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郑州大学, 郑州 450000]
从《檀香刑》的创作开始,莫言力求从早年西方现代派的影响中走出来,发挥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特长,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叙事特色。《檀香刑》在叙事中融入了民间说唱艺术,使西方现代文学技巧与我国民间传统文学技法得到了有机融合,在民族化的道路中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然而《檀香刑》也是莫言作品中饱受争议的一部,不同的读者对于文本有着不同的解读。本文着重论述了《檀香刑》的人物形象特点,希望能够帮助读者从不同的角度理解这部作品中的主要角色。
孙眉娘从小失去了母亲,爹爹孙丙又是个戏班班主,因此她常年随着父亲舞刀弄棒、走南闯北,扮演着戏台上的各种角色。这样的成长环境使得幼年的她如同一个假小子一样。直到十五岁,眉娘如同喝足了雨的笋芽一样,迅速地生长着:“个子长高了,头发遮住了脑袋后面的伤疤,皮下脂肪也不断聚集,长成大姑娘了。”十八岁时,眉娘就成为高密县东北乡最美丽的姑娘了。她像是“一条银色的大鱼”“一朵盛开的鲜花”“一颗熟透了的果子”。
对于眉娘的风流妩媚,作者从不吝惜笔墨。清明节南校场的秋千架上,眉娘柔软灵动的身姿让人过目难忘。她荡秋千的身姿宛如一个精湛的舞者,尽显妖娆妩媚的姿态。眉娘当然知道荡秋千的目的:“秋千架是什么?秋千架就是飘荡的戏台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览身段卖脸蛋子,是大波浪里的小舢板,是风,是流,是狂,是荡,是女人撒娇放浪的机会。”眉娘是聪明的,懂得展现和利用自己独特的女性优势和魅力。
眉娘幼时的经历使得她没有机会接受封建伦理的教育,她和封建社会中别的女人不同,注定是个不受约束的女子。她没有受过教育,不懂得三纲五常,按照本心快活自在地活着。
嫁了人之后,眉娘受到婆婆管教,处处忍气吞声。当婆婆拿着刀子,扬言要削掉眉娘的大脚时,她将内心积压已久的怨气通通发泄了出来,将婆婆暴打一顿。从此之后,婆婆得了气鼓病,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婆婆死后,眉娘成为实际上的家长,再也不受管束了。
眉娘和县长的关系高密县人尽皆知,但是眉娘不以为耻。眉娘遵从本心,肆意地活着,不顾伦理道德,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眉娘的骨子里透露着离经叛道,透露着对自由的向往。她以快活为人生原则,不受束缚,她说:“俺家里有一个忠厚老实能挡风能遮雨的丈夫,外边有一个既有权又有势、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闹,谁也不能把俺怎么着。”
她不绑小脚,暴打婆婆,与人偷情,在秋千场上抛头露面,绝对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但是眉娘的形象,无疑是《檀香刑》中最有感染力的形象,原因就在于我们能从眉娘的身上看到一种迸发着原始激情的生命活力。
面对感情,眉娘从不压抑自己。虽然她已经有了丈夫,但是傻乎乎的小甲并不能满足她的生理需求和情感需求。眉娘对于小甲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种母爱。而当她看到钱知县第一眼的时候,她就沦陷了。面对仪表堂堂的钱大老爷,眉娘内心深处是自卑的。她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人,是高高在上的两榜进士、五品官员,而她不过是个平民村妇,如何能配得上他呢?面对地位如此悬殊的感情,眉娘是痛苦的。为了得到钱大老爷,眉娘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一切办法,最终得偿所愿。
面对爱情,眉娘是主动的、大胆的。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有夫之妇,为了这段名不正言不顺的感情,眉娘付出了很多:试图通过求仙访蛇的方式使钱丁对其倾心;为断情欲而吃下由钱丁的粪便做成的断情粉;为了看望病重的知县,被狗屎弄了一身,还受到钱夫人的羞辱。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眉娘也是纯粹的,她不求名利地位,只求能和知县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不仅对待爱情如此,对待亲爹,对待小甲,眉娘亦是如此。无论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在眉娘眼里,孙丙始终是她的爹爹。爱情也好,亲情也罢,“情”字贯穿着眉娘的整个形象。
孙丙是猫腔戏班的班主,将猫腔发扬光大。
