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栖居

2021-07-27 10:39艾吉
散文诗世界 2021年2期
关键词:斑鸠梯田燕子

艾吉

在哈批村,每个人最初认识的鸟,是燕子和麻雀。

春天从渐渐暖和的风中飘到山上,燕子跟着从远方回家。哈尼族人把燕子看作天神派到人间的使者,带来安详与和睦,对它们怀着无限的爱意。天神是仁慈的,它的心目中并不存在穷人、富人之分。既是天神的使者,燕子总要回到自己往年的门口。燕子一回来,一支支清悠的歌声随即唱乐了家庭。“天神的鸡回来了!”每家每户都喜上眉梢。生活中有多少悲伤,都被天上的乐曲,像一堆堆枯叶扫走。

很多年,哈批村都是茅草房,屋檐不高,人和燕子在门口出出进进。燕子落脚在竹竿上,清清闲闲地度过一阵后,开始筑窝。如果往年的窝还好,装饰一番,又是新家。窝陈旧的,掉了,或是住不成,就重新换个位置,盖新房。

村边有一片大田,材料现成,燕子抬来一嘴嘴泥巴,一道道糊在墙上。它们是干泥水活的能工巧匠,不需借助任何工具,泥巴是精心挑选过的上等货,天然的口水有很强的粘力。这是细活,不慌不忙地靠耐性,一层干了稳了,铺上另一层。它们工作的过程,很像那些民间艺术家,不是表演,是为美丽的艺术品,投入整个心思。但在盖房这件事上,燕子强过民间艺术家,人做这么一个土模型并不费事,要多少年牢牢沾在墙上,可不是闹着玩的。燕子神就神在这里:两只生灵,创造出这等奇迹,谁能不敬佩得五体投地。

燕子在干活时,也要休息,休息不是打瞌睡,它们的嘴巴只要一闲就唱,民歌风格的歌,跟春天到来时大地上万事万物苏醒的氛围十分协调。一个天生对鸟痴情的人,坐在木头上,可以久久地听燕子的歌声。听得入迷,心好像云朵飘浮在歌声里。一只燕子在砌墙,另一只燕子充当远输员,来来去去啄泥。它们有时分工明确,有时又轮换,一只归来,一只出去,在见面和分手的那刻,唧唧唧的亲密无间。辛苦好阵子,新家落成了,接下来要布置室内。村里村外有的是鸡毛鸭毛,把干净的漂亮的鸡毛鸭毛捡来,铺上柔软的几层,再暖和、舒适不过了。

天神赋予燕子勤劳的美德。“燕子早就起了。”这话是长辈说给懒在床上的后代听的。燕子还是恩恩爱爱的模范。搬进新家后,要做生儿育女的事了。母的躲在窝里产蛋,公的没有什么要忙了,还是唱歌吧,唱春天,唱鲜花,唱阳光,唱风,唱爱情,嗓子是越唱越亮。不久,一窝燕雏出生了。哺育新生命的重担,又压在歌手身上。

燕子窝是不能掏的,再调皮的孩子,知道天神在高高的天上看得见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让人变成瞎子。。

这些年村里许多人家都在盖新房,原先的燕子窝毁了。燕子会不会习惯钢筋水泥房呢?幸运的是,家家的燕子还是回来了,是不是带火烟味的亲情让它们割舍不掉呢?一定是。它们是守旧的,恋家的,不需要引路,再怎么改变,自己的门不会搞错。它们把一个造工非凡的窝紧贴在屋檐下,衣服清秀的两口子特意为家人对唱似的,一曲完了又一曲。家,这是真正的家,一个乡村的家,如果没有燕子作伴,将会是什么样子。燕子和人们生活在同一个家庭,真好!

