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命运在初夏转变

2021-07-30 02:44张勇
博览群书 2021年7期
关键词:命运创作

张勇

朱辉是我当代文学阅读视野中一直追踪的阐释对象,他不是大红大紫的创作明星,亦非依靠奇谈怪论取悦读者的写作者,从开始有作品问世以来,他始终以精细的笔法创作和独特的审美抒发致力于中短篇小说的创作。但随着阅读的不断深入,我内心的不安却逐渐加深起来,我隐约地感觉到朱辉的小说创作,从题材的选取到叙述视角的定位上都隐藏着走向媚俗的危机,特别是阅读完他的《面孔轶事》《电话时代的爱情》等短篇小说后,这种感觉尤甚。而当他的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和《白驹》相继完成后,我閱读期待中的焦虑才得以释怀和缓解。特别是《白驹》的创作完成无论是对于朱辉个人的创作而言,还是对于当下文学创作而讲都是值得关注的。

通读朱辉以往的中短篇作品以及《白驹》问世之前的长篇小说,令我感到遗憾的是他的作品中缺少了真正对历史文化的反思和由此作出的现代价值的判断,他仿佛太执拗于提出当今个人生存境遇中所存在的现实社会问题,特别是试图通过作品极力甚至是刻意,在造就身处现代社会中的人婚姻情感的围城情结,但问题的真正根源何在,如何寻求从现实中的突围等方面作者还没有深入地追究,如他前期代表作小说集《红口白牙》中的许多篇章基本上都沿袭着这一思路。

朱辉早期的作品便创作于这个文化转型和重组的时代里,可惜在关照普通人生活和命运走向的同时,朱辉却没有能够将此上升到文化审视的高度,来给世人以警醒。通观朱辉前期创作,一个非常明显的现象就是他在文化价值判断中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而不能自拔。

我一直关注朱辉的创作走向,不知他能否完成自我创作难题的超越,长篇小说《白驹》的出现使得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对于这部作品,我虽然还不能断言它将成为朱辉创作历程中具有转折性意义的创作,但是由此而深刻地表明朱辉已加大了文化批判的力度的努力是毋庸置疑的。他非常成功地脱离过往创作的轨迹,在《白驹》中跳出了都市情感的范畴,将创作的视野拉伸到了具有特殊历史背景的战争和混乱的时代,正是在这个“时穷节乃现”的时期,对于炳龙传奇一生的反思构建了朱辉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判断支点的确认,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对人性命运关照的另一种路途,不由使人产生一种春潮带雨晚来及,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感受。

朱辉主动调整了以往写作的模式和思路,成功从都市情感题材中突围,转而以冷峻客观而精细的笔触,勾勒了在抗日战争时期白驹镇上以卖烧饼为生的炳龙一生的传奇故事。

《白驹》的创作明显地展示了朱辉在作品创作中对于“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理念的重视,在作品中朱辉不厌其烦地进行特定历史情境中苏北民间风情和人性独特的体验表述,特别是借助于季节转换和天气特征的细节描写,凸显人物命运变化和故事情节走向。相对于我们习以为常的历史题材小说不同,《白驹》并没有十分宏大的格局和惹眼的历史事件,朱辉还是延续着他独到的小说创作方式,那就是在细节把握上的功力和对人性挖掘的深度。《白驹》字数不算多,并不是鸿篇巨制,也没有传统意义上长篇小说分章节的叙述,但就在此部短小精悍的作品中,我透过字里行间也同样品味出,朱辉对人生命运走向的关切之情以及人事沧桑的无奈感叹。

《白驹》是一部战争题材的作品,它不同于朱辉以往的创作题材。即便如此,作者并没有因为题材的变动而停止了对人类命运走向的思索,他不但成功地建构了新式历史题材小说的样式,也自觉摆脱了以往创作中道德说教过多的惯例,从而建构了一个全新的审美感观境界。

