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

2021-07-28 12:35文曙
湖南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竹山修路局长

文曙

从石门县城出发,沿省道S303线西行一百六十公里,抵达湘鄂边界小镇——南北镇。而后向右,往深山腹地继续西行。峡谷纵深,天空低矮,夕阳下,一道细而绵长的橘黄,盘旋蜿蜒,在悬崖半壁,在峻岭高巅,在峡谷与峡谷遥望之上,若现若隐……

时间——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地点——石门县金河村白竹山二组易建生老屋场。

人物——王暖波,央视采访记者,中宣部大型扶贫纪录片《承诺》摄制组的编导;张忠富,全国优秀共产党员、“湖南省最美扶贫人物”、石门县南北镇金河村驻村扶贫工作队队长兼村党支部第一书记。

也是地理特殊吧,叫“天路”。都是大山,海拔一千六百多米。公路都是打脊岭上过,没得选择。碑垭到毛虎界一段,八点八公里,没一户人家。荒野,险,全是悬崖绝壁。

镇里原本没打算修这条公路,之前的计划是要将白竹山二十二户建档立卡贫困户整体易地搬迁出去。白竹山原来也是一个村,二〇〇〇年撤区并村并进金河来的,这里面一共住了六十六户人家,建档立卡贫困户有二十二户。

从操军坝到白竹山的公路全长十九公里。没钱。扶贫项目资金年初早排下去了,一个钉一个眼。修这么一条路想过它的困难没有?不用想,这明摆在那的。要说决心吧,说实在的,也是逼上梁山。

二〇一六年十月二十二日,我到南北鎮镇政府报到,镇领导向我介绍金河村扶贫工作情况,说金河村的扶贫工作重点在白竹山,我下村第一件事就是动员白竹山那二十二个建档立卡贫困户火速行动,按镇里的部署整体易地搬迁。从镇政府出来,我想直接去白竹山,打听去那儿的路,人家告诉我,走路的话当天肯定到不了,四十多里全是山道不说,路还蛮险。人家劝我坐班车,绕道湖北鹤峰走马镇,到五里乡下六峰村,然后翻阳坡再到白竹山。我坐车赶到下六峰时,天快黑了,只好在当地一户人家讨歇(借宿),第二天大清早,我从下六峰出发,开始爬那座叫“阳坡”的大山。阳坡山上总共住了三户人家,三户人家您猜我走了多久?硬是花了足足两天。走访的第一户,老人叫张先银,七十一岁,和老人一起生活的还有他儿子——一个智力障碍患者。老人住的地方小地名叫“人尽头”,两间破屋,靠北一面山墙板壁大半没了,窟窿拿苞谷秆支棱着堵上的。我问老人家里一共几口,老人想了想说五口,不过有三口——他老婆、两个小儿,三十多年前跑到山外去了。我跟老人报了姓名,说是上面派来他们村扶贫的。老人听说我是来扶贫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俺么的(什么)都不要,就想要一条路。

从阳坡下山,荒无人烟,走了三个多钟头,来到一个叫“蚂蟥台”的山坡。覃事法,就住在这儿,也是个老头,驼背,八十岁了,赶骡马的。他说他这一辈子就跟在骡子屁股后头来往在毛虎界那条野岭上,一辈子就盼着哪天脚板底下能有一条通到镇上的“抻头”(平展)路。覃事法老人也有一个儿子,叫覃业岩,四十六岁了,从没跨出家门槛一步,几十年就那么一直坐在椅子上。老人喊覃业岩“软宝”,说他打小患了软骨症,上半截好好的,但两条腿硬是不听使唤,不晓得动。覃业岩日日守着一台十六英寸小彩电,虽没跨出过家门,说到国家大事和外面的世界却是一套套的,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到镇上照张标准相,把身份证办下来,然后坐车出山,逛一趟县城。