麻雀跟燕子,是乡下人最亲近的伙伴。燕子有告别的时候,麻雀却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宗族发达,数以万计。然而,好些年,哈批见不到麻雀了。倒是在城里,都处都有麻雀。

犹如森林、庄稼、清泉等等只能属于乡村,麻雀需要长在乡村的骨肉上。

麻雀不在树上做窝。以前因为茅草房,恰巧为麻雀提供了生存的最适合的环境。它们与燕子的区别,在于不住在屋檐下,屋顶上厚厚的茅草里,扒个窝,拿几片鸡毛,便成最好的安居之处。土基缝通常也是做窝的必选之处。还有,搭茅草时,伸在屋檐边的竹子,里面是可以做窝的空心,麻雀一钻进竹筒里有天然的庇护处。人们对麻雀的态度有点不同于燕子,少了些神圣的情感。麻雀对人又根本不提防,哪家房子有它们做多少窝,瞒不住人的眼睛。大人很少做对不起麻雀的事,小孩子却时常有伤害麻雀的举动。长辈就吓唬,千万不能得罪麻雀,耳朵会聋掉,

麻雀为什么要离开多少年生生息息的家园,去城里充当无业游民呢?这或许跟人们出去城里打工是同样的道理。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年,麻雀又陆陆续续回到村里。从今天一只、两只,到明天一窝、两窝,到后天一群、两群,像打工者回乡。村里每间房,每棵树,每片空地,竹杆上,都有聚会的麻雀,倾诉着暖暖的亲情。黎明还在赶路,人们还躺在床上,麻雀就活跃开了,整个村庄都盛满了叽叽啾啾声。人们笑咪乐哈,寨魂回来了,寨魂回来了!

喜鹊安家,只在高大的万年青树和其它大树最高处,高处视线好,满目无限风光。人爬不上去,枪打不到。喜鹊便得以不受任何威胁,享受帝王般的高高在上观光赏景的特殊待遇。它们的窝搭在枝岔間,枯枝纵横交错,从下面看像米箩。顶层铺厚厚的草叶草丝。狂风暴雨拿它没法。喜鹊嗓门大,叫起来十村八寨听得见。它们边盖房,边叫上一阵,喳喳,喳喳。可能是向外界透露“我们安居乐业。”太阳没出来时,它们提高嗓门地叫开了,告诉万物,这是美好的一天。太阳升起后,它们叫得更欢。虽然它们怎么练,歌声离优雅、清纯的音乐还远。喜鹊一叫,村民的心情便晴朗无云。

乌鸦的窝筑在野外的大树中的大树上,它们天生就不信任人,总跟人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它们算好上面人上不去,确保安全了,才放心建设家园。人们不至于为了一个窝把一棵大树砍倒吧。人们对它们没有好感。认为那副黑漆漆的样子,那声声“呱呱”的聒噪,不吉利。假若哪下乌鸦反复急急地叫了,人们嘀嘀咕咕,是不是要出什么天灾人祸。其实,并不因为乌鸦叫,出现过反常的事。民间传说,乌鸦是穷人的骨头变的。何处有腐尸,乌鸦就集体聚餐,把骨头都舔干净。

在鸟类中,乌鸦是另类。它们不跟其它鸟来往,似乎孤独惯了;它们没有一副作为鸟类的天籁的嗓音,叫声里含着凄苦,是不是长久背负着漂泊者的身份。

那些大树上四处可见的乌鸦,去了哪里呢?但偶尔黑云飘过村子上空般会闪现一两只乌鸦,有人大吃一惊,又喜不自禁:乌鸦并不死光,它们还记得这块土地!

黑头翁是鸟类中的大种族。腹部白色,背部淡灰色,长尾巴,头上那顶尖尖的黑帽,是它们族别的象征,有点像旧时官员的标志。可能整个世界都有它们的踪影。哈批村凡是有树之处,它们多如树叶。黑头翁喜欢群居,天一亮就叫,张开嘴叫,不会叫哑嗓子。人们给它们取了一个非常贴切的名字:“多嘴多话。”它们在鸟类中只达得到三四流歌手的水平,重复来重复去都是单调的几声。但不得随时说话,就不是黑头翁了。从“鸟嘴”里流出来的声音,总比人唱出来的强。在寂静的大白天,其它鸟都疲倦了,休息了,却往往还剩下黑头翁的声音,打破沉闷。它们不挑居住、活动环境,只要有大树小树草丛则行。它们的生育能力太强,随便生,越生越多。它们不偷田地里的粮食,以捉虫子为生。它们爱吃小果子,成熟的季节,一棵树可以被密密麻麻的黑头翁占据。一边为得享受美食放开肚皮,一边加入合唱的队伍。

