子和田家的血脉归返家乡。反“赘婚”情节一视同仁,对于男性配角金波也没有放过,他为了追寻自己心中的姑娘放弃一切远赴他乡,一厢情愿上演“赘婚”的戏码,可最后以找寻未果而告终,其实这也可以看作反“赘婚”情节的又一次施威。城市与乡村、干部与农民、理想与现实的二元对立,共同雕琢了小说中比比皆是的反“赘婚”情节。
平凡的世界是残忍的,森严的等级制携手世俗眼光一次次扼杀“赘婚”幻梦,小说中的男性角色只能选择并服从残酷现实,遵循古已有之的传统婚姻观念,娶妻生子以延续家族血脉,无须经历“赘婚”的困顿挣扎与男性软化的折磨。平凡的世界又是温情的,“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它在不断给予男性情感折磨的同时,又在精神上给他们以加倍的补偿,婚姻幸福的良方里一定少不了门当户对,用与之相称的女性角色死心塌地的爱持续为其疗伤。换言之,反“赘婚”情节的设置也许正体现出作者的创作初心和对笔下人物的期许:青年要遵从文化传统,脚踏实地去奋斗,以求得婚姻美满和人生幸福,进身有道,不要做一步登天的美梦。这种信念也正暗合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以及作者自身的奋斗经历,改革开放初期,种种机会像早春含苞的花蕊,迫不及待地竞相喷薄绽放,在“平凡的世界”里苦心孤诣地奋斗,才能收获最终的幸福。因此,反“赘婚”既是情节,同样蕴藏着写作者矢志不渝的奋斗情结。
《平凡的世界》作为改革开放初期作家路遥的扛鼎之作,其在情节内容的设置上实现了双重颠覆:首先是颠覆了“赘婚”的婚姻模式,小说中随处可见的反“赘婚”情节以及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男性角色拒成“赘婿”的行为和思想,都为这种颠覆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除此之外,小说在情节上还实现了另外一重颠覆,即对“英雄救美”情节的改写。
在传统认知和小说叙事的行文构思中,男性常常被视作力的代表,自带刚猛之气,而女性则是柔弱与温顺的代言,常以寻求男性庇护的被保护者形象出现在作品中,因此,“英雄救美”被看作是小说中人物收获爱情的终南捷径,许多男性视角的作品将这种情节模式的设置奉为圭臬。但在《平凡的世界》中,却反其道而行之,让“美救英雄”情节在小说中大放异彩。
追溯起来,“美救英雄”情节在作家张贤亮的笔下被描写得极为出彩:《绿化树》中,大方热情的马缨花对章永磷施行身体和心灵的救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循循善导的黄香久使男性主人公在身体与灵魂双重层面重获新生;《灵与肉》中,许灵均被秀芝的深情和爱意感化,进而放弃繁华绮梦,回归庸常温暖的家庭生活……“英雄落难,美人相救”的情节模式在张贤亮小说中被书写得淋漓尽致,并展现出肉体与心灵双重层面的施救与获救。其实这种情节模式在路遥《平凡的世界》中也有所运用,而且情节设置更加简明和直接,女性角色颠覆了曾经的依附特质,开始独当一面,不仅在外在物质上给男性以支持,更在心灵层面给予安抚:当“逛鬼”姐夫因事获罪,孙少安放下所谓的自尊,硬着头皮去向田润叶求援,“美救英雄”情节由此开始上演;再到后来李向前受伤截肢,田润叶不离不弃并为他生下孩子,用无私付出与持续鼓励让李向前重拾生活的信心,对其进行外在身体与内在心灵的双重施救。在情节设置中,田润叶自始至终扮演着圣母角色,她的身上自带“圣母型人格”的光环。男主角孙少平也扮演过三次获救者的角色:第一次是被郝红梅挽救于难堪与尴尬的处境,但遗憾终究难逃劳燕分飞的结局;第二次是被田晓霞挽救于绝望与放弃的边缘,但最终因田晓霞的意外离世而重坠深渊;第三次是被惠英嫂子挽救于痛苦与迷惘的绝境,小说的开放性结尾为两人的关系预留伏笔。对于始终在生活的苦水里挣扎的孙少平来说,这种被救无疑是幸运的,精神的丰饶遮蔽了现实物质的贫瘠,在泥淖中伸手之时能有女性香软的手给予援救,贯穿始终的爱与温暖情节让小说饶是动人。
“美救英雄”情节处处展演:每当孙少安经历大风大难即将一蹶不振之时,秀莲总是用满含母性的抚慰将他从颓废边缘拉回,主动回娘家借钱帮少安度过经济难关,母亲般温暖的怀抱永远向他敞开;痛苦不堪的金波选择奔赴自己心中的梦,心头的姑娘永远是他灵魂的救赎;李向前放弃轻生念头重新投入生活,润叶的拯救功不可没;因着郝红梅给他带来的特殊感觉,田润生在平淡如水的生活中捕获生命激情;兰花苦守寒窑的痴情等待救了流浪人间的王满银;危急时刻,王彩娥以挺身而出的勇猛保全了孙玉亭的声名……男性“英雄们”在同生活和命运的搏斗中无论是铩羽而归还是遍体鳞伤,都能从女性那里寻找到温暖,而小说中的女性角色身上无一不带有浓厚的母性色彩。一旦将爱情晋升为亲情,情感内涵也就此多了一重意味,无论孩子在外面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无论他们多么凄惶与不堪、无论他们受了多少委屈与辛酸,一旦回到“母亲”身边,家门一关,等待他们的一定是久违的怀抱与永恒的温暖。基于这样的情感理念,“美救英雄”情节设置的优越性便可见一斑。
