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翔
在合肥一所学校电竞学院一层教室门外,每天都会有不少陌生的面孔出现,或是浩浩荡荡有老有少,气氛却从不热烈,或是少年独自一人,勾着身子四处张望。老师子毅站在通道的入口,放缓语速,向各怀心思的人们展示某一个可能在这里被打开的未来。在这个狭窄的通道里,孩子和家人,当下和未来,焦虑和释怀,电竞是它们之间脆弱的牵绊,少年们随时都有可能脱轨而出。对于子毅来说,在不断调整自己、终于将自己摆到了一个更恰当位置的时候,他也想要用自己看上去耗不尽的力气去抓住这些处在混沌边缘的电竞少年。
5月8日晚上九点半,子毅在平常和学生们游戏交流的群里留言。
“@所有人,明天就是母亲节了,大家都给妈妈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祝福下自己的妈妈。不知道怎么写的就call我,我教你。”
很快,学生们在这条信息下面聊了起来。“了解,今晚马上写文章。”“打电话正好要生活费。”
有个学生说:“我妈说,不烦我就是母亲节最好的礼物。所以我准备明天不说话。”
子毅又圈了上面的学生,“你必须要打电话。”
学生回他一个时下年轻人很流行用的“狗头”表情,其他学生则在下面帮腔。
二十分钟之后,有学生小窗来敲子毅。
“滴滴滴,我语文最差,眼巴巴。”还有一个柴犬吐舌头的表情
子毅把自己编辑的祝福发给他,“亲爱的妈妈,今天是母亲节,希望在以后的每一天您都可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享受生活,我也会好好努力,将来带您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我爱您,祝妈妈节日快乐!”孩子回他说“谢谢”,子毅又补了一句,“如果觉得自己平常不会这么说,可以加一句,‘以前我从来都没有好好跟您说过话,但是我想我现在已经17岁了,我必须要让自己成熟起来,毕竟这个家以后要靠我呢,我现在要努力锻炼自己,充实下自己的社会经验,妈妈你相信我吧。”
当天晚上,子毅把类似的两段话发给了每个来找他的学生,而他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则在隔壁的房间准备着睡前的诗文背诵,母子二人却少有交流。
第二天一早,虽然是周六,子毅还是照常七点多出门,早上学校有一个全校的团体参观,这是一种类似招生宣讲会的活动。他负责电竞学院的部分,要陪着整个参观团,尽量回答好每一个问题。下午下课之后,本想着可以回家带母亲去看场电影,他猜想张艺谋的新片《悬崖之上》会是母亲所爱,没想到学校临时安排了加班,一直到深夜,子毅才回到家,此时母亲已经睡了。
大学毕业之后,子毅按照母亲的要求从北京回到了合肥,辗转了一番后去了当地的一家律所工作。三年多前,他接到了来自朋友的消息,告诉他说现在政府开始扶持电竞产业并有不少电竞教育机构出现。他在合肥当地找到了一所开设电竞教育专业的学校,思索了一天,他决定辞去律所的工作,往这所学校投了简历。他说,“最初只是想着,这也许是我重新通向电竞的曲线救国之路。”
面试的过程很顺利,对他来说电竞基础知识并不是多大的门槛,子毅很快入职,只是没想到一教就是一千多天,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一天也见不到人影。
起初母亲对于子毅的改变并不支持,却已经不复对儿时子毅的强势。面对无法直接干涉儿子决定的状况,只能在他出现在家里的时候,设计一些听起来很神奇的谐音梗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学校在合肥东北的“磨店”地区,早年那是一片荒郊野岭的田地,有时候子毅回家,母亲会调侃子毅又去“磨腚”了。子毅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的不满以及母子间的嫌隙,最后干脆暂时搬去学校住了一段时间。
而在和母亲继续挣扎的同时,住校确实让他和学生们走得更近了一些。