聋子雀,哈尼族话称Nyuqcevnaqboq,据说是耳朵不太好使。事实是否如此呢?它们摇晃着长长的褐色尾巴,在草丛、树枝上跳荡,所到之处洒下一串串“唧唧唧。”哈尼谚语说:“乌沙草丛跳舞的是聋子雀阿妈。”庄稼地,菜园,草丛,灌木林,到处都有聋子雀活动。别看小巧玲珑的身材,盖房却有一套过硬的本领。春回大地,它们就要成家,所有精力都用在建盖房屋上。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远远近近地把草丝、棕丝搬拢来,织布一样一丝一丝地织成美观的“工艺品”——风吹雨打都不影响安乐窝里过日子。

卡衣阿妈鸟,个头比聋子雀稍小,灰白色,尾巴长过身子几倍。它们平时出没于田地边的草丛。梯田里谷杆长高浓密时,在不易暴露的一丛谷杆间,把特意挑选来的草丝,一嘴嘴绣成米箩一样的家。这预示着秋收时,农人的家里米箩就会有装不完的米。有卡衣阿妈鸟做窝,梯田就不会跑掉魂。“叮——叮——”它们一会儿飞在这棵谷梢上,一会儿又飞到那棵谷梢上,像梯田跳动的心律。

谷雀,个小,头部背部褐色,群居在树梢和竹子尖。巢圆形,用枯草枯叶搭建而成,里面填羽毛,做工精致。谷子成熟时,常有一大窝撒落在稻田,分享丰收的硕果。一有风吹草动,易受惊,“轰”地张开密集的翅膀。找食外,谷雀很少在地上活动。它们更多是在树上悠闲,性情温和,小声小气,像一群心平气和、秩序井然的家庭成员,在散谈着生活琐事。哈尼族农事百科全书《四季生产调》里,谷雀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丑陋的谷雀来了,飞到大田七百只,歇在谷梢啄食,我们拍手赶谷雀:达喂——达喂——!快快拾起路边石头赶谷雀,赶紧撇下路边树枝吆谷雀。”话是这么说,人们对谷雀并没有怀敌意。它们吃的那些是看得见的粮食,看不见的是天神返回来给人间的加倍增长的粮食。这不,村里的粮食没有被谷雀吃穷过,而是越吃越丰收!

斑鸠(野鸽子),深居密林。走在山路上,田间小径,常听到斑鸠“咕咕——咕——”的叫声,几秒钟一次,永远是不变的声调。它们似乎是有着某种不想被外界了解的秘密,闻到人的气息就隐藏起来。它们一般是独处,但附近有伙伴,叫起来彼此呼应,你一声,我一声,像倾诉衷肠,又像寂寞了相互解闷。很少能见到斑鸠的真面目,斑鸠在耳旁叫,却找不到准确方位。声音一下从这面传来,一下从那面飘过。斑鸠的叫声略带哀伤。谈情说爱的伙子姑娘常拿斑鸠作例:“山上的斑鸠一对对”。俩人像斑鸠一样分不开。天气热时,斑鸠的叫声让人发软;浓雾笼罩时,斑鸠的叫声让人心堵得慌;下雨了,斑鸠在烟雨蒙蒙中啼唤,使不知道什么是多愁善感的人,免不了叹起气。像风听得见,又难以看到的斑鸠啊!

画眉,众所皆知,鸟中的歌王。它们不在大树上霸占一方,居高临下。它们是平头百姓里面的艺术家,爱群居在灌木林。不必寻找它们身在何处,哪里有歌声,哪里就是它们的乐园。它们天天唱,唱着醒来,唱着睡去。一片叶子,可以唱上一首歌;一棵树有多少片叶子,可以把所有的叶子都唱落;而所有的林子,是它们歌唱的对象。一只画眉,从它出生,唱出的第一声起,要唱多少首歌?它们的世界没有痛苦,只有蓝天白云,明媚阳光,只有青草花朵,田园风光。树林里的蘑菇、菌子、木耳,就是听画眉鸟的歌声长出来的。春天,画眉鸟一唱,满山满岭鲜花爆开。有许多鸟,也许就是在画眉鸟的启蒙下,学会了歌唱。画眉鸟并不是刻意画眉,像朴素的村姑。在画眉鸟清纯的歌声陪伴下,村姑在树林砍柴,一句句情歌从她们的心底萌生。