那次在白竹山,我前后花了一个星期挨家挨户走访,每到一户人家,听到的第一句话都是说路。就因为路不通,当年邓先鹤堂客硬是扔下不满周岁的儿子跑了;就因为路不通,现今村里有七十一个单身汉,雀儿都朝旺处飞,女孩都飞到山外边去了。毛菊绒,多灵泛一个妹娃,十四岁上初二,去镇上上学,过毛虎界悬崖,摔下去了;向才春,三十五岁,去镇上烟草站卖烤烟,也是过毛虎界一脚没踏稳……一个个家就那么散了。覃事法老人还扳着手指头数摔死在毛虎界悬崖下的骡子,说毛虎界那就是道鬼门关,每走一步都听得见阎五爹(阎王)在喊。

白竹山去镇上共有三条路:一条是过毛虎界,路窄、险,野兽出没,猪儿蛇(五步)、狗熊、野猪伤人咬死人,那是常有的事;第二条是下峡谷,沿河道出去,经红耀出金河,再经三台到大成,再到镇上,走这条路来回要蹚十八道水,路是平坦些,也蛮危险,五保户龚光文和阳坡一邹姓村民就是走河道遇上竹筒水(突发山洪)被卷走的;第三条就是坐车绕道翻阳坡,到湖北鹤峰五里乡下六峰村,经走马镇转车到南北镇,乘车费一趟要花二十一块钱。

刚开始,我也是按镇里部署动员贫困户整体易地搬迁。我说,白竹山这么偏远,路不通,那就是个死角,守在这就永远摆脱不了贫困。既然这样,干吗不搬出去呢?你叫俺哪么搬出去,床上被褥要带上吧,灶上锅碗瓢盆要带上吧,毛虎界那路,空手一趟都冒冷汗,要搬上这些,只能变只扁毛畜生飞出去。再说,搬出去了,要钱没钱,要地没地,要手艺没手艺,几百号人窝在一块,往后靠么的过活?喝西北风?吃天河水?

都不肯搬。一个个围着我,说他们不要政府补贴的搬迁费,他们就要一条路。“井里鱼儿井里好”,恋土恋乡?也不单是这个,老百姓说的确实是实情,搬出去了,今后指靠什么过日子?还有一个,白竹山六十六户人家,整体易地搬迁的只有二十二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剩下的四十四户怎么办?留在这,水、电、路、网不通,那就真成了被时代遗忘的死角。

那次我还特地请当地村民毛传斌带着我,花三天爬完了白竹山的沟坎山坡。第三天傍晚我和毛传斌一道下山时,我的一边裤管被树刺划破了,一边脸擦破了皮,额头撞了鸡蛋大个包,身上从上到下全是泥巴,两条腿走路一瘸一拐。毛传斌见我那样,要背我、扶我,我不让,毛传斌只好掰了一截树枝让我拄着。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两个小腿肚抽筋,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我咧着嘴——因为疼,每走一步都要吸上一口冷气,我脸上却在笑,我说毛传斌,我要跟你唱首歌,跟白竹山的大山唱首歌。

我学音乐的,您不知道,那天实在太兴奋了,我看到了一棵树!金钱柳您听说过吗,又叫摇钱树的?是的,降“三高”,就是它,网上现在炒得蛮火。

我上百度查过资料,说是第四纪冰川期幸存的珍稀物种,号称“植物中的大熊猫”,金钱柳叶中含有丰富的皂苷、黄酮、三萜、多糖等有机营养成分,具有很强的降血糖、降血压、降血脂、抗氧化和抗衰老作用。您猜我看见的那棵金钱柳有多大?树干粗二点八米,高七十米,比二十层楼还高,不说中国第一,我也敢说它是我们湖南金钱柳的鼻祖,不止那一棵,是一片,一大片,上万亩。那次我们还发现了成片的野茶,后来我从省城请专家来实地考察,专家说那片野茶面积四千亩,树龄都是百年以上,有的高达六百年。