学生们喜欢叫他“大师”,因为子毅和他们接触过的喜欢电竞的人都不太一样。一个已经毕业的学生把区别概括为谈吐,先想了一个词,高高在上,又觉得好像不太对,就改成了温文尔雅。
无论如何,子毅看上去确实和这个社会对电竞的刻板印象并不匹配。
进入他们学校的第一个转角,挂着的条幅广告上就印着优秀教师子毅的名字和大幅照片,平头,戴窄框眼镜,衬衫外套着黑毛衣,眼神笃定,嘴角抿着稍稍朝下,透着严肃。上面写着“毕业院校:北京大学”和“主授专业: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专业”。
现实中的子毅和照片上差别不大,有时候会显得稍微有点讷讷的,因为左腿留下的伤病会在某些瞬间露出一丝不协调感。只要一开口就好了,他说话的语速很快,也很有条理,哪怕被带偏了也能快速回到正题上,喜欢用十年前或者更早时候比较流行的名人名言。
放在商场的中心可能没人会额外地给他投来注视,但如果放在一个电競聚会上,你就会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不同,很多电竞选手或者从业者身上都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松散,子毅却让人觉得总是绷着的。
唯一让子毅松下来的东西是一款叫做反恐精英的系列游戏。曾经的CS和如今的CS:GO,两个游戏一脉相承,只是在引擎上进行了迭代,核心玩法没有任何区别。CS陪他度过了工作之前的时光,而进入律所之后,每天能够来几局CS:GO,则是子毅最大的快乐。
华导在美国读完中学,并不想继续上大学。那时的他在一款叫做英雄联盟的游戏里水平甚高,已经达到了美服王者的段位,他觉得成为职业选手才是自己该走的人生道路。回到国内,带着找一个专业的老师帮助自己提升游戏水平的目的,2018年,华导成了子毅的学生。
转过年来的2019年3月,WESG世界电子竞技运动会的世界总决赛在重庆举办,子毅要参与CS:GO项目组的工作,他负责OB(游戏端内的导播),同时还要负责招募几个游戏导播来支持赛事的组织工作。可是整个学校里英文水平可以和海外选手正常交流的同学,他只找到两个符合条件的,其中就有华导。
2月5日春节一过,华导和同学就被提前叫来了学校,师生数人开始这份工作的筹备。华导到今天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一个人在宿舍里挨了十几天冻的经历。
讲到重庆的经历时,华导一连说了三遍“开眼界了”。虽然在子毅的课上,学生们都听过什么是OB、现场导播、导演组、裁判、选管等等,但真实地见到穿着“STAFF”衣服的人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刺激,能够参与其中带来的体验更是让他既兴奋又紧张。
在重庆的时光里,华导第一次跟着老师进行了OB导播的内容活动,“老师就坐我旁边,我是他的副OB,给他找一些他看不到的地方的镜头,或者有一些关键的东西,我要提前报给他。”
华导清楚地记得,子毅给了他一块薄荷糖,说“你吃糖,不紧张,画面又不切你。”
甚至最后,华导还第一次完成了自己主OB的国际赛事,尽管只是副舞台的比赛。开始前,华导还是时不时地要回头看有没有领导或者其他工作人员,整场为了不因为紧张送错板子或者误按Win键导致直播事故,他只敢一根手指一下下戳在导播台上。
从重庆回到合肥,华导不再执着于成为英雄联盟的职业选手,开始带着其他的学生一起解说或者转播CS:GO比赛,石头就是其中之一。两个人一起搞过不少学校内部练手的小活动,也参与执行过一些直播平台的比赛。
华导和石头他们会跑出去尝试一切可以参与实践的电竞活动。2019年华导参与了完美世界高校总决赛执行工作,也参加过其他的一些国际性赛事工作。华导的线下经验越来越多,而每当他回到学校的时候,总会发现自己的室友越来越少,到最后寝室里的六个人只剩下三个。
离开的这些学生,大多有类似的经历。
由于如今的职业电竞教育研究者们并不能提供一套成熟的培养体系,实践的机会又非常稀缺,大多数时候学生们面前的路都是模糊的。在发现自己无法成为职业选手之后,他们该去哪里呢?