猫头鹰的窝在高处黑古隆冬的幽深的洞里,人碰不着。多少在洞里做窝的鸟,蛇是防备不了的天敌,蛇却不敢贸然闯入猫头鹰的窝,那等于是主动喂进对方嘴里的美餐。它们白天休息,整夜不睡觉,阴晴不分,“咕——咕——,”人们醒来几次,依然听见“咕”声。

猫头鹰数量少,是否种族本身的繁衍能力弱,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几只,又不会灭绝。它们自然成为这一带高贵的珍稀动物,没有谁来保护,却以自己顽强的生命力,维系着种族的血脉。哈批村边的大树上,一向都隐藏着猫头鹰。想见真容很难。有月光的夜间,偶尔见猫头鹰蹲在树梢上,像幽灵一样神秘。

人们不去管猫头鹰是捕捉老鼠的“侠客,”却感受得到它们给村庄带来安稳,睡梦踏实。

老鹰独来独往。它们栖息在悬崖峭壁,谁也接近不了它们的家园。这是些神秘的幽灵一样的侠客,很少见得到它们的真面目。它们出巡时,在白云飘荡的蔚蓝的高天踱步,像庄严的帝王,体察民情。鹰的窝诱惑着人们,想一探究竟却不得而知的王国。人们几乎伤害不了鹰,这是由于凡人的魂飞不到老鹰的高度。孩子們放鸭子,在田边玩,趁牧童丧失警惕,老鹰像战斗机俯冲下来,锋利的爪子叨走一只比它还重的鸭子;眼睁睁看着,鸭子在空中痛哭着远去。哀伤过去后,牧童遐想,也许鸭子是被鹰带到天上,在天上的梯田里,跟地上一样无忧无虑地嬉戏。

点水雀从装束看是浓缩的喜鹊的样品。它们不喜群体活动,一只,两只,停留在田埂、石头、土堆、池塘边、树桩、枯枝、房顶,尾巴像打拍子点上点下,遇到异样动静,“唧”一声飞走。它们主要生活在田间。走路是轻飘飘的跑着走。在土坑、石缝和犁翻的旱田土块下面做窝。窝,不是长久的居住处,一年一换。它们建盖房屋并不费事,春天来临,选好地点后,不慌不忙地,边玩边唱,寻找些暖和、柔软的材料,搬到新居。然后就生儿育女。它们的居所是隐密的,很少被人发现而糟蹋。点水雀是梯田的守护神。一片梯田,要是没有点水雀的影子和声音,它是寂寞的,谷子也是不饱满的。既是守护神,点水雀和梯田相互离不开,什么时候,有多少丘梯田,就有多少只点水雀。当梯田收空后,其它鸟都跑向别处,点水雀依然厮守着梯田。它们在这里生,在这里活,在这里死。

哈批村还有多少种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鸟,它们以不同的生存方式,融进这块土地,成为依恋这块土地的优秀公民。

每天,公鸡最先起床,一阵阵嘹亮打鸣,急促地通知,天地正在开门,黎明从东方走来。然后鸟们纷纷醒来,起初是低沉的润湿嗓门,接着,清气饱满,以各自独特的歌声拉开一天的序幕。

听着鸟声,村民把身子从梦乡抖出。外面世界再怎么动荡混乱,人间再怎么纷繁复杂,跟鸟和他们牵扯不着。从鸟声开始的每一天,无论这一天是阴沉愁煞,还是晴朗明净;无论有谁饱受生活的磨难,还是有谁财富进门,鸟声都不偏不袒地把幸福分给他们。

劳作时,疲惫极了,田地边歇脚,倾耳听声声鸟鸣,多么惬意!炎热了,坐在树荫下乘凉,枝叶间滴下的鸟鸣声声,就是浇渴的雨水!

这样说来,鸟是没有丑陋的,鸟声是不会乏味的。

鸟声流淌的村庄,不是世外桃源,是哈尼儿女亲手创建的居所;这些以劳动为美的乡巴佬,浑身浸透鸟声,说话就像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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