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他不许任何人进来。
半扇门,大约一米高,就是一条结界。你看得见他,却走不近他。这半扇门将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分隔清楚。
外面的世界,是这个茂名路和南昌路的路口,欧洲风格的静谧小道,欧洲风格的梧桐落叶,很多人心中真正的上海残影。朝北只消再一个路口,就是淮海路,那里有各种热闹。而这些热闹,都属于外面的世界。
里面的,才是他的世界,阿大的葱油饼铺子。六七平方米的民宅底楼,藏在拐角深处,却已经远近闻名了。一周六天,这个拐角总有人排队,甚至有许多客人是慕名从浦东、川沙、闵行赶来的。坐着公交地铁来的、步行来的、驾驶豪车来的,到这个拐角,都有点“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意思,无论贫富尊卑,一个个老老实实走过来排队了。
做葱油饼这么烟火气的事情,阿大穿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服来面对。衬衫领口袖口,都干净得要命。精瘦见骨的阿大有严重的驼背,弧形的脊骨高高撑起白衬衫的后部,站在那采光不良的小铺子里,却似乎整个人都像迎风的船帆了。
他的海洋,就在这屋里,炉火构成的热浪潮起潮涌,自有节奏。一双精瘦的手,在案板上揉面团、加猪油渣、刷葱油,将面团揉成长条、盘成圆形,再压成薄饼坯。如此,方能上炉,平底炉里油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再进烤炉烘烤。
因为驼背,阿大总是弓着身子,表情严峻,好像愁容骑士盯着风车一样,他锁着眉毛凑近了盯着他的面团。似乎那里有一个精妙完美的世界,因此整套工序必须如榫卯咬合,任何一个疏漏,都会致使这个精妙的世界崩塌。任由外面排队的人已经站到了马路边缘,他铺子里的节奏纹丝不变。
饼的总数上限是一天300个,做完就收工。也是规矩,纹丝不变。
于是,那些坐着公交地铁来的、步行来的、驾驶豪车来的,平日里一个个等红灯超过一分钟都要开骂的。到了这里,又都耐下性子来。时间真是相对的东西。
等候的人说:“我就喜欢他的葱油饼,是老法的味道。”有人说:“阿大现在有名了,赚头好,就靠这个供养儿子大学毕业,但儿子现在坐办公室,收入还不及老爹卖葱油饼。”彼此微微笑着,寒暄起来,似乎都熟识了很久似的,似乎还像以前排队用粮票买米的旧光景,似乎看到對方竟然也会不远千里来买这个饼,也就彼此认同了身份。
大家都被这炉边火舌弄得有些温情怀旧起来。
但毕竟也有人终于耐不住,扬声在队伍末端催促,“能不能快一点,都等了一个小时了”。但很快他的前后都会嘘他,“阿大和别人不一样的”“你得让阿大按照自己的规矩来”“你要快的,怎么不去吃肯德基”。那催促的,也就不吱声了。
愁容满面的阿大,终于允许这一炉葱油饼出锅了。等在队伍最前端的人雀跃不已,伸手就要拿。阿大立刻阻止。在完成这一炉子饼的沉静的二十分钟里,阿大第一次开口说话:“不许拿!要放两分钟才可以。不然不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顾客。
这顾客的手,正急不可待地伸出,现在又犹豫地缩回了,位置正在阿大葱油饼铺的半扇门上。刚出炉的葱油饼,正夸张地冒着香气滴着油,把它们从那道门里取出来,这个仪式也就结束了。
跨过了这道结界,就是外面的世界了。
(摘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