让我下决心修路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先前说过的那个赶骡马的驼背老头覃事法。下白竹山第一晚,我在他家过的夜,十月天气,县城有人还穿着单衣,但白竹山每户人家的火塘都生了火。我、覃事法老人、他那个“软宝”儿子,三人围着火塘,火塘里煨了一只土陶罐,里面装的是大叶茶——就是山上那种野茶。覃事法老人给我倒上茶,拿出来一个灰布包裹的布包,布包拿棉线缠了一道又一道,外面还套了一层塑料。老人解开缠在布包上的棉线,原来里面包裹的是一沓卷成一团的纸币,一元、两元、五元、十元……各样面额都有,其中还夹了一毛、五毛的毛票。老人把那沓卷成团的纸币连同包在外面的旧灰布一起塞进我手里,说这是一万块,他数过好多遍,应该不会有差错。我被老人的举动弄蒙了,把塞到我手里的钱卷推回去。老人像想起什么,转身又进内屋去了,出来时老人手里除了那个布包还多了一本农村信用社的存折。这次老人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将钱塞在我手上,而是不顾我阻拦,硬是将那卷钱和存折直接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面。我要把塞进口袋里的钱和存折掏出来,老人抓着我的手,死死按住。老人手在抖,眼窝一下湿了,说,存折上是五万,加一起六万,赶了一辈子骡马,坛坛罐罐刷光了,攒下来的也就这些。老人还说,白竹山需要一条公路,祖祖辈辈都盼着哪天能修路,他知道六万块钱是“闹水不浑”,但长短是根棍,大帮小凑,六万块钱算是请挖机凑点油钱吧。

动员会就在这蔸老白果树底下开的,不是动员搬迁,是修路。说实在的,当时我心里也没底,就知道这里确实需要一条路。村民热情高涨,有人说这就回去卖羊,有位老人说要把他的千年屋(棺材)卖了,有一块钱,修一寸路……当着众人,我壮着胆拍了胸脯,说,不搬了!修路!

开完会,我赶去镇政府,段书记问我整体易地搬迁工作进展怎样了,我说搬不了,老百姓就是要修路。我告诉段书记我们已经在白竹山开了修路动员会,我嘿嘿笑着看段书记,说,还请书记大力支持。

段书记瞪着我,就那么直愣愣瞪着,好大一会没出声,后来他问我,白竹山贫困户整体易地搬迁是镇党委、镇政府的集体决定,现在你要在那里修路,那镇党委镇政府的决定岂不是成了废纸一张?修那么一条路,你知道要多少资金投入吗?那么险要的地方施工,安全、难度你考虑过吗?猴年马月能修通?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全镇脱贫摘帽——镇上向县委、县政府做了承诺,到时候受到影响谁能负这个责?

我说白竹山那里面确实需要一条路,不说那二十二户建档立卡贫困户根本就不愿搬,就是强行搬出来了,日后指靠什么生活?還有,那四十四户非贫户留在白竹山,路不通,出不来、进不去,那就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死角。段书记打断我的话,说白竹山需要一条路,这个他也知道,问题是钱哪来,修那么一条天路,天知道要砸多少钱进去。县里下发的扶贫项目资金一个子儿不剩,年初全安排下去了。镇财政“一粒荠米(荸荠)按个坑”,修路钱从哪来?我想说覃事法捐款的事,想说和毛传斌进山发现的金钱柳和野茶林的事,可段书记朝我连连摇手,让我什么也别说了,丢掉幻想,赶紧回村去,按镇党委、镇政府的原定部署抓紧整体易地搬迁。段书记说完看着我,我坐在段书记对面没吭声,好大一会也没动,突然——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从沙发椅上一下站了起来,说,既然这样,我这个扶贫队长就当到这为止了。撂下那句话后,我头也不回,走了。

(王暖波面露惊讶,盯着张忠富。张忠富赧然一笑,脸仰起来,眼睛望向头顶上空那些粗大的银杏树枝。)