猫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雍正年间。高密东北乡出了一个叫常茂的怪才,他无妻无子,光棍一人,与一只黑猫相依为命。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葬礼。在朋友的坟墓前,他想起了这个朋友的生前之事,不由得悲从中来。他一番声情并茂的哭诉,竟然让死者的亲属忘记了哭泣,让看热闹的人们停止了喧哗,一个个侧耳恭听。这是猫腔历史上一个庄严的时刻,从此以后,常常有人请常茂去墓前哭丧,他成为专业的哭丧大师。后来,常茂经过努力,精益求精,创造了猫腔。常茂的猫死后,常茂做了一件猫衣,从此演唱风格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是猫腔的转折点。在此之前,猫腔演唱中还有欢快戏谑的内容;猫死后,悲凉的调子自始至终,演唱的形式也有了变化。后来,常茂死了,但是他优美动听、柔肠寸断的歌唱声始终在人们心头萦绕。到了嘉庆、道光年间,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就有了一家一户的小班子模仿常茂的腔调,开始了经常性的演出。这样的演出状况一直持续了几十年。猫腔传到孙丙手里,形式还很简单。直到孙丙发明了猫胡、猫鼓和几十种猫脸谱,猫腔才在高密站住了脚。所以,没有孙丙也就没有猫腔的今天,这话绝不夸张。
孙丙的一生注定与唱戏相伴。他的前半生献给了猫腔戏台,后半生也是在演戏中度过。在失去妻儿之后,孙丙扛起了抗德的大旗。他假借岳飞的名义,召集了数千名村民,企图与德国人的枪炮相抗衡。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下,大清的政权摇摇欲坠,气数将尽。面对西方列强的侵略和欺辱,百姓们麻木愚昧,已经觉醒的有识之士被残害。孙丙没有读过书,凭着从戏文上听来的故事和兵法,竟然打败了钱丁的县兵和清朝最优秀的军队。但是面对德国人的枪炮,孙丙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最终被捕。但是,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他一方面是抗德英雄,一方面又有很强的功利心。在监牢里的孙丙,拒绝小山子代自己受刑,坚决要求亲自接受檀香刑。他这样做,确实也是有私心的,他是为了功德圆满,千古留名。
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莫言有意模糊了正反人物的界限,消解了革命历史小说中二元对立的人物刻画模式。孙丙虽然是抗德英雄,但是他身上也存在着中国传统农民身上的缺点,绝不是单一的、神圣化的英雄人物。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神化了的人,他也恐惧害怕,他也贪慕名利,他也是个普通人。
赵甲自幼是个孤儿,失去了亲人。他的故事充满了魔幻色彩。他在奶奶的指引下,来到京城投奔舅舅,却看到舅舅被砍头的场景;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余姥姥为师。余姥姥本是他舅舅最好的朋友,却也是将他舅舅斩首的刽子手。也许出于对朋友的内疚之情,余姥姥收留了赵甲,赵甲在刑部成为一名刽子手。赵甲似乎对刑罚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他从外甥做起,不到二十岁就从二姨破格提拔成了大姨。刚开始,他也感到恐惧和战栗,渐渐地,他习惯了杀人的场景,并且熟能生巧。再后来,他听到他师父把一个冰肌玉骨的妓女剐了的故事之后,便对女人毫无知觉了,丧失了男性的本能。
他每杀一颗头,就会在罐子里装一颗黄豆。在深夜里,他时不时会拿出来他的黄豆,一颗一颗地数着。就这样,赵甲一步步丧失了人性。在他的眼里,犯人成为配合他完成酷刑表演的工具,就像屠户刀下的畜生一样。他把执刑做到了极致,他知道怎样执刑让犯人最痛苦、让皇上最称心、让看客最叫好。他对人体了如指掌,知道什么样的肌肉最适合凌迟,知道从哪里下刀流血最少,如庖丁解牛一般,游刃有余。在凌迟钱雄飞的时候,他目不转睛,面不改色。他想起自己的恩师余姥姥的话:“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刑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刽子手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肌肉,一件件脏器和一根根骨头。赵甲久经刑场,经过四十多年的磨炼,早已达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最终出色地完成了五百刀凌迟钱雄飞的任务。
刽子手被看作低贱的职业,本不高贵,但是赵甲从不妄自菲薄,且自视清高。他自认为是国法的象征,是法律的象征,是朝廷的象征,是封建王朝的象征。
刽子手行里的规矩是:脸上涂了鸡血的刽子,已经不是人,而是神。这层鸡血,仿佛是一个屏障,隔离了其他任何人,隔离了世俗和感情,隔离了权力和地位。在这层鸡血的庇护下,他们无须为杀人付出代价,无须服从世俗皇权。面对皇帝,面对太后,面对袁世凯,他们不必下跪磕头,只是直挺挺地站在柱子旁边。在那个封建的时代,皇权大过天,而一名刽子手却能在行刑之时不用屈服于皇权,这是一份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啊!这让赵甲对自己的职业十分满意。赵甲无疑是热爱刽子手这个职业的。他富有职业道德,对行刑之前的祭祀颇为重视,非常有仪式感。行刑之时,他也一丝不苟,完成得漂亮:上级满意,罪犯痛苦,看客欢呼。