有些时候子毅也和家长们一样,希望这些孩子可以从职业教育回归学历教育,但有些时候他又会陷入疑惑,是不是强加了自己的想法给到这些孩子,也许他们应该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才对。
最初进入这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把成为职业选手的想法挂在嘴边,当更多这样的同學聚在一起而职业基准线的天梯分数始终无法达到的时候,他们只能像当初以为成为职业选手是可以逃避与原生环境之间的矛盾一样,逃避当下对于电竞的学习。
就在母亲节前的两三天,有家长带着孩子来学校找“子毅老师”,因为孩子在家里有时候会提到“大师”,可是子毅注定无法关注所有学生的动向。孩子的父亲是因为绑定孩子银行卡的手机一直在刷新账目,才开始留心注意。
座谈通常在子毅的办公室里进行,凡是有学生在场的时候,子毅的语速都会放慢一些,尽量柔和下来。听上去有点像二十年前的电台主持人,这种状态让人感到疏离,可是在采访了几个他的学生之后,反到发现实际的效果并非如此。
老师和学生之间存在天然的权力不对等,有时就需要一种形式上的距离感,这种形式上的距离感反而成了双方关系的保护机制。如果子毅选择率先突破,像之前那样和竞远、和华导及石头他们在虚拟环境里完成关系重构,大家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更像是师生之间的秘密,在不被理解和认可的虚拟环境里,双方保持着战友之间的关系,这样的信任感让孩子觉得异常珍贵。在关系的另一边,摆在鲁子毅面前的问题是,他只能和部分孩子维持这样的状态,有沟通就要给予回应,但他却分身乏术。从开始干这份工作到今天,子毅微信里的好友从三四百人增加到了近两千人,其中大概一半是学生,另一半是家长,但这对每个孩子具体的困扰,并没有实际的帮助。
子毅也在反思,那个孩子的家长之所以会来到学校找他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但其实他对那个孩子却没有充分的了解。这是无解的困局,在旁观者眼里,我们很难评述,作为一个职业学校的老师应该要如何承担这样的责任。
学校办公室里的光线并不是十分充足,老师们的位置也算不上宽敞。子毅的位置在角落里,临近空调,但周围摆下一张椅子就再无立足之地,不可能两个学生同时出现在他身边。
我问他,教书育人会不会很有成就感,他却说更多的是愧疚感。
他自己并不笃定应该怎么办,怎样才能从愧疚感里挣脱出来,怎样才能改变现在的状况。可是他朦胧之间好像又抓住了一些关键的问题。先后几次见面,他提到的问题有些会随着思考而转变,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对于身边同行者的期待。缺可以抓得住学生的课,更缺可以教这些课的老师,这是所有电竞职业类教育机构都在面临的问题。
“对我来讲,第一需要的是内容。我现在就是拿来主义,只要对我的教学有帮助,我第一时间就要,然后通过我自己的方式进行转换。问题是现在那些东西我没有办法拿到课堂上讲,因为学生对那些内容根本不感兴趣,我急需的是学生感兴趣的内容,有了我才能抓得住他们。”
“如果说我让他们自由散漫下去,那就牛鬼蛇神什么都有了,我也就不做这个行业了。”他和我就坐在那个办公桌的角落里,始终有点拥挤。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可能有些戏谑,话题却是越讲越让人憋闷,他和我都不想再继续下去。
在子毅的描述里,家,或多或少也是一个有点闷的地方。
最近一阵子,子毅回家和母亲一起吃饭,母亲会反复放着罗翔和许知远的那期《十三邀》,算不上循循善诱,可能就是想让儿子感受到自己的想法,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母亲希望子毅是一个像罗翔一样有所成就的法律工作者。实际上,子毅在试着成为一个符合他内心期许的老师,就像罗翔一样被年轻人们喜欢。
雖然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母子,可日子却过得如钟摆一般没有波澜。母亲嫌弃他去“磨腚”,他也只是消极对待,“我一进家会说‘我回来了,第一件事我会很快速地脱鞋,然后迅速拐进我的房间。我很少和她说话,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她现在毕竟已经退休了,一个人在家里很寂寞。”为了排解母亲的孤单,他在家里养了只猫,母亲最初也是反对的,不久之后,猫就会每天都跟着她。因为这只猫,母子之间多了很多话题。
在几天的采访里,子毅和我讲了很多和母亲的故事,可能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母子之间其实并没有乍看上去的那么疏远。
母亲对电竞游戏的担心只是出于保护的本能。
而在另一边,子毅回忆起少年时候,自己被锁在家里的经历。“早上我的母亲七点半就走了,但是要等到晚上六七点钟才回来。在这个将近12个小时的时间里面,整个家里面就只有我一个人。而我的世界是一楼,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拽着一楼窗户的钢筋,一边从网子里看窗外的孩子。”
脑海里那些印着钢筋网格的画面仍是很清晰的,他甚至用“囚禁”来描述自己的童年。
