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令:出门不管,平安回来

2021-07-25 04:05郁金香
莫愁·小作家 2021年6期
关键词:毛毛

毛毛从四年级开始,从学校带回的家庭作业,就令我一筹莫展——

算术:很难,我读不懂题意;

美术:有趣,像是看展,我们小时候学的是图画入门;

语文:能懂,但,一做就错……

偶尔我自信心作祟,对毛毛的周记提个建议,次日一定得到最低分。我是在老家的村小学开的蒙,高中偏科,念了个大专,靠运气在写字楼里上班。如果让我退回去再做一次小孩,我可能连小学都毕不了业的。

我预感到自己的知识结构经不起推敲,对毛毛未来的呵护将仅仅止于衣食饱暖——虽然,那时她还坐在我自行车后座的小藤椅里上学,我们晴雨兼程,上坡的时候她舞动小手为我加油,下坡的时候她就安心地念念童谣,我们亲密无间、呼吸与共,像是同一个人。

毛毛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终于有了一套自己的小房子,坐落在老城区的市中心:室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昼夜不息,室内的格局乏善可陈,但那是我们盼望已久的第一个家,我们大破大改、费尽心机、用足了每一寸空间。入住的第一天,我们心情雀跃,在卧室、卫生间、小厨房、南向的客厅、阳台改成的书房……在我们新家的每一个空间里,走来走去,以房子主人的姿态,过舒展的、自由的、期待已久的生活。

“妈妈,明天我想跟同学们一起上学,坐3路公交车去,我想以后都这样。”她跃跃欲试、成竹在胸,眼睛里充满了成长的渴望,是一个小孩子想一节一节地长高、想独立、想亲自去触碰这个世界的一份热望。我同意了毛毛的请求,刚刚有了小房子的我特别能懂得她的心情。况且孩子已经长大,我自行车后座的那把藤条座椅已经过于窄小了。

每天清早6点半,我起床给她热一份牛奶煎个蛋,面包是头一天就备好的,她哼哼唱唱地吃完,就背着双肩书包兴冲冲地下了2楼的平台。我从3楼的北窗探出头看她:“出门不管!”她回过身笑盈盈地挥手回应:“平安回来!”我目光的尽头是一座那个年代的摩天大楼,3路公交车站就在大楼门前,我甚至能看到毛毛拉着扶手上车,车子突然启动,她趔趔趄趄地接连后退,然后两手紧紧抱住车内栏杆,小身体稳住了。

女儿升入初中,上了一所排名“甲类甲校”的名校,因为住址相近,小学的好朋友也基本升入了同一所初中。她和同学们每天把作业做得漂漂亮亮的,发愿高中也要考上“甲类甲校”,一直可以做同窗。

初三下学期,课业愈加繁重,毛毛面黄肌瘦、睡眠不足,每天蔫头耷脑的,像是花季里的一朵苦菜花。中考一模成绩出来了,毛毛的分数在她心仪的“甲类甲校”的范围内,但不占绝对优势。毛毛不管不顾、信心满满,睡得更晚、起得更早,像是一名精疲力尽的马拉松选手,进入了最后冲刺的5公里。与此同时,市里的四所甲类高中同时启动了招生攻势。一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来自本市一所“甲类乙校”,校方热情地邀请毛毛报考,承诺只要毛毛第一志愿填写该校,即便考试失手仍然可以降低20分录取。我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当即回应可以考虑,并在次日到校签署了一份预录取协议。签完协议,我脚底生风去菜市场买了菜,给毛毛做了红烧青鱼、生菜叶炒蚕豆米、咸肉莴苣汤,晚饭吃得喜氣洋洋,像是提前庆贺金榜题名。毛毛刚开始有点懵,还有点委屈和不甘,但是看到父母发自内心地欢歌笑语,就也凑趣地跟进情绪——我们是第一次做父母,毛毛是第一次做女儿,我们都是第一次遇到中考这件事呢。晚饭后毛毛照旧回到书桌前,虽然妈妈已经自作主张把她“签”出去了,她没有反抗,但是希望我们不再打扰她,她要和同学们一同全力以赴地进考场,试试自己到底能考到哪儿。

一个月之后,成绩出来了,毛毛的分数可以就读市里的任何一所高中,包括她心心念念的那所“甲类甲校”——我觉得内疚,整晚一声不响。毛毛的外公专程来家里,祝贺毛毛,也批评我,他并非为了孩子未能就读“甲类甲校”而遗憾,而是觉得我应该尊重孩子的愿望,哪怕孩子中意的是“甲类丙校丁校”。外公中肯而智慧,谈话结束前他话锋一转:

一是签约的“甲类乙校”也非常好,出过院士,培养过外交官,要求毛毛安心就读;

二是3年后的高考,志愿由毛毛自己做主,父母不得干涉。

高中阶段的分科,毛毛选择了理化组合,那是最难啃的课程,我听从父亲的嘱咐,没有吱声。毛毛不多言语,拿定主意后就付诸行动,我的作用只是每天陪她早起、为她做一份早餐,然后目送她出门:“出门不管!”她还像以前那样回答:“平安回来!”

3年后,毛毛去北京读大学,学的是草坪管理,她的高中同学大多选计算机类和会计类专业。可以想象今后同学聚会就是软件工程师们和会计们的峰会,其中夹杂着一个种草的,那就是毛毛。

5年后,毛毛去美国的一所藤校攻读硕士,申请的专业是建筑景观设计。从本科到研究生,所学内容左奔右突、缺乏对应,还得跨越语言和地域,是绕远路了吧?毛毛说,学习这件事情,有趣就行,没有所谓捷径,也就无所谓绕远路。她本科曾一度被“服从”进“木工人造板”专业,若不是机缘巧合调整到了“草坪管理”,她就准备就读木工人造板的。多学习总是有益的,如果心里不总是纠结“收益”的话——这一点我深深赞同,我们从未要求毛毛赢在起跑线上,也不要求她一味地奋力争先,至于阶层逆袭、弯道超车、强势崛起等成功学词条,我们只会互相提醒规避。

2014年,我和毛毛的父亲去伊萨卡出席女儿的毕业典礼,整座校园美得像一场梦。一周后我们先行回国,毛毛送我们到肯尼迪机场,一应的登机手续办完,毛毛就留在安检的那一侧了。转身再看毛毛,毛毛也踮脚挥手,同样在注视着我们:她穿一件花朵连衣裙、白色平跟鞋,黑色直发、眉眼精致,在一群着装随兴的机场旅客中很抢眼。她刚刚在陌生的国土上读完了硕士,在她向往的学校如期完成了学业,她正站在花季里,笑盈盈地迎候着更加充沛的未来。我一时间略有哽咽,如果距离靠近,我也许会对女儿说:“11年前我不声不响武断做主,让你错失了和小朋友们一同就读最理想高中的机会,好在那是最后一次替你做主,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之后你为自己做的主,全都很美。”但是,我们相隔这几十米的距离,我想说的话就变成了一句内心独白,只有我自己听得见、听得懂。我和毛毛互相挥手,就像重温着我们之间曾经的口令:

“出门不管!”

“平安回来!”

那是我们互相的祝福和承诺,永远都是。

郁金香:文学硕士、编审,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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