镇里后来还是同意修白竹山公路了。不过,拿不出钱来。

测路放线那天,半路上下大雨,我穿的一双半筒胶靴里面灌了好多泥水。荒山野岭,没地躲雨,天傍黑才寻到一户人家讨歇。那家主人叫覃事善,七十来岁,见我一身泥水站在门外,上下打量我。我说我是上面派下来的扶贫干部,帮白竹山修路的。他听到“修路”二字,一把抓住我双手,说自打解放以来,我是第一个跨进他家门槛的国家派来的干部。老人把我让进屋,赶紧给火塘生火,一边取吊锅烧水让我洗澡换衣,一边吩咐老伴为我做饭。覃事善老伴叫舒兆为,听到吩咐做饭,站在那没动,隔着一扇门,眼巴巴看着覃事善。覃事善恍然醒悟过来,看着我,显得很难为情。老人告诉我,他家没有大米,只有洋芋坨——整个金河村没有一块稻田,山地夏季收一茬苞谷,第二年春季收一茬洋芋。老人满脸尴尬与愧疚,说,山里的大米都是覃事法用骡子驮进来的,镇上两块钱一斤,到白竹山每斤加两块钱驮运费,四块一斤。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赶忙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打小洋芋坨就是我最爱。那天晚饭,舒兆为特地为我做了一顿“天鹅抱蛋”——将洋芋在吊锅里煮熟了,剥皮,然后放进锅里油煎,直到每一颗都煎得金黄发亮。第二天早上,舒兆为特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双灯芯绒面料的千层底新鞋送我——在山里,一双千层底送人算是一份特别的厚礼。我不肯接受,说初来乍到,非亲非故,这么重的礼实在不敢接。舒兆为硬是拉起我的手,将那双千层底新鞋塞进我手里,说,你一个国家的人,大老远地下来帮俺们修路,你就是俺们的亲人。

您说修白竹山这条路是现代版愚公移山,可我们跟愚公比不得,愚公儿子死了还有孙子;我们也等不得,我在段书记那立了军令状,白竹山公路必须赶在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通车,不能因为修路拖了全镇脱贫后腿。再说了,十九公里全是青岩、黄岩,指靠人力——像愚公那样拿锄头刨,绝对使不得,那不真的要到猴年马月?我打听了一下机械施工价格,挖机三百二十元每小时,炮机也是这个价,按四台机械每天八小时上路施工,一天下来仅机械施工就要一万多块钱;工程量我也估算了下,不包括道路硬化、安装防护栏,光毛路十九公里的投资就要三四百万。说实话,这么大一笔钱从哪里来,当时我自己也不敢想,就觉得白竹山的老百姓需要一条路,自己已经被逼上去了,没有退路——“脑壳包棉絮”,只能硬着头皮去撞、去闯。

当时,我满脑壳里面装的就一个字:钱。我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扶贫后盾单位,县文旅广体局。我搭班车赶往县城向局长汇报,说要修通白竹山公路。局长说,修路?那是好事呀。我说是好事不错,就是镇里拿不出钱,需要后盾单位局长您大力支持。局长刚才一脸的笑忽一下没了:你又不是不清白(知道),“清水淘白米”,局里原本就清水衙门一个,哪儿拿得出钱来?局长看着我,脸上除了为难,分明还有埋怨,那么大个工程得砸多少钱进去,镇里没计划修,你干吗要充当那根出头檩子?怎么就不掂量掂量、想想后果呢?这不是惹火烧身、不是“身上不痒自个捉虱咬”么?局长说,下村扶贫实际就是协助当地工作,当地没规划,你一个驻村扶贫干部偏要修这路,这不是越俎代庖吗?再说了,我们也没这个能耐呀,“手长衣袖短”,实在拿不出钱来帮那里修路。局长要我回扶贫点村去,按镇里部署协助整体易地搬迁。我说修路动员会已经开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局长说,道义上支持可以,钱?反正他这里是一分拿不出来。我说,实在不行,那我就只能拿只纸箱到大街上挨家挨户讨去。局长瞪着我:你这不是出局里的丑、黑文旅广体吗?

