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红芳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我走上华屋后的蛤蟆岭,听松涛阵阵,心潮翻涌。
蓦然间,一块石碑和一棵挂着牌的松树肃立眼前,只见石碑上写着:华崇煌,男,一九○八年出生,红一军团战士,一九三二年参加红军,一九三四年随部队长征,长征途中牺牲。
我随即释然:这就是我所探寻的“十七棵松”之中的一棵了。
当地流传着一个说法,蛤蟆岭上这十七棵树前立碑、树身铭牌的苍松,寄托着十七位华屋先烈的英魂。
华屋是一个典型的客家村落,以华为姓,围屋而居,所以被称为华屋。华屋人有一个习俗,亲人百年,其家人便会在墓地两旁种上一些松树或是柏树,寓意着哀思不绝、后福绵延。或许,松树在华屋人心中便是永恒的象征。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蒋介石调集大量兵力对中央苏区实行大规模的军事“围剿”,由于反“围剿”带来的兵力不足,苏维埃政府多次开展扩红运动,动员苏区的青壮年参军参战。从一九三○年到一九三四年,当时仅有四十三户人家的华屋,先后有十七位青壮年加入了红军队伍。
一九三○年,第一批参军的华质彬、华钦梁、华钦材在离别之前,共同商定:入伍前,每人在后山上种下一棵松树,以表达他们心中对家乡父老的眷恋和不舍,更是为表达他们对中国革命长青常胜的坚定信念。此后,应征入伍的华屋勇士,都会来这里种下一棵松树。
一九三一年,这片小山坡上又多了三棵松树苗与它相伴。随着前方战事吃紧,更是为了积极响应扩红的号召。一九三二年,华屋踊跃报名参军的达到十一位。那天,华屋的老老少少全都聚集在了一块,群情踊跃,原来是红军武装动员部的人来了,小伙子们个个奋勇,人人报名。十三岁的华崇宜也高高举起稚嫩的手臂,可当小崇宜想到老年得子的爸妈时,他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没想到,爸妈不但没有责怪他,反倒夸儿子有胆量、有出息。在父母的鼓励下,华崇宜和另外十位华屋汉子,踏上了革命的征途。
他们约定,革命一旦成功,便要回归故里,告慰乡亲;如果有人“光荣”,活着的人要为阵亡的兄弟抚幼孝亲。
然而,青松依旧在,不见儿郎归。
长征途中,华屋儿郎奋勇杀敌,全部壮烈牺牲,再也无法回到这片生养他们的故土。乡亲们为了寄托哀思,便把这一棵棵青松当作烈士的英灵,当成亲人的化身,每逢清明,他们都会来到这里,叩首祭拜,用最淳朴的方式悼念自己的亲人。
二○一四年,村里特地铺了一条上山的路,又在这里建亭立碑,以此纪念那已经离开、却始终未曾远去的十七位亲人……
我沿着一条麻石阶梯,拾级而上,青松滴翠、铭牌似血,不时撞击着我的心灵。路的两边,是错落有致的松树,树下,立着十七块石碑,上书:
华质彬、华钦仑、华崇森、华木森、华桃生、华钦柏、华钦标、华崇沂、华钦梁、华水生、华德和、华崇煌、华崇宜、华崇宽、华崇宏、华钦材、华钦恩。
这哪里是一个个名字,这是父母的呼唤,这是妻儿的思忆,这是故园梦、英雄魂!在那个火红的年代,这更是苏区人民支援革命的永恒剪影,更是中国共产党根基在人民、血脉在人民的历史见证!
陪同前来的友人含着泪,仰起头,指向大片大片的松林:你看,这一大片茂盛的松树,还代表着什么?它代表着我们华屋人,我们瑞金人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坚定信念!
瑞金人把这片松林称作“红军烈士纪念林”,每一年,一个又一个红军后代,还有瑞金各地的人们,会自发来到此地,以种植一棵“信念树”的方式,缅怀革命先烈,传承苏区精神,畅想美好未来。
怀着对英烈的无限崇仰,我们移步山脚,面对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房屋,恍若隔世。友人介绍道:这几年来,华屋人因地制宜,脱贫致富,不仅住进了新房,更是在适合自己的产业上发展得有声有色,日子过得是越来越美好。
“你看墙上这一张张幸福的笑脸。”他指着崭新的白墙上粘贴的由几十张华屋人的笑脸拼成的“心形”笑脸,感叹道,“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正是当年十七位华屋汉子不怕牺牲踏上征途时的心中期盼吗?”