有时候其他孩子会因为他的玩具聚在窗下,但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又或者什么新奇的事情,他们就会离开。短暂的快乐让子毅越发沉迷,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叛逆期到来,可出门的自由并没有因此而到来,母亲还是用她的方式保护着自己的儿子。
可是,已经搬到四楼的他学会了用羊角锤小心翼翼地把窗户上的玻璃从木制窗框上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攀着老旧的窗框,再窜到外面的阳台上,单纯地为了和同学们野上一天。
在讲这些的时候,我不太能捕捉到他的情绪,就好像他在叙述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一样,可回忆又让他变得完整了很多。“为什么我昨天说我比较野,就在这儿,对面那个楼的很多人,他们会看着我,但是他们大气不敢出,怕我摔下去。我干这样的事情不下于十几次,每一次回来可能都会遭受一顿毒打。求饶归求饶,下次还会这么干。因为我已经看到了这个底线,底线无非就是毒打,但是快乐比毒打重要。”
母亲已经打不动他了,于是他就试着去重新寻找这些缺失的快乐,“我大概是线下比赛里面年龄最大一线工作者了,因为做这行的很多都是年轻人,但是我很喜欢这样的过程。我觉得,这就是我曾经在上大学或者是在我更早的时候曾经做不到的东西,而恰恰又是很想做的事,所以我只是在弥补童年时期的快乐,少年时期的快乐。”
同样,还在律所工作并不能经常离开合肥去做裁判或者OB的时候,子毅和朋友高杨曾有过一家自己的小俱乐部。刚进律所的,那时还要在法院小窗口排队人工立案,不像现在可以在线上的系统完整这些工作,他要每天熬夜把第二天要送的材料全部准备好,再赶在七点之前去法院门口排队,每天第一个把所有的案子都立掉。
“如果我不去早一点,有一个人拿了一摞厚厚的卷宗,就意味这个人一下就要耗掉两三个小时。”赶早完成立案之后,上午他就能回律所,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下午再抽空赶去自己和朋友的俱乐部享受同样短暂的快乐。
这看上去有点疯狂,可是又让人找不出什么问题。每个人都有体验短暂快乐的权力,也需要找到自己长时间漂浮在这个世界的依仗。
在学校里,子毅偶尔会和学生们分享自己的疯狂,也会告诫班上的孩子,自己在疯狂过之后,才真正明白世界上哪些东西是重要的。
子毅把因此和学生们产生的关联称为一种类似游戏中可触发的机制。“我们两个身上有共同的属性,所以在一瞬间,小孩的那个动作、那个眼神,我就马上能想到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在和我母亲较劲。看到他们叛逆的时候,我就想到我的叛逆。”
对于聆听过大师授课的学生来讲,如今的子毅老师无疑是一个强烈的示范。一个人可以做一些疯狂的事情,可以为之付出代价,但同样可以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方式。即便真的喜欢电竞,也不是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就像面前的这位老师一样,过去多年他一直没能全身心地参与到核心赛事的执行和制作中,如今还是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式,让自己重新找回在这个世界漂浮的依仗。
子毅一直试着用最笨拙但也是最直接的办法,让和他接触的每一个学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可能性。
在子毅的经验里,相比于一般的学校,进入到电竞专业学习的学生与原生环境之间有矛盾的概率要相对更高一些。这个比例具体是多少,并没有足够多的调查数据可以支持。我曾采访过不下十位来自全国不同省市的电竞教育相关从业者,他们的学生与原生环境产生冲突的也不在少数。
这好像与不少在公共宣传里的认知是一致的,孩子因为玩游戏,造成了与原生环境的冲突。但当子毅真正和这些孩子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可能有另外一种思路摆在我们面前。我和他都不知道,到底是游戏导致了他们与原生环境的冲突,还是因为和原生环境的冲突,让这些学生选择了游戏暂避。
到底谁是因,谁是果,或者两者之间有着相互影响的关系也未可知。
子毅觉得现在电竞教育开始被更多人了解和认识,这些学生之前与原生环境的冲突,更放大了公众对电竞教育的关注,但是并没有人真正关心这些话题造成的铁门后每个学生的真实生存状态。
他想尝试让自己成为一把钥匙,“我在开别人的心锁的同时,其实我自己也在做双向工作,我也在开自己的心锁。”他想站在铁门后,向外面发出声音,哪怕只是门缝里的东西,也可以通过他自己的方式传递出去。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也知道必然会有很多真相发生变形,会被赋予一些别的意义。
发完感慨,子毅又和我讲了另外两个有代表性的学生家庭的情况。
一边是老来得子,对孩子过度关注又不得其法。另一边则是单亲妈妈每天工作结束已经精疲力尽,给不了孩子足够的陪伴。
当天下午,我和子毅见到了前面一个家庭,孩子已经很久不愿意出門,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找到孩子更为认可的“子毅老师”。
