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江苏省前黄高级中学教师发展中心, 江苏 常州 213100]
清代贺裳《载酒园诗话》和吴乔《围炉诗话》,均有关于“无理而妙”的论述。所谓“无理”,就是违反生活常识、违背理性逻辑;所谓“妙”,就是通过这种似乎无理的描写,反而更加深刻地表现出人的各种复杂情感以及由这种逆常悖理而带来的鉴赏者所意想不到的诗美、诗味。这种“无理而妙”的诗句,大多为奇想痴语,正如贺裳评价王諲《闺怨》“昨来频梦见,夫婿莫应知”时说,“情,痴语也,情不痴不深”,也就是只有达到痴的程度,感情才会深刻,甚至是“痴而入妙”。《西厢记·长亭送别》中,就有不少无理之中见深情的奇想痴语,成为一篇之中最为动人心弦、感人肺腑的警句。这里选取几句,与大家一道欣赏、品味。
“霜林”,经霜或带霜的树林,此处特指“枫林”;秋天,枫树的叶子变成火红色,落在地上变成深红色。离人,离别之人,处在离别之中的人。全句意为:清晨,是谁将满树枫叶染得火红如醉,一定是离别之人带血的眼泪染红的。这句是莺莺赴长亭为张生送别的路上吟唱的,其逆常悖理之处是显而易见的。“醉”本是写人饮酒过度、神志不清,此处用以描述“霜林”,从科学的角度,是完全说不通的。另外,枫叶也不可能是由人的眼泪染红的,秋天枫叶变红完全是一种自然现象,再说眼泪本是无色的。
说“霜林醉”,是借人喝醉酒以后满脸通红、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形象来写枫林,突出满树枫叶的红艳及其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同时也是以树写人,还没享受夫妻团聚的喜悦,顷刻又面临分离,莺莺的内心饱受别离的痛苦,整个人就像醉汉,就如同这风中摇曳的枫树,摇摇摆摆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醉”字既写出了枫林的色彩,更赋予了在离愁重压下的莺莺如喝醉了的人迷离惝恍、不能自持的情态。
再看“泪”。一般情况下,泪是无色的,但如果长时间流泪,泪管会变得红肿甚至破裂,渗出血来,这时泪中就会带着血丝。不过这种情况一般都不会出现,只有在极度伤心、长期流泪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此处说莺莺的眼泪染红满树的枫叶,是运用夸张手法,意在突出莺莺听闻母命之后,内心承受巨大的痛苦和煎熬。古时由于道路崎岖难行,交通工具落后,一别动辄多年,再会难期,因而古人更重离别,非不得已不愿别离,也因此留下许多书写别离痛苦、悲伤的含泪诗文。与时人不同,别离给莺莺带来的痛苦更甚,除路途遥远、对张生身体的担忧外,更有对张生此去一别不归、停妻再娶妻等种种的忧惧与不安,为此她整日以泪洗面,以致快要流下血泪。后文“淋漓襟袖啼红泪”句中“红泪”亦作“血泪”解。
接下来说“染”。单就枫林似“染”而言,“染”字一则写出枫林色彩由青到红的变化过程,突出景物的动态之美;一则写出枫林经霜变红的均匀鲜艳。如果联系下句,“染”字巧妙地将景与人联系起来,把人物外在的感受转化为具有动态的心理过程。此时,景物已不再是客观的路途之景,而是包蕴承载了主人公情感心志的景物。另外,泪落能“染”,还写出了泪流之多,流泪之长,悲伤之巨。我们可以想见,那一夜,莺莺流了多少泪;那一夜,莺莺多少次从梦中惊醒;那一夜,莺莺经历多少次“长亭泪别”。
这两句诗及其前面“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是历来公认的脍炙人口的名句,相传王实甫写完此曲后“思虑殚尽,扑地而死(晕厥)”,真是不虚。
“玉骢”,即玉花骢,一种毛色青白相杂的马,文中泛指马。清人赵翼《香山夜归即事》诗中有“玉骢亦解人良会,故踏花阴缓缓归”的诗句。“柳丝长玉骢难系”,当为“柳丝长难系玉骢”的倒置,全句意为柳丝长长的,难以系住张生坐的玉骢马;“倩”,“请,恳求”的意思, 宋代姜夔《月下笛》词中有“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的句子,全句意为,恨不得这树枝能够把斜晖挂住。这两句诗也是莺莺赴长亭的路上吟唱的,单从生活的角度看是完全不符合常识的,柳丝与玉骢、疏林与斜晖,完全是不相干的两组事物,试想柳条如何去拉住玉骢马,树枝如何挂住斜晖,于“理”根本站不住脚,但是从情感表达的角度看,这两句诗却非常真切地表达了莺莺在送别张生时万般不舍的心态。迫于老夫人的压力——“吾家三代不招白衣卿相”,历经各种困难和阻力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一对有情人,不得已又将面临新的别离。不管莺莺内心有多么不愿意张生离去,但都无法改变现实。