人类总是成长和生存于一定的自然环境之中,因此由自然和历史所造成的苦难总是如影随形,它仿佛像一条永远也摆脱不掉的蟒蛇一样缠绕于身,当我们面对困难时,求生的本能总是爆发出超出想象的潜能,创造出无数个难以解答的偶然,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失去偶然的人生将会索然无味。面对如期而至的苦难,期盼随时到来的偶然,一个普通的生存者该如何面对和把捉呢?朱辉一直在思考着,《白驹》就是他思考的又一个新驿站。

《白驹》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面对战争年代朱辉没有去展示战场上两军对垒的厮杀,也没有去关注交战双方的胜负输赢,而是借助炳龙这个小手艺人与一匹马在这兵荒马乱年代的分分合合、起起落落,将我们日常生活中习焉不察的生活苦难谱成一曲扣人心弦的偶然命运交响曲。

偶然在《白驹》作品内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作品以偶然开始,炳龙与兰英暗怀情愫,正当他们不知如何跟师傅开口时,战火中仓皇逃命的师傅命丧流弹。作品又以偶然发展,炳龙与兰英葬完师父守着烧饼店,想以勤劳发家,战马拉起了磨,成了炳龙家的壮劳力。因缘际会,炳龙跟新四军做起了禁品生意。眼看炳龙家业越来越兴旺,兰英也怀了孕,二鬼子郭连长却带人抓走了炳龙,隔壁寡妇红枣儿用三只猪救出炳龙,烧饼店却人去屋空。马和兰英已被人抓走。作品还以偶然达到高潮,炳龙跟着跑回的马找到新四军救出兰英,兰英却因又惊又怕命丧黄泉。正在炳龙消沉的时候,郭连长被新四军打跑了,在这又一次乱城之时,炳龙和红枣儿抱哭一团,两家合为一家。但是这样的安稳也不长久,原来红枣儿的丈夫没有死,做了国军的副连长回来了。红枣儿虽闹死闹活却终被丈夫抓去。同样作品在偶然中结束,炳龙正在慌乱逃命时,追赶的国军与新四军遭遇,为引开追兵,达广骑了白马离炳龙逃去。至此,炳龙与白马的几番失合,终告段落。炳龙虽然屡经财产的失却、亲人的离去以及走投无路的绝望,但他还是依靠偶然幸运地存活下来。

《白驹》中很少有关于季节和气候等方面的环境描写,这依然延续着朱辉创作一贯的风格,作者想通过弱化时间转换和季节轮回的方式,来强化炳龙传奇的一生。但是在彻底改变炳龙人生轨迹和生存理念的第二次偶然事件中,作者却一改往常的写作方式,而是使用外在自然环境来强化人物命运轮转的无常性和悲剧感。在文章中非常细腻地写道:

大堤的下面是大河,黑沉沉的河水里散落着一个个的垛田,垛田上的油菜花早已零落了,远远望去却还是成团的黄色,一片片蹲在河水里。

这是《白驹》中为数不多的有关季节描述的字句,虽然很简练,但却十分准确地烘托出炳龙即将要到来的不由自己掌控的人生走向。周围的自然环境是毫无生机的存在,初夏的到来褪去了春天盎然的生机与活力,即便是连寓意浓重生命意象的金黄色油菜花也失去了主动存在的意念,只能被动地“蹲”在水中,等待着下一秒不知何种结局的到来。炳龙的命运走向,恰如上述凋落的油菜花一样,偶然间发迹,又偶然间失去,一切的起起伏伏都不由自己掌控。

偶然,始终是偶然,特别是人物的命运在看似平淡无奇,一切照旧的夏天偶然间发生了转换,外在环境的描述不自觉间充当了推动作品发展的直接动力,这便是《白驹》独特的艺术魅力所在,在对偶然的展示中,朱辉也着实调动了读者的阅读眼球和感官神经。

人类对失落的精神家园寻找的脚步永远都没有停止过,此在的黑暗仍然无法遮蔽彼岸的光芒,人们一刻也不愿意放弃奔向永恒和超越现实的梦想,这就是人类不断前行的坚实的步履和由此造就的艰辛旅程。朱辉虽然向我们展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灾难,以及对人存在价值的怀疑和否定,但他并没有满足于此,因为他深深懂得苦难的展示对于经历过战乱和艰辛的人来讲简直太平常了,任何当时的人都有可能将自己人生的困苦经历编织成一个个充满悲欢离合的伤感故事。但是,如何超越这些苦难呢?人类生存的终极关怀究竟何在呢?朱辉的《白驹》依然也延续着对人类命运和归宿的思索。