我们进屋的时候,孩子还有一局游戏结束,我们就和他的父亲聊了一会儿。用子毅的话说,“父亲看上去有很多悲苦,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也有类似的感受。因为一次帮助调试电脑的机会,子毅和这个孩子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也因此成为家长们依赖的子毅老师。
很快,孩子加入到了我们的讨论中,大家就天南地北地聊着。孩子几乎不开口,目光微微有所躲闪,直到确认我身上的电竞属性后的十几分钟,他才开始慢慢地接上话来,目光也不再游移。
一个多小时下来,我了解到的是为了能够成为“被人看到的”职业选手,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游戏习惯,从头开始矫正。为了形成稳定的肌肉记忆,在其他的练习之外,他要每天打超过一万个机器人。单单就这一条,绝大部分认为自己爱玩游戏的人都无法坚持下来。
另一方面,孩子有着超常灵敏的听觉,吵杂的环境对他的伤害远比同桌吃饭的几个人要大。隔壁包厢敲锣打鼓的食材制作和表演,让他只能痛苦地捂着耳朵。我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故意不正视这些问题,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可能带来的影响。他们好像也被孩子语言上的薄弱和听力上的超常带来的困境纠缠,又好像不知如何是好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只是尽可能照顾好孩子的生活细节,以为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现在的生活。
这次见面之后,我就要离开合肥。从这里离开去合肥南站的路上,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样的局面是子毅可以改变的吗?情况复杂到我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彻底否定的理由,也看不到一丁点儿破局的希望。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选择开始这一系列采访的原因。从把电竞教育和戒网瘾关联起来的那一天,我就模糊地意识到这中间有巨大的问题,那些用挫折教育方式,以电竞训练为手段来戒网瘾,我甚至觉得和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或者豫章书院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人是不能摔碎了,再粘起来的。
“他来学习电竞,我觉得很多孩子实际上只是把游戏当作他的朋友。他是在很多现实当中所求无门的时候才会去选择它。”这是几年来子毅的感受,也验证了我之前的一些猜测。面对他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用不科学的方式破坏性地去影响这些孩子,那等待他们的可能不是回归社会更加认同的发展路径,而可能是万劫不复。
在离开合肥的第二天,我看到一条朋友圈,标题是《致电竞社的吴晨阳和朋友们》,写下这条朋友圈的是吴晨阳的小姑。这是很长的一条内容,大致讲了吴晨阳饱受抑郁症的折磨,而父母却没能理解和支持他,最终导致了他的自杀。
“我们如今了解到,他在电竞社获得了很大的快乐,这是我们仅有的安慰。看到这么多同学肯定他、爱他,我们相信,他曾经获得了很多心理上的安慰和救赎,这是他充满黑洞的世界里少有的阳光。我们曾经认为游戏毁了他,如今看来,因为游戏认识的你们,最大程度上治愈了他。我们谢过大家很多次,但是远远不能表达我们的心意”,落款是吴晨阳小姑代爸爸妈妈致意。
当电竞和教育放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不能和杨永信一样继续去做这样破坏性的工作。
让人高兴的是,我还认识子毅,这个忙碌、焦虑又充满干劲的人,他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尽可能拖拽他连接的每一个孩子,也让自己活得有了重心和支撑,可以重新去连接这个世界。
后来子毅也和我讲到了母亲的一些改变,合肥当地的电视台采访了他,母亲会跟自己身边的一些朋友讲起儿子,讲起他目前正在做的东西好像还不错。
某一天,推开家门的子毅在喊了一句“我回来了”之后,像往常一样想脱了鞋先去自己的屋里打开电脑,结果母亲叫住了他。母亲喊他一起来看一个电竞的赛事,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嘱咐他应该多了解行业动态。之后子毅几次出门参与其他的电竞活动,母亲也不再像之前编一些有趣的谐音梗了,还会多嘱咐他戴口罩、带酸奶、别饿着。
有一次,子毅看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想凑过去抱她一下,结果母亲一下子拿起身边的枕头,作势要打过来,嘴里还念叨着,“你要干嘛,过去”。子毅重新参与电竞行业三年多了,而母子之间曾经存在的距离感已经超过了二十年。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卸下自己的权威,儿子也太久没有好好抱过母亲。母子之间在借由电竞这个话题重新找一种平衡,让互相有机会多表达一些对彼此的关照。
5月10日,母亲节后的第二天,子毅还是拉着妈妈去补看了《悬崖之上》,送上了自己的母亲节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