此时的莺莺,整个人都被离愁别恨笼罩,触目所见的景物都成了她倾诉和埋怨的对象。长长的柳丝能不能拉住心上人的坐骑,让他走得再慢一些,最好停下来;稀疏的树枝可不可以挂住西沉的夕阳,让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好让他们永远不分离,真是痴情痴语,这种留恋与不舍让人为之动容。文中类似的句子还有很多,比如“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崔莺莺看见安排送行的车马,就不由得生气,将满腔怨气撒在无辜之物上,这种无理之心理恰恰表达了崔莺莺与张生的分离是多么不情愿。“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这儿还是埋怨,怨青山挡住了她送行的目光,怨疏林烟霭遮蔽了她远望的视线,写出崔莺莺一直目送着心上人远行,一直到望不见仍不甘心的情态,同样是表达惜別的深情。
“怕不待”,是“岂不”“难道不”的意思,全句意为,眼前的茶饭岂不想吃,只是肠胃已经被离愁别恨塞满了。这句是饯别之宴上莺莺吟唱的,是莺莺回复红娘“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的答话。纵使莺莺有千般的不愿意,也无法改变母亲的主张,也不能让张生留下。此时,再好的酒水、再精美的食物,自然也引不起莺莺的食欲,正如她在诗文中所唱“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她心里想的、肚里装的都是张生及对其将要离去的不舍,还有就是对强行将其分离的母亲的抱怨。这里采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化虚为实,把离愁别恨写成不易消化之物,寓无形于有形,形象地写出离愁别恨造成的难受之感。比喻可以化虚为实,让诗词在无理中产生颇多意趣。因为某些比喻的本体和喻体本不相类,无以为比,但作者往往不求形似,只求神合,抓住它们在“神”上的某些相通之处,出语警人,借此达到不合理却合情的审美需求。文中与之相似的句子还有“恨压三峰华岳低”,离愁别恨不只有可感之形,还有压低华岳之力,何其沉重!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烦恼”大大小小的车子都承载不起,可见其多而重,等等。
“金钏”,用金子做的镯子;“松了金钏”,意即“手上戴的镯子松了下来”。“玉肌”,古时称美女的身体如玉,此处指“莺莺的身体”;“减了玉肌”,就是“人马上变得消瘦下来”的意思。这句是莺莺赴长亭的路上吟唱的,用高度夸张的手法,写鸯莺听到张生就要走了,刹那间产生的悲伤欲绝的心理感受。过于忧愁和悲伤容易使人憔悴消瘦,这是常识,但忧愁和悲伤在刹那间使人“松了金钏”“减了玉肌”却是“无理”的。由于崔、张二人相爱得深,刚把婚事定下来就被老夫人强行拆开,所以这几句超前夸张的表达,反而使人感到非常真切自然,情味浓郁,形神毕现,赢得人们的深深同情。夸张就是通过奇特丰富的想象,对事物的形象、特征、作用、程度等进行扩大或缩小的描述,以使事物的某方面特征更加鲜明突出的一种修辞手法。这种修辞手法不符合事理,却符合人的审美情理需求,故颇受诗人的青睐。文中运用夸张修辞产生无理而妙效果的诗句还有很多,比如“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一夜消瘦,同样的“无理之妙”!“眼底空留意,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酒席间崔莺莺不便与张生互诉表情,只能眉目传情,深情凝望,而这种凝望的姿态竟险些化作“望夫石”!这儿用超前夸张手法化用典故,充分表达崔莺莺坚贞不渝的爱情。
“禾黍”,禾与黍,泛指黍稷稻麦等粮食作物。“禾黍秋风听马嘶”,意为秋风吹过庄稼传来马的嘶鸣。这句是莺莺目送张生远去时吟唱的。前一句写寂寞的夕阳古道,听不到一点人说话的声音,意在表现环境的寂静。前后两句字面上看明显是矛盾的。这是采用以此写彼的手法,以无声衬有声,从而达到无理而妙的艺术效果。莺莺目送张生离去,内心悲痛,欲语无人。夕阳古道,本来就够冷落凄凉的了,偏就在这个时刻,从秋风中传来马叫的声音,它打破了夕阳古道上的寂静,也撕裂了莺莺本来就破碎的心。因为这马鸣之处,正是张生所在之地!听到马叫声而看不到骑马的丈夫,这心情就不难想象了。“无人语”“听马嘶”是运用“无声”和“有声”两相映照的手法,这更能烘托当时环境的凄凉和莺莺痛不欲生的悲哀。
“无理”的“奇想痴语”,其实是情到深处的内心独白,是情深的自然流露,当然也成了表达人物的思想情感、精神状态的独特的艺术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