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睛
有一段时光,温热了心田;有一个人,支撑着我走出未知的迷途。
小时候,我对世间万物有着无尽的好奇心。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我不曾经历过,但从他的身上,我总能看见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美好。张爱玲曾说:“对于人生,谁都是个一知半解的外行吧?”然而,我总觉得他的人生阅历担得起我的人生导师。他总是把“报效祖国”挂在嘴边,《毛主席语录》中的名言更是能信手拈来。他曾想让我妹妹去当兵,“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那是属于他心里的阳光。
后来,他没能看到我们几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人去当兵,他甚至连我大学毕业都未能看到。而我,对他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他笨拙地为我梳辫子,耐心地教我识字。初上小学时,我便学会自己查字典,认得少许字,这是我引以为傲的事。长大后,我对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我喜欢当一个“小尾巴”跟在他身后,听他和其他爷爷讲故事。我会在他接我回家时任性地不走大路而改走种满庄稼的小路,就这样,我们明明可以早点回家,却生生走到了太阳落山。他,成了我的树洞,成了我的百科全书,陪我度过了那段漫长的时光。
他走后,我才渐渐懂得,在夕阳下拉长的不是我和他的身影,而是记忆倒映的光斑。那片光斑就这样一闪一闪的,似隐似现……
他倔强起来,固执得非常厉害。他曾说:“什么肉都不让吃,那还有什么意思?痛苦地活着不值得。”我曾朝他发过几次脾气,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其实,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只是他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过了放任自我的年纪。“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当看到《诗经》的这句话时,我有所触动,便不再严格禁止他吃肉,毕竟那样对他来说太过于残忍,“少吃,少量”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可是,除了在吃这件事上,我实在挑不出他任何毛病。
他總是说“吃亏是福”,而我却不是个隐忍的性子。他总劝我“为人处世要退三分”,而我总要跟他辩驳一番。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半个月才能和他见一次面。他的性格好极了,说不过我时,便会顺着我的话,笑说一句:“那肯定不能让人欺负啊!”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在潜移默化间,我也记住了他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由于他当过几年兵,因此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不急不忙的,对谁都是一副好性子,被一些爱占小便宜的人欺负了也不在意,自己种粮食的地被人占了一些也不生气,用他的话说:“都是国家的地,多占一点少占一点又怎么样?”然后,我再大的火也没处撒了。
我考上大学的那年,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他的背驼得很厉害,一条腿疼得不能弯曲,但他总觉得没什么。那时的我也觉得没什么。我在逃避,逃避他已经变老的事实,也怕我真的会失去他。他,对我寄予了太多的希望。
如今离他去世已有一年之久,久到我的脑海中快要模糊了他痛苦的样子。我不喜欢隐藏,更不愿意在那虚假的美好下坦然地活着。他为我打造了华丽而坚固的房子,足以抵挡所有的风霜。他走后,我终于走了出来,终于将伤口生生地撕裂开,我突然喜欢上了这种疼痛的快感。我想起他离世前的那几天,我在他身边抓住他的手,看着他难受,看着他呼吸不上来。如此这般,我是否体会到了他的痛苦?是否又减轻了我未能对他尽孝道的一些遗憾?
那零星的记忆片段,那一张张印着笑脸的照片,他穿过的衣服、睡过的床,还有回荡在我脑海中的话,究竟如何才能拼凑成一个真实的他呢?我终于明白了人情世故,开始不再任性,开始适应社会,开始成长。可是,他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手怎么这么凉?”我突然惊醒,这句话是他独特的开场白。握着我的那双手历经了几十年的岁月,沧桑却温暖。那间斑驳了岁月的小屋已经不复存在,那苍老的他呢?他走了却又好像没走。我喜欢他握着我的手的样子,我喜欢他留在我掌心里温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