我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女儿升学、就业、成家,老婆进城、做小本生意,我从没求过人,但这回实在没办法了,拿我们这里的话说,“驴子打架,拿脸干蹭”,也顾不得面子了。我跟局长支点子,要他带上我跑市局,把市局领导请到扶贫现场;我找县长,找(县委)书记,找部门单位领导;我发朋友圈,借“石门乡亲”网的平台募捐。为了赶工期,施工现场当时是两台挖机、两台炮机,师傅不肯赊账,要日结,要现钱。我们这原本就是个深度贫困村,集体经济就是个空壳,拿他们的话说叫“穷得舔灰”,工钱一天一结,“一手粑粑一手糖”“踩着岩头(石头)过水”,自然也是人家信不过你。没办法,我只能想方设法四处找钱。每天傍晚下工,四个师傅都要问同样一句:张队,明天公路是不是接着修?我说,修。每次我都回答得十分肯定,尽量让口气显得硬气、霸气,但我心里头却发怵。施工不能停,挖机、炮机停在那,不干事也照样要给人家开钱。再说,机械开进山一趟不容易,因为没钱,跑了,到时候“背着桡片赶船”,那就真的赶不回来了。那段时间,等米下锅是常事,当天跟师傅把账结了,第二天施工的钱不晓得在哪。急,急得团团转,急得要崩溃。“瘫子赶强盗”,光着急不顶用呀,还得想法子,为找钱有时我整夜整夜一个人在外头跑。

没进项目笼子,钱都是喊来的,非常规资金。开工那阵,镇里给了二十五万,市局给了三十八万,社会捐助前后有二十多万,但对白竹山这样一条天路那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有一次结完当天的钱,第二天再没钱支付机械施工,傍晚收工的时候两个炮机师傅问我,明天是不是继续搞?我说继续。说话时我脸上带着笑,心却在抖,一阵阵发虚。我给几个哥们打电话告急,求借点钱以解燃眉之急,几个哥们回话几乎都一样,说若是我私事,那兄弟没得说,但借钱去修一条路,况且还是那么个屙屎不长蛆的穷山旮旯,他们可不是活雷锋。那个傍晚我真急了眼,没吃晚饭,不想吃,吃不进。后来我忽然想到老婆的那个理财卡,晚上十点,我急着往县城赶,赶到县城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不敢回家,在银行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取款机上把老婆理财的钱取了出来,紧接着往回赶。您问我老婆发现没有?第三天发现了,老婆要去进货,发现卡上钱没了,当即给我打电话。我说钱是我取了,老婆问我取去干什么了,我说修路,事出紧急,“磨子压住了手指头”,没办法,来不及跟你商量。我尽量把口气放缓、放软,以求得到老婆谅解,我还在解释,可老婆那边“啪”一声已经挂了。

(张忠富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脸背了过去,假装拿手整理眼鏡。脸转回来重新面对王暖波时面带笑容,但眼眶明显濡湿。)

我原在太平镇文化站工作,二〇〇〇年选聘到县文化局,任文化市场稽查中队长,我老婆随我进的城,没有工作,在街上租了间门面做点小生意,我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县里一家单位上班,有两个小伢。我驻村扶贫第二年,我女儿病倒了,病情还蛮严重,前后一年多,班也不能上了,躺在医院里。我老婆既要照料女儿和两个孙子,又要打理小店生意,每周五,她都要跟我打次电话,电话里,她不向我诉苦,也不埋怨催我回家,只问我在乡下的生活。我有胃病,好多年的老胃病了,她叮嘱我别冻着,别凉了胃。一次她准时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正在镇上,和段书记还有镇长一起,在一家土菜馆吃饭哩。其实那时我正躺在镇卫生院病房里面——那天下午我突然呕吐,胃疼得厉害,像被刺了一刀,几个村民见状找来一张竹躺椅做担架,把我抬到了镇上。电话里我故意亮高嗓门说话,哪知我老婆竟然察觉到了异常,或许是那个女护士替我换点滴瓶时说了什么,我老婆要我老实告诉她,我到底在哪,到底怎么回事。没奈何,我只好如实说在镇卫生院,就一点小感冒,村里人非要把我弄到这来,小题大做,说着,我故意大声笑起来。电话那头老婆突然喊叫我的名字:张忠富!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别忘了,你是有家的人,老婆、女儿、两个孙子,上头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说着老婆呜呜哭了起来,我的眼泪也一下出来了,我把脸埋进枕头里面,不敢出声,脸上、嘴里全是泪水。