“命里没有,你挣上万贯家财也还是要散。他看得破了。”这是炳龙在经历了那个夏天人生的大起大落、人生的奮斗、失败、再奋斗、再失败后的感言。由此我们清晰地看出此时的炳龙不再奋进,以往创家立业的思想和抱负以及由此搭建的生存哲学已然蜕变为仅仅“图个安心”,虽然炳龙最终理想破灭了,激情消退了,但生活还要继续,我深深体会到作者借助炳龙的生存遭遇,展示的他对生命悲剧体会的良苦用心所在。朱辉的创作就是这样,无不思索着人的心情,他觉得文学应该关心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也许文学不能帮他们解决什么实际的问题,但至少应该让他们觉得有一点慰藉,或者对他们枯燥的生活能有一种激发。

当一个人经历了或经历着生命的种种变故逐步走向所谓的成熟时,他在得到的同时也在丧失着。有如蝉的蜕变,苦痛、艰难,但又必然而无可阻挡地进行着。人在成长过程中所丧失的绝不仅仅是沉重的躯壳,还有许多纯粹、明净的人性侧面。朱辉笔下人物的生命状态总是在与周遭环境的碰撞中发出一些不和谐的音符,他们固执而又决绝,为了呈现并表达某些属于个体的东西而抵抗着“群体”的限制和规约,这种抵抗的结果有些不得不融入或屈服于环境,从而宣告了他们的无奈与妥协的时候,而另一种由抗争而获得灵魂的救赎却悄然融入他们的生活之中。显然这是朱辉虚幻的勾勒,但我依然还是坚信人类在苦难时艰辛的救赎力量。

在我看来,《白驹》在小说艺术创造方面最突出的特点就在它独特叙述视角的选择上。朱辉是一位典型的具有现代人文精神的作家,他总是在揭示人类苦难生存困境时,将人性中的善意、温情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战胜困境的精神力量赋予作品的人物。在他的文本创作中你很难寻找到新潮小说流行的元素,朱辉放弃了暴力、死亡、滥情等写作元素,而是在看似不动声色地叙述着社会底层民众的苦难的同时,从文本的深处时时透露出理智关爱,更多的时刻则是要达到心灵与心灵情感默契与沟通。

朱辉的作品并不难读但却十分耐看,《白驹》依然延续了这样的结构构建以及语言组织。《白驹》虽是现实主义文本,但他却并不是简单故事情节的叙述和单一语言的组接,而是将象征手法和隐喻意味巧妙融会贯通,达到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的殊途同归。白驹镇本就像一匹马的形状,而那匹名唤“大姑娘”的白马,更是命运多舛,白马与炳龙间的分分合合却又最终有缘无分,也昭示着炳龙命运的走向,最后炳龙栖身的安丰庄,安丰二字似乎隐喻了作者对于炳龙安居的希望。“白马”的意象暗示了人生时间的流逝,给人以白驹过隙的感慨,揭示了人生苦短的哲学内涵。“龙”的意象同样具有典型的代表性,使得朱辉顺理成章的通过炳龙一生命运的遭际来揭示大多数普通民众的生存轨迹,另外文本中不时穿插的二胡歌词,带着些浓厚的古典特色和地方色彩,更加增强了《白驹》的民族文化特色。

初夏再次阅读《白驹》后,深深感受到在当下很多作家试图以奇用险的创作手法将作品写得让人难懂的时候,朱辉却始终坚守着他的新现实主义创作的原则,也就是简单故事叙事和明晰情节发展中蕴含无尽的意味,给人以多重解读的空间。朱辉一直在自己的园地里默默辛苦地耕耘着,不问收获只在劳作的创作理念展示了他拒绝媚俗的努力。阅读这样的作品,也为即将到来的炎炎盛夏带来了清凉爽朗的畅快与青青欲滴的绿意。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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