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子
北方的冬天,似乎有落不完的雪。
响晴的天,纷纷扬扬下起雪来,有时是细细的雪末,随风飘扬,落在黑土地上,像撒了一层白色的细沙。雪末叠着雪末,慢慢盖住树木、房屋和村庄。
大清早,空旷的原野白茫茫一片,十二岁的阿香,戴着一条红围巾,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看守着几十只绵羊。
咩——咩——咩——
绵羊一边吃着雪地里的苞谷叶,一边眯着眼睛看飞扬的雪花。雪花落在羊头、羊角上,偶尔,绵羊抖动一下,雪末便窸窸窣窣落下来。
哒——哒——哒——
阿香一边吆喝着追赶羊群,一边眯起眼睛看洁白的雪花。雪花落在头发、红围巾上,她用双手轻轻接住,向着明晃晃的太阳,吹呀吹——像闪过细碎的星光,轻莹莹、闪亮亮一片!
两村之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它像一条白蛇,把两个村庄连在一起。
阿香有时拿着竹竿,在雪地上写写画画,人、口、手,小猫、小狗;有时蜷缩起身子,愣愣地看着远方的村庄……迷蒙的雪遮住一切,树木房屋变得模糊不清,她什么都看不到,似乎又什么都看到了。
她专注地望着,在小路上走来走去,踩下一串串脚印。
雪,大团大团的,又纷纷扬扬飘下来。它们像长了翅膀,随着风儿飞呀飞,一会儿飞到树上,一会儿飞到房顶,一会儿飞向草丛,也飞到红围巾上。
天地变白了,羊群变白了,戴红围巾的阿香也被染白了。
直到黄昏,阿香赶着羊群回村子,一串整齐的小脚印,留在羊肠小路上。
大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天晴了,旷野白茫茫一片。阿香举着长长的竹竿,又把羊群赶到原野上。大雪盖住了羊肠小路,也盖住了头一天的小脚印。
咩——咩——咩——
绵羊一边吃着雪地里的苞谷叶,一边看看一竿子高的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绵羊很悠闲,顶起架来,四蹄溅起无数雪末。
哒——哒——哒——
阿香一边挥动竹竿吆喝着羊群,一边望望一竿子高的太阳,眼睛眯成了月牙。阿香无事可干,便团起大雪球,扔向清凌凌的天空。地上的雪太多了,她想把它扔回天上去。
累了,她蜷起身子,背对着太阳,赶着羊群行走;羊群也背对着太阳,顺着田垄奔跑。它们走过一垄垄土埂,迈过一条条河沟,穿过一片片田野,用细碎的脚步,丈量着广袤的黑土地。
偶尔,阿香还一蹦一跳的,够向遥远的太阳。手里摇着那条红围巾,像是和羊群摆手,和小路摆手,也像和遥远的村庄摆手。
她专注地摇着,在小路上走来走去,踩下一串串脚印。
响晴的天,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开始是细细的雪末,随风飘下来,落在无边的旷野,落在流动的羊群,也落在阿香的红围巾上。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像飘飞的白鹅绒。毛绒绒的雪花飞呀飞,一会儿飞到树上,一会儿飞向羊群,一会儿飞向红围巾,阿香被毛绒绒的雪花包围起来。
天地变白了,羊群变白了,戴红围巾的阿香也变白了。她举着长长的竹竿,守护着沉默的羊群。
直到黄昏,阿香赶着羊群回村子,一串很好看的小脚印,整整齐齐,留在那条羊肠小路上。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晴了,旷野白茫茫一片。阿香又把羊群赶到原野上。大雪盖住了田野,盖住了小路,盖住了头一天的小脚印。
咩——咩——咩——
白雪覆盖的苞谷叶越来越少,羊群为了吃食,不停地奔走。阳光晒硬了原野,清凌凌的天空,清泠泠的大地,天地间只剩咯吱咯吱的响声。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阿香追着飞奔的羊群,手里竹竿发不出一丁点儿声响。她跑呀跑,跑呀跑,像追着阳光在奔跑,追着那条羊肠小路在奔跑,追着远方的小村庄在奔跑。一双不合脚的棉鞋,左右摇摆,似乎马上就要掉落下来。
阳光虚幻,旷野沉寂。
羊群变成一团团白云,在原野上滚动;红色的围巾,像流动的彩霞,晕染了白色的天空。风被丢弃了,一切變得静止。村庄里的炊烟,总不见袅袅升起,迟滞在黄昏的路上。
原野荒芜,留着歪扭的字迹、童稚的画作,密密麻麻的脚印:有牛羊的、大人孩子的、兔子黄鼬的,还有野狼的……
这时,天空又飘起鹅毛大雪,大团大团的雪花从天空奔涌而来,树木、房屋、村庄,都被它包裹、吞噬、掩埋,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洁白的羊群不见了,红围巾不见了,羊肠小路不见了,那些脚印也不见了,天地间只剩白茫茫一片。
直到黄昏,人们才觉出某些异样。
咯吱——咯吱咯;咯咯吱——咯吱……
怕失去羊群的父母,终于跑出生着火炉的房门;寂静的山村,突然响起杂踏的脚步声;荒白的旷野,新落满深深浅浅的脚印……最后,羊群找到了,殷红一片,红围巾已被雪埋住,通红的小脸朝着羊肠小路的方向,挂着淡淡的微笑……
夜半,大雪终于停了。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旷野白茫茫一片。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把羊群赶到原野上。
去上学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嬉笑着,在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上,踩满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教室的最后排,晃动着一个红色的身影。
“戴红围巾的小女孩,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吧,那些天根本没有下雪……”村西老羊倌赶着羊群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