小说的情节设置有着一箭双雕的机巧:“美救英雄”既是情节,同样也是情结。作为一部满含着爱与温暖的小说,这一情节设置不仅实现着一种颠覆,更实现着一种角色确认。在家庭婚姻中,女性是与男性并肩而立的奉献者,永远接纳与包容着男性角色,并能在危机时刻适时助他们以一臂之力。她们既有着小鸟依人的柔情似水,又能独当一面扛起生活的大旗。但这种奉献无疑是要求回报的,报酬是男性经过拯救后的改头换面,是流浪人间后对家庭的回归。正像舒婷在《致橡树》中所指认的那般:“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男性与女性在婚姻中有着各自不同的角色分工,但都共同向着营构“家”的方向蓄力。野兽负伤后总要爬回洞穴舔舐伤口,英雄征战四方后也需得回家疗伤,家里有“美女”,也有久违的安全感。
除了精心打造的双重颠覆之外,《平凡的世界》在情节设置上还有一个“别有用心”的亮点:以几次大型事件作为链条线索,缀连起三部的故事,其中最值得关注的就是小说的“祭事”情节。每当有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每当事态扩大到无法收尾的时候,为了延续叙述,就需要另辟蹊径,以促进情节和场景的柔性转换,在《平凡的世界》中,很巧妙地采用“以死作结”的方式,有效避开了生硬叙事的嫌疑。通读之后不难发现,小說中的善良人总难免会陷入“好人没好报”的怪圈,这种怪圈在小说中数次施威,给读者带来一种隐隐的酸楚和无法弥合的缺憾。《史记·滑稽列传》有《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其中有为河伯娶亲的巫神陋习,以女祭河以求丰年,否则河伯就要怒降灾祸于人间的情节描写。在《平凡的世界》中,也借鉴了传统故事中的“祭祀”理路:每当有重大事件发生,都要选择一个人物作为“祭祀品”,而且小说中的几次大灾祸又都无一例外与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也许是巧合使然,但小说“祭事”情节背后的良苦用心还是值得特殊关注。
小说中“好人没好报”的怪圈第一次锁定了好人金俊斌,一个踏实肯干的农村后生,生命终结于一场归因于人祸而非天灾的大水,在大水裹挟俊斌之后,村庄奇迹般地得到拯救,一次危机和大事件也就此终结,作为事件之祭的好人之死给更多人带来了福报,生前身后事暂且搁置不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死得其所。怪圈第二次锁定了可怜人田二,生活已然凄惨,生命竟然同样献祭于人祸,田福堂为政绩修水坝致使田二惨被炸死,人物命运再一次与水勾连,傻人田二生无傻福,死时倒也算轰轰烈烈了一场。怪圈第三次锁定了“人间天使”田晓霞:对待爱情,她赤诚热烈,勇做爱情路上的逐梦人,毫无地位高低的芥蒂;对待朋友,她热情坦诚,是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对待家人,她细致有加,为外爷买猫、为父亲分忧……她总是以充沛饱满的热情善待每一位途经她生命的人生过客。这样一位近乎完美的“人间天使”,小说却过早地为她画下了生命的休止符。为救落水女孩,她把自己“献祭”给一场大洪水,以别样的悲壮和她挚爱的平凡世界作别,至此,小说中的死亡事件第三次与水相连。“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相比于别种死亡方式,以水作结生命也许是献给已逝之人最荣耀的桂冠:金俊斌之死给村庄带来了新生,田二之死弥补田福堂的“无心之失”,田晓霞之死意味着孙少平毕生所爱的终结。除此之外,小说结尾还有秀莲患重症的情节,其实这同样是给“祭事”预留下的缺口,秀莲是公认的好女人,可“好人没好报”的悖论却同样没有放过她,像朵朵阴云,始终笼罩在角色身上。好人的死亡总是流露着悲苦的,但也唯其如此才能触碰读者最敏感的神经,给人以最强烈的感官刺激,从而让作品更具可读性。与此同时,死亡意味着新生,小说中写道:“生活似乎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圆。”(路遥《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P1126)其实,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终点与起点复合在死亡之上,向死而生是一种豁达的人生态度,更是小说情节叙事的必备法宝。
“祭事”情节背后,作者同样寄寓了情结:人生中总会有难以弥合的遗憾,面对差强人意的生活,面对不期而至的死亡,如何从容地同过去挥手道别,如何坦然地向未来招手相迎,这是值得深思的永恒的人生命题。
反“赘婚”“美救英雄”“祭事”作为情节模式轮番在小说《平凡的世界》中完成着各自的精彩展演,融小说情节与个人情结为一体的创作理路同样可以看作是写作者的大胆尝试,采得百花成蜜,无疑,这是成功的尝试。作为自己人生的奋斗者和思考者,路遥埋头躬耕、以己为镜,让小说中的人物都沾染了他的勤劳风范:反“赘婚”是对奋斗情结的颂扬,人生没有捷径,“幸福是奋斗出来的”;“美救英雄”背后潜藏着对理想婚姻关系的向往,人生而平凡,拖着疲惫而苦难的躯壳,于温暖的巢穴寻找身体与心灵的救赎;“祭事”是对向死而生的豁达人生态度的推崇。“你应该在以后短暂的岁月里,真正活得不负众爱。”(路遥《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P1113)相信这不只是献给孙少平的人生寄语,更是对广大读者的敬告。奔走在平凡的世界里,在劫难逃;沉迷在《平凡的世界》里,在“节”难逃。
(作者系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