没觉着苦,就觉得紧张,像台机器,高速度、高强度运转,不光白天,晚上也一样,睡不着,躺在床上满脑袋想的都是那条路。您知道,金河当时是个深度贫困村,村支两委就剩块牌子,村支书五年换了四个,主任也一样,拿老百姓的话说,比换刀把还勤,姓名职务倒是挂在那里,人却像被鹞子叼跑了一样,毛都难得见着。是的,在这我日夜就只想着如何搞钱修路,有时为赶时间,半夜爬起来一个人开车赶去县城。很少回家,忙,没办法,顾不了家里。一次从村里赶到县城到了下半夜,进城以后发现,县城里唯一的一个右转红灯怎么没有了,我好生奇怪,后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二完小门口,因为神经紧张,走错道了。还有一次,也是下半夜急着要赶回村里,那天大清早,我刚从山上赶下县城,一整天没歇脚,找人、跑钱、半夜开车上山,也是太累了,眼睛分明睁着,大脑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车到潘坪——进南北镇第一个村,蒙眬中听到鸡叫,浑身一个激灵,车子猛一震。这时,我突然发现,车右边的耳朵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上山来的路您都看见了,上坡下岭,有多险,尤其黄虎港那一段,路就在万丈悬崖上,那只车耳朵也不知在哪挂掉的,不敢回想,一想一身冷汗。

前不久,十月份的一天,也是在路上,毛虎界那段公路开始搞硬化,不知怎么,我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站不稳,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上。救护车把我拉到县人民医院,我在病床上躺了整三天,第四天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我试着下床,我跟主治医生说我要出院,医生说我现在还不能出院,起码得在医院再静养一个星期到半个月。我没听医生的,强行出院走了。回到家,老婆知道劝也是白搭,只得帮我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抹泪。老婆要我千万保重身体,说,你是前世欠那里的。我跟老婆开玩笑,说,你不知道你老公待的那个地儿,哎呀那真个叫山清水秀,真个就是世外桃源,等哪天路修好了,我专程接你上去一趟,去那儿看风景。

白竹山公路是二〇一八年年底修通的。通车那天,我特地赶到覃事法家,请了四个男劳力,用一张竹躺椅将老人的儿子——四十六岁的覃业岩抬到了公路上,覃事法老人跟在竹躺椅后面走。由于长期坐着不能动,覃业岩体形肥胖,体重达两百多斤,我扶着躺椅一边的抬杠,也帮着使点力气。那天,我们抬着覃业岩在新修的公路上走了大约两公里。坐在躺椅上的覃业岩脖子伸得老长,望着眼前一座座大山,看着身下新修的公路,先是傻笑,一个人就那么忍不住傻笑,笑着突然就哭起来,不是呜咽,是号哭,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发哑,听上去蛮恐怖的。跟在后面的覃事法老人听到哭声赶紧跑上前去问:软宝,你哪么了?覃业岩不回答,哭号声更粗、更大,加上喘气,牛吼一般。我伸手去帮他揩抹脸上的泪,覃业岩将我一把搂过去,脑袋扎进我怀里,一下一下,使劲撞、蹭。一会儿覃业岩脸抬起来,满脸泪水,看着我笑起来,大笑、傻笑,咧着大嘴,没心没肺,就那么一个人自顾自地笑,边笑边挥舞两只拳头,冲着山谷啊啊乱吼。

您也听说了七十六個红指印的事?