苏区时期,仅有四十三户家庭的华屋家家有人参加革命,其中有二十位青壮年为革命壮烈牺牲。全村有烈属四十二户。这里,承载着往昔的峥嶸,承载着曾经的苦难,更承载着如今的幸福美好。
二○一二年四月,国家部委联合调研组来华屋调研时,华屋村民的生活还十分贫困,年人均纯收入仅有两千余元,整个村庄没有小车、空调、燃气灶和太阳能,没有一户家庭有卫生间;一百一十九户中,有七十二户没有摩托车,八十三户没有电饭煲,九十户没有电视机;农户日常生活用品,是土灶台、铁制锅、木板床。
这么多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华夏大地,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华屋,为什么还是摆脱不了贫穷?
在华屋的历史文化墙上,我们或许可以找到几许线索。
当年,华屋人无偿支援红色政权,许多家庭节衣缩食,捐资捐物,有的甚至举债支前,导致了当地物质资源严重透支。此外,当年参加红军的青壮年劳动力大部分牺牲,许多参加革命的精英人才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导致了当地人才资源的严重缺失和断层。红军北上后,国民党多次对革命家属反扑,经常对留守的群众进行威胁、恐吓,抄家掠产,巧立名目收取革命家属的“追逃费”,给当地群众留下了严重的物质和心灵创伤。
雪上加霜的是,华屋的资源极度贫乏。华屋人均耕地少,不仅山上无资源,耕地非常贫瘠,而且常年遭受水患。因灌溉设施破旧,以致大部分耕地成了“望天田”。
前些年,华屋的改变也是有的。有的人出去打工了,见了世面,过上了比在家乡稍微宽裕的日子,虽然思念故土,可是下不了回乡的勇气;还有的人,留在家乡,不甘贫穷,渴望改变,却不知如何走上致富之路。
那些年,华屋的人们延续着苦难、贫穷与不幸,或许还有着不争,因为他们对贫穷的忍受,已经快接近麻木的边缘;然而,华屋人又是幸运的,一声“惊雷”,他们迎来了改变命运的历史契机。
二○一一年,习近平同志在《赣南苏区经济社会发展情况调查报告》中作出重要批示:“赣南苏区为中国革命作出了重大贡献和巨大牺牲。如何进一步帮助和支持赣南苏区发展,使苏区人民过上富裕、幸福的生活,应当高度重视和深入研究。”字里行间,饱含着对赣南人民的深情,寄托了苏区人民的热望。
带着让苏区人民过上美好生活的责任和使命,国家四十二个部委组成联合调研组,奔赴赣南实地考察。有着光荣革命历史传统的赣南苏区人民,再一次迎来历史性时刻,华屋,从此也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八十年沧桑岁月,八十年红心依旧。八十多年来,华屋人从来没有动摇过对党的信仰。每年的清明节,他们都要到蛤蟆岭上的“信念树”林中去祭奠红军烈士。每当村里有大事、喜事,他们都会到山上去集会,有时唱红歌,有时对山歌,追忆往昔,憧憬未来。
华屋人以巨大的惊喜见证了一个改变他们生活和命运的历史时刻。政府有关部门统一规划设计,统一拆除旧房,统一平整土地,统一施工建设,一栋栋青瓦白墙的新房平地而起,困扰了华屋几代人的安居问题如冰雪般消融在历史的记忆中。
住房问题解决了,接着,如何立业?
华屋人华三洲说,是政府帮助我们改善了基础设施条件,发展富民产业,帮助我们实现了致富梦。
事实正是如此,从华屋村头望去,数之不尽的蔬菜大棚尽收眼底,孕育着一冬的希望;而金秋时节的果树正将灿烂挂满枝头,华屋处处呈现一派丰收的喜悦。
望着眼前这美好的景象,怎能不让人油然而生欣喜?迈着轻快步伐,行走在丰收季节的我,迎面遇见了“十七棵松”主人之一的华钦材的孙子——华水林。
华水林的父亲叫华崇祁,如今八十六岁,是烈士华钦材的遗腹子。
华水林指着一大片青绿的蔬菜对我们说:正割菜呢!你看,每天都忙不赢啊!我怕打扰他,让他继续忙活,跟着他一起走到大片蔬菜边。
他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一年下来,光是种菜的收入,最多一年有十多万,少时也七八万。
夕阳西下,华水林将左手微微抬起,定睛看了看手上的表,时针指向五点四十。华水林抬起头,指着对面屋前对我说,待会就有车过来接货了,把我这些新鲜的蔬菜运走,明天中午,南昌市民就能吃到我這菜了。
返程的路上,夜已深,可华屋通向瑞金城内的苏维埃大道,却灯火通明。我回头望了望华屋的蛤蟆岭,我仿佛看到那十七名铮铮汉子,八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一直在坚守,守望着日新月异的华夏大地,守护着华夏儿女那一颗颗不变的初心。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