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江[山西工程科技职业大学, 山西 晋中 030619]
大历七年(772年),刘禹锡生于“时难年荒世业空”“骨肉流离道路中”的动乱时代。他二十二岁登进士第、声名鹊起,以救国安民为己任,意气风发地参加了“永贞革新”。经历了短暂的生命辉煌,革新的失败让他感受到了瞬间跌落的失望,“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长期贬谪生活,又让他感受到生命的长久沉沦。从出生到71岁去世,刘禹锡的一生历经坎坷与艰辛,他的出现如夜空中的明星,火热摧残;他的跌落又如流星划过的夜空,绚烂却绝望。长时期贬谪生活的折磨,更凸显他傲然立世的英姿与淡然处之的从容。他用乐观、豁达的心态坦然面对苦难,并撰写出一篇篇脍炙人口的诗文。后世因其诗才卓越、人生态度豪爽将其誉为“诗豪”。而他的生命历程也刻写在不同的诗篇中,对其不同人生阶段诗歌的解读,也是对其心路历程的深刻认识。
在盛唐转入中唐、国力由盛转衰的时期,刘禹锡胸怀大志“三登文科”,先后登进士第,又登宏词科,一年后“以文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对于这一经历,他是骄傲与自豪的,曾言“贞元年中,三忝科第”(《夔州谢上表》),“谬以薄伎,三登文科”(《苏州谢上表》)。在政坛和文坛崭露头角之后,随后的“永贞革新”给了他施展政治抱负的舞台。他以“忧国不谋身”的政治情怀参加这个内抑宦官、外制藩镇的革新运动。但是,由于皇权不稳,加之宦官势力、藩镇势力的强力反扑,这次革新持续不到半年便失败,所谓“二王、刘柳”的革新集团崩溃。此时,34岁的刘禹锡志难酬、国难报,仕途接连受挫,先后被贬为连州刺史,降为朗州司马,从而开始了巴山楚水的贬谪生涯。仕途上的失意、身体上的禁锢、精神上的打击再加上恶劣的自然环境,这种壮志难酬的困境并没有改变他内心的方向,此时的刘禹锡虽然被贬,但坚信自己所为正道,仍为国家兴衰而忧虑。在朗州作组诗《学阮公体三首》可视为其明志之作。其中有“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等句,可见他在困境中依然志气昂扬,有着雄心壮志,坚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在苦闷中坚定信念。同时,他带有一种乐观主义的精神,努力调整自己贬谪生活的心态。朗州苦地,没有让他困顿,反而让他更加乐观地走向生活。例如他努力发现当地特有的美,用诗歌艺术表现当地的文化,如《秋词》一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诗中对于南荒之地的秋天景色,没有以往冷清肃穆的悲凉忧愁意象,反而是明山晴空、净水红叶,展现出比春朝更加美的景致,表达出不屈向上的奋斗精神,这种“豪爽”的态度,与苏轼“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元和十年(815),被贬十年的刘禹锡终于有了一次奉召还京报国的机会,但命运弄人,没有多久再次被贬,转任连州刺史,从而有了更多贴近现实、体悟民心的实践创作。他看到了此地秀美的风景,便诗意化地去体验生活,用诗歌描写百姓的日常生活,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他与当地的少数民族莫徭族,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瑶族相处和谐。在他的笔下,这些岭南人民充满了智慧与坚毅。他的《莫徭歌》描摹了瑶族人民的农业劳作、日常作息和结婚习俗,以此来赞颂他们在艰难情况下顽强生活的坚毅品质,这也是对刘禹锡自己心态的写照,他在坎坷中对不幸的应对,彰显出生命力在强大阻力面前的顽强与坚韧,这是对自身生命的肯定,也是一种振聋发聩、发人深省的精神动力。
刘禹锡的诗大多以意为主,他在被贬连州六年后,即公元821年的三月,刘禹锡转任夔州刺史。夔州之地位于巴东,在今湖南和四川的交界地。此时,五十岁的刘禹锡,在距第一次被贬朗州十六年后,其诗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与民众生活更加紧贴,开始从平民的视角去体味民生、民情、民俗。他在继续坚守心中政治理想的前提下,将自己的治世之才用到了贬所的日常工作生活之中,慢慢用诗去描写人生。例如在夔州任上,刘禹锡有诸多相关著作,其中有对当地景色的书写,如《始至云安寄兵部韩侍郎中书白舍人二公近曾远守故有属焉》一诗,有“天外巴子国,白头山帝城。波清蜀栜尽,云散楚台倾”的诗句,这是他对夔州雄奇和绚丽景象的描绘,诗中没有对命运不公的不满与愤懑,所体现出的是一种处事而安、积极乐观的淡然与超脱。而这种淡然与超脱,也体现在这一时期《竹枝词》的创作中。刘禹锡用诗歌把民歌进行了艺术化处理,对民歌进行了诗意化改造,使其呈现出“俚而不俗”“俗而趋雅”“雅俗共享”的文学状态,兼具自然通俗、清新活泼、朗朗上口的艺术特性。如《竹枝词》其二:“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江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诗中写一位失恋少女的哀伤愁绪,从山桃花和蜀江水着笔,描写爱情虽甜但很快就衰落了,滔滔的江水诉说着无限的浓愁。此诗采用起兴手法,格调清新,情意绵绵,语言直爽,具有民歌韵味而又不失雅致。虽然抒发失恋情绪,全诗情调没有凸显哀伤、绝望,反而充满着民歌中健康明朗直白的心绪表达,让人读之清新浅俗,韵味悠长。
在夔州期间,刘禹锡虽然以诗意化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但他仍心系国家,怀有“向日之心”,先后在《夔州论利害表》《论利害表》中进言朝廷,希望能够引起朝廷的关注,期间还向当朝宰相上言,提出改善官学资材的意见等。