那是二〇一八年六月,脱贫摘帽国检验收前,一天,县文旅广体局来了二十多个乡下穿着打扮的陌生人,说是要找郭局长。郭局长问明情况,原来来的是白竹山和红耀、南岔、三台几个片的村民代表,天不亮他们就从金河村赶到镇上,然后乘坐第一趟下县城的客班车过来的。来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郭局长,七嘴八舌,情绪很是激动。有人掏出一张纸,递到郭局长面前,是一张A4打印纸,上端打印有一段感谢扶贫工作队的文字,下面是签名,密密麻麻,每个名字上面都摁了指印。乡亲们专程赶来,为的就是要将这张摁满红指印的“请求信”亲手交到郭局长手上。他们担心国检结束,扶贫工作队就要撤走,他们不让我走,说白竹山的路才刚修通,野茶合作社才刚建立,药材、养蜂基地才刚起步。二十多人将郭局长团团围住,说,张队不能走,就算求爹爹拜奶奶也要把张队留下来继续工作。那天上午,我在县扶贫办开会,郭局长要我散会后去他办公室一趟,在郭局长办公室,我看到了那张上面摁了七十六个红指印的打印纸。郭局长说,局里派遣驻村扶贫本来是党员干部轮流一人一年,你在金河已经三个年头,你家里情况加上你的身体状况……说到这,郭局长看着我,过了好大一会才说,你自己定吧。我把那张纸拿过来,看着纸上一个一个熟悉的名字,看着按在名字上的鲜红指印,我说不出话,眼眶一下湿了。

从郭局长办公室出来时,我说,我留下。

补记——

二〇二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上午九时十五分,金河村“村村响”广播里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放广播微剧《扶贫天路》。

邹永红正在制茶车间检修机器,雨水已过,头芽银峰即将开采,他得提前做好各方面准备。雨霁初晴,挂在树上的广播声音特别清亮,崇山回应,白云传响。邹永红停住手,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白竹山公路修通了,在外务工的青年邹永红返乡创业,建起了仙野茶叶专业合作社,集中连片流转野茶一千亩,野生金钱柳一千五百亩,年创产值两百万元。

住在“人尽头”的张先银老人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公路通了,金河村家家养蜂,户户产蜜,野蜂蜜声誉远播,供不应求。全村年产蜂蜜万斤以上,创产值两百余万元,七十一岁老人张先银养蜂年收入过十万元,去年在镇上盖起了一栋上下两层的新楼房。

和邹永红、张先银一样,周超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时周超正驾驶着私家小车行驶在新修的公路上。十年前,他认识了湖北鹤峰一位姑娘,临到谈婚论嫁,姑娘提出一个条件,白竹山公路一天不修通,她便一天不会嫁过来,没奈何,周超只好做了上门女婿。白竹山公路通了,周超带着妻儿回到了白竹山,今天一家四口是要赶去鹤峰为老丈人贺七十大寿。

和周超一样,此刻张忠富也在白竹山公路上,从操军坝到毛虎界近十二公里的公路已经硬化,并安装了防护栏。坐在车上,张忠富是用手机耳机收听央广微剧《扶贫天路》的,一星期前,央广记者就将微剧播出时间告诉了他。张忠富眉梢轻扬,嘴角微微上翘,眼尾、唇边,那些漾开的波纹,是溢出的笑。

耳机里传来播放《扶贫天路》的声音——

曾经,金河村是湖南最偏远、最贫穷的村之一,一千六百米海拔的悬崖峭壁上凿出的“天路”改写了这儿孤绝、贫困的历史,生长在大山里面的野茶、土蜂蜜、中药材有了销路,昔日野岭荒山,变成了金山银山……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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