刑部是国家的法制机关,他却把行刑当作一种媚上讨好的工具。他痴迷于各种刑罚,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惩罚方式,可以说是惨绝人寰,骇人听闻。他把刑罚看作一种艺术,一种表演。如何让刑罚变得更有观赏性,如何能延长犯人痛苦的时间,令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思。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得皇上、太后的赞扬,同时满足自己的欲望。
在完美地完成一次刑罚之后,刽子手们总能获得各种各样的好处。在用阎王闩处死小虫子时,余姥姥和赵甲领到了二百两银子,而置办制作阎王闩所需要的工具只花了几两银子,他们足足贪污了一百九十六两多。见到皇上和太后赏赐给他们的椅子和佛珠,无论几品官员,都要向他们下跪行礼。
刑罚带给他的,不仅有心理上的变态欲的满足,还有其他方面无与伦比的满足,比如物质、地位、尊严等。在刑罚的世界里,赵甲就是自己的王,他狂欢着,他骄傲着。赵甲这个角色,是封建皇权的附庸。离开皇权的赵甲,和赵小甲并无区别。杀人和杀猪,刽子手和屠夫,本就是殊途同归。
钱丁是高密县的知县,五品官员,两榜进士。他是封建社会穷途末路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钱丁的形象是个矛盾的形象,充满着辩证意味。在官场,一方面,他渴望通过依附皇权获得个人的升迁;另一方面,他也有着儒家济世救民的家国情怀。在情爱上,一方面,他为了个人的加官晋爵,娶了曾国藩的外孙女;另一方面,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和民女孙眉娘产生了不应该产生的爱情。面对大清朝,钱丁不知道是应该弃它而去,还是该为它殉葬。面对袁世凯,他一方面痛恨袁世凯和德国人勾搭成奸,另一方面又屈服于袁世凯的权威。在这种种矛盾之间,钱丁犹豫不决,徘徊不定。
是什么造成了钱丁这样的境地呢?首先,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当时的社会环境。清朝末年,列强入侵,时局动荡,有识之士探索国民出路屡屡失败。作为饱读四书五经的知识分子,他有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好理想。但是作为一个小小的五品县令,他首先要维护统治阶级的权威,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身家性命。他爱他的高密百姓,否则不会冒着得罪德国人的风险独自一人和孙丙谈判。但是他爱护百姓,也不全是出于无私。他是有私心的,他也想青史留名,想要“万民伞”。当看到猫腔戏班把孙丙的事迹唱进戏文里时,他是多么羡慕啊!
每当他遏制不住自己一腔爱国爱民的热情时,钱夫人的一席大道理总能将他的热情浇灭。可是面对眉娘的苦苦哀求,面对百姓,面对孙丙,他痛苦不已。最终,他选择处死孙丙来结束这场闹剧。孙丙解脱了,钱丁也解脱了。作为封建政权的依附者,他的官路随着孙丙生命的结束也走向尽头了。但是,活着的钱丁又该何去何从呢?小说没有给出钱丁的结局,只是告诉我们:“戏……演完了……”
赵小甲是个痴儿,总是胡言乱语,神志不清,嘴里喵呜喵呜地唱着猫腔小曲。他低能,不懂男女之事,因此并不能满足眉娘的欲望。所有人都知道眉娘和钱知县的事情,唯独他不知道。他和眉娘之间,没有爱情,不像是夫妻,更多是像一种母子之情。他像一个巨婴,需要眉娘的呵护和照顾。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和欺负时,总是回家寻求眉娘的安慰。睡觉时,他需要眉娘哄着;想要什么东西时,他也总是央求着眉娘。他甚至分不清眉娘的声音和他娘的声音。
听到老虎须的神奇故事时,他便着迷了。他又听了好事之人的摆弄,急切地恳求孙眉娘为他找到一根老虎须。眉娘没有办法,只好找来一根假的老虎须糊弄赵小甲。老虎须虽然是假的,但是通过老虎须,小甲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众生相”:眉娘是一条大白蛇,妖娆多姿;赵甲是头豹子,凶狠残酷;钱丁是头白虎,威风凛凛……看到众生的真相之后,他感到十分痛苦,他后悔得到了这个宝贝。他的存在就像是一面照妖镜,让我们看到了每个人真实的样子。
赵小甲的形象就是芸芸众生的代表,他看透了这个社会,却无力改变,知道得越多反而越烦恼。芸芸众生确实是麻木愚昧,他们不愿意做反抗者,却愿意在这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的生活中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正如小说中所说:“人还是少知道点事好,知道得越多越烦恼。尤其是不能知道人的本相,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