然而,孜孜的追求和努力换来的不是一纸升迁,而是一如既往的贬谪。刘禹锡于长庆四年(824)调任和州刺史,但他没有消沉堕落,而是恪尽职守、勤政爱民。当时和州发生严重旱灾,他积极安抚百姓,上言启奏朝廷赈灾,在他的积极努力之下,和州百姓生活得以安定。长期贬谪在巴山楚地,感受着那些地区淳朴率真的民情,刘禹锡的诗歌中逐渐彰显出了更多张扬生命力、欣赏自然风物与世俗民情的内容。他以更加开阔的胸襟去接受生活,体验生活,开始用欣赏的眼光去重新认识生命。他的笔下,是一篇篇对于自然、人物、风情的咏叹。如《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这首诗是刘禹锡在赴和州刺史任途径洞庭时所作的。诗歌描绘了一幅秋月清辉之下,洞庭湖风平浪静的山水美景。诗中有清新的比喻,用“青螺”形容君山,比喻贴切自然,形神兼具。在作者眼中,巴楚的自然风物是美好明丽的。
在和州任上,他依然满怀济世之心,例如到和州后第二年春天创作的《历阳书事七十韵》,诗中描写了赶赴和州时的路途见闻、和州的风土人情、地理环境,并且提出自己“民重官轻”、表达要做好和州刺史的决心。在诗的最后八句中,表述了自己参与王叔文革新弊政遭贬的经过,尤其是“心托秦明镜,才非楚白珩”一句,诗人托“秦镜”明志,重申自己清正廉明贤良的为官之心。在这样一次次的贬谪生活中,能够坚守自己的信念,秉承“官轻”“民重”的为官原则,可见这颗“向日之心”始终没有动摇。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56岁的刘禹锡终于摆脱谪籍,被朝廷召回洛阳。他本想在回朝之后的政治生活里有所作为,但无奈宦官专权,自己无力回天,深受折磨,于是在经历了数次贬谪之后,刘禹锡再次被摈斥出朝廷。唐文宗大和五年(831)七月,刘禹锡赴苏州出任刺史,此时苏州刚刚经历水患。刘禹锡心怀为民之心,深入百姓之中积极解决各种问题,同时创作出《杨柳枝词九首》。然而经历过这么多年风雨的刘禹锡,在创作这组诗的时候已经不似当年在湘沅、巴渝时期的心境,因此这组诗的风格也不像《踏歌词》《竹枝词》那样具有鲜明的民歌风味,而是带有一种人生沉淀之后的无力感。如《杨柳枝词九首》其九:“轻盈袅娜占年华,舞榭妆楼处处遮。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诗歌通过描写杨柳的盛衰变化,借杨花柳絮喻漂泊之感,也表明作者心中的无力感;后两句写春天过去柳絮随风飘逝,深寓讽喻之意,用景物描写烘托荒凉,也自喻自身半生漂泊之苦。
人生的漂泊之苦并没有换来上天的眷顾。到大和八年(834),出任汝州刺史不到一年的他,再次转任同州刺史,恰逢当地连年干旱,他赶紧上报朝廷,紧急开展救灾,把全部身心倾注到缓解百姓之苦上。
刘禹锡曾提出“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他秉着一心为国为民的情怀,想要革除弊政,但还是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失败了。在“二十三年”的贬谪中,无论遇到任何苦难灾荒,他都能坚守砥柱之心,凭着乐观豁达的心态,坚持着对理想的追求,在逆境中也不会沉沦堕落放弃。在刘禹锡被贬蛮荒的岁月中,他能俯察于民,体恤民生,感悟民意,这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从而留下了一首首质朴清新、特色鲜明、风俗共赏的地域民歌。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二五评论:“刘禹锡播迁一生,晚年洛下闲废,与绿野、香山诸老,优游诗酒间,而精华不衰,一时以诗豪见推。公亦自由句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盖道其实也。”这种豁达心境以及对民俗的了解,让刘禹锡在中唐时期创作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民歌体。
刘禹锡在辗转汝州、同州之后,于开成元年(836)因患足疾改任太子宾客。当他返回洛阳稳定以后,经常与白居易、韦应物、裴度等人往来酬唱,吟诗喝歌,开始了“散诞人间乐,逍遥地上仙”(《酬乐天醉后狂吟十韵》)的生活。但对于抱持积极入世态度、热心政治革新的刘禹锡来说,这种生活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他选择这种林下生活,实是出于无奈,所以言辞之中仍时见愤慨。但他在半生波折艰难中,表现出的是坚贞不屈的高尚品格,“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咏史二首》)可以说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曾说:“禹锡有诗豪之目。其诗气该今古词总华实……语语可歌,真才情之最豪者。”刘禹锡被后世尊称为“诗豪”,虽半生转徙,在重重磨难中度过,但他从未甘心于沉沦,始终不屈不挠,昂扬高举,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通脱和“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豪迈诠释了其坚毅激壮,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书写了其“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的彻悟人生,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留下了极其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