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妩敏
巨大的玻璃窗户无情地把肃杀的寒风挡在窗外,却对阳光开放胸怀,春节期间,我在繁响的拥抱中,也慵懒且舒适,蜗居在我的一方小床上,有网络相伴,倒是丝毫不觉得生活无聊。只是几天下来,面黄肌瘦,眼干舌燥,父母好言相劝,恶语相对,我都只是左耳进右耳出,高考之后,他们好像也无法再用什么东西来约束我,也无法将我从被窝中拉出来。直到过完年,正月里,天气难得晴朗,空气蠢蠢欲动,一大早我就被他们从被窝里拖出来,扛上车,向附近著名却因各种原因从未去过的雁荡山风景区出发。
与雁荡比起来,这雁湖的确算不得什么,连个像样的停车场也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路沿着指示牌走去,一路上看到的都是些残屋败院。路,这是什么路,几块石板随随便便在地上一铺就成了,石板之间总有一大块空隙,是泥土,松松软软的,踩的一脚泥,什么花啊,草啊的一概是刚过了冬的样子,东倒西斜,枯黄凋零,黄中透着一点棕色,被霜打过后就一直未再抬起过头来。路边是田地,割了稻还是麦之后留下的根茬竟然一直留到现在,枯黄的田地上插着几茬更枯黄的草,田边偶尔种着几棵果树,也是光秃秃的,这里好歹也是南方,怎么就会这样呢?路的另一边有一条小小的溪涧,从石缝间流过,一点点,毛细血管里的血液似的,有的地方甚至断流了,留下光秃的石头,被太阳晒得发干起皮。
雁湖,雁湖,怎么也应该有一只雁吧,让我看到雁,能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雁,能在水中凫水的雁,能捕捉小鱼小虾的雁,让我看到雁,哪怕一只也好。
走过蜿蜒的小路,终于到了标志牌上指示的雁湖,哪里有雁,连一只小动物也看不见,除了一个小潭和一条看起来快要断流的奄奄一息的瀑布,也就没什么了。我想走了,但走了这么大一段路,什么也没见着,总归是有些不甘心,父亲非说要坐坐,那就坐坐吧。
没什么好看的,只好看瀑布了。远看,它是一条瀑布,近看,他还是一条瀑布;远看的时候瀑布是静态的,挂在岩壁上,近看,可以明显看到水的流动,只不过这时的瀑布远没有我夏天去百丈瀑看到的瀑布壮观。
父亲坚持要在走近些看看,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他神秘地招手,我二话不说便踩着石头过潭了,原来,瀑布的底端还有一个小潭,小潭中的水再顺着岩壁流下去,又形成了更大的一个潭。
我就坐在瀑布的底端,向瀑布的顶端追溯,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压倒而来,感觉自己像一只青蛙,永远居住在井底。整个瀑布的河床是圆柱形的,瀑布沿着其中的一边缓缓流下,坐在瀑布底下向上看,真的就像一只井底之蛙在看井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恐惧让我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看瀑布底端的小潭,真的是很小的一个潭,但深度却不可估计。水是极清的,水面一片平静,飘着几片枯黄的树叶,不知道会不会有蚂蚁在撑船,只有靠近瀑布的地方有一点小小的波纹和涟漪,激起乳白色的水珠,另一边是一条小小的水流,紧紧贴着岩壁流动,晶莹剔透,流动的水晶似的,阳光轻易穿透而过,映出岩壁的金黄,再流到下面的大潭里。
还是忍不住向高处追溯,这时的瀑布是紧紧贴着岩壁流动的,这样一股小小的水流,竟然能将岩壁切出这样深的圆柱,敲出这样一个精美的小潭,流出这样一个大潭。最初,它可能只是在阳光雨露与风霜作用下形成的小裂缝中的一滴水,没流走一滴水就从石缝中带走一些物质,哪怕只是一颗沙子,甚至只是一點矿物,然后,它成了岩缝中的小小一股水流,他向岩石更深处漫溯,再然后,它将岩缝切割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贴着岩缝,静静地流淌,它凿就小潭,再造就大潭,一切水到渠成。我曾经到陕西看过奔腾的壶口瀑布,此时竟有与当时一样的感觉,不是所有的瀑布都有壶口瀑布的雄壮,但他们有自己的方式改造世界。
我出神了,不知为什么傻傻地问了一句,“爸爸,为什么雁湖没有大雁啊,冬天大大雁不是要到南方来越冬吗?”他笑了,“傻姑娘,冬天过去了,天气回暖,他们回北方去了!”
紧巴巴的心好像一下子舒开了。
冬天,已经过去了吗?可是我明明目睹了冬日的肃杀。
不明所以,踏上归程。
同样的一条小路,脚下依然是坚硬的石块和松软的泥土,依然踩得一脚泥,向路边的杂草中探头,枯黄棕黄的草丛中竟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和嫩粉色,绿色的是三叶草,三片小小的叶子还紧闭着,会不会找到四叶草呢!粉粉的是小小的蕨类植物,像刚出生的小猪,水灵灵的。草丛中还有小甲虫,小蚂蚁在勤劳地搬运,草丛下的世界原来早就已经是春天了。站在光秃秃的树底下,树枝尖端已经长出了嫩嫩的小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青脆的让人想起青梅。小路另一边的小溪水慢慢涨起来了,汩汩声慢慢响起来了,没过了干枯的岩石,打湿了枯萎的水草,干枯了一个冬天的水草在水里重新活起来了,在水底摇曳生姿。溪边的岩石上爬满了毛茸茸的青苔,上面有层白色的绒毛,躬下身仔细看,原来是一朵朵小小的白花,溪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想起“坐看云起时”的王摩诘,想起“采菊东篱下”后悠然饮酒的陶渊明,又想起活佛坐化的莲花台,又或者与幸福有关。小溪上突然出现了一群鸭子,是谁家养的水鸭出来觅食了。没有见到大雁,有一群鸭子也不错。
在肃杀的冬日,寻找将近的春的踪迹,就像只有一滴水,却可以造就一处景,就像火焰,即使被浇灭,只要有一点火光,又可以重新熊熊燃烧。
在雁湖,我终究没有看到越冬的大雁。但我看到了归去的大雁曾栖息的地方,那里是由一滴水造就的。雁湖无雁,一滴水而已,我会成为那一滴水吗?
会的,只要我们决心成为一滴水,我们就能有凿穿石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