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金元
清明将至,我翻开线装宗谱,看到记载:“回溯吾祖肇造之初,于大明万历八年迁自江西宜黄,筚路蓝缕,农桑兴业,宗支繁衍……”算来故乡已有440岁了,依然隐逸于鄂东大别山深处的幽谷中,伴随春风秋月,品咂古往今来。
故乡的四周,恣意生长着松、枫、榆、樟、柳、皂荚等10多种古树,棵棵高大飘逸,枝繁叶茂,冠如华盖。从远处看,只见浓郁的树林,如团团绿云密布笼罩着村庄。在故乡人的心里,古树是村里的成员,一直铭记“人护树荣,树荫人昌”的祖训,世世代代对古树十分敬重,格外爱护。
前些年,县林业局为了保护古树木,专门给故乡的古树颁发了“身份证”,在一块小金属牌上印有树名、学名、科属、树龄等,挂在树身上。其中,村西头的一棵皂荚树,村东头的一棵榆树,树龄都是440年。其余的树龄也在100年以上。这是先祖移民此地后,一代一代人接着植树,不断续写着前辈的绿色诗篇,周边的古树便渐渐构成了一幅流波溢翠的美丽画卷。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村里度过的,在记忆里,这些古树随着季节的变换,展现出不同的风采。春有春的风貌,夏有夏的风情,秋有秋的风韵,冬有冬的风骨。不过,我印象最深还是夏季。夏天的山区,烈日炎炎,热浪逼人。古树犹如撑起的一把把高大的遮阳伞,为村里人营造了一方清凉的天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是集体所有制,夏季农活集中,劳动量大,社员们头顶烈日炙烤,汗水湿透衣衫,又苦又累。到了中午,生产队长才让社员休息两小时。男人们匆匆吃过午饭,各自带着一把竹躺椅,泡上一泥壶粗叶茶,咕咕喝几口,便躺竹躺椅上呼呼入睡了。那些同男人们一道在田畈里汗一把、泥一把,滚爬在烈日下的嫂嫂、婶婶们,则充分利用这段时光,在古树浓荫下飞针走线,纳鞋、袜底,补衣服……边做边说笑,全然忘却劳动的艰辛。我和小伙伴们则在古树下跳绳、滚铁圈、踢毽子,抽打陀螺等,尽兴玩乐嬉戏,享受童真童趣。古树上做窝安家的鸟儿也来凑趣,飞来飞去,啼鸣不止,七腔八调,像是举行“百鸟音乐会”。当一种鸟儿叫道:“快活、快活……”,另一种鸟应声:“我儿不错,我儿不错……”。有种鸟儿邪乎叫着:“跟二姐睡、跟二姐睡……”一声接一声,清脆悦耳。说来有趣,村里有位年轻嫂子,小名也叫二姐,模样俊俏,爱说爱笑。一天下午上工时,有位同辈份的后生伢笑着说,哎,二姐,你听到了哈,鸟儿叫我和你睡呢。二姐咯咯笑着答道,你敢,当心我把你那玩意剪掉喂鱼。哈哈……,惹得大伙一阵哄笑。故乡素来民风淳朴,注重规俗教化,因此,这种说笑,虽带点俗气,但俗得纯真,俗得洁净,给劳累清苦的生活平添了一丝情趣。
故乡村前有口水面亩余的半月型池塘,塘边生长着3棵树龄百年以上的柳树,棵棵依旧生命勃发,神采飞扬。年年吐露新绿,岁岁繁茂如初。盛夏,修长的柳丝绦参差披拂,婀娜婆娑,风情万种。那个年代村里的女人,勤劳、朴实、善良、坚强,粗布衣衫,草理鬓发,从不刻意打扮,但像池塘中采挖出的藕,洗去污泥后新鲜、中看。她们种地、喂猪、养蚕、织布、敬老、育小……,用双手含辛茹苦地把“女人”二字一笔笔地写在农家寻常生活中。夏天塘边柳下,是她们的一方领地。清晨,池塘边一排排洗衣石台上,忙杵的捶衣声此起彼落,打破了山村的宁静,顿时便有了生气。女人们边洗衣、洗鞋袜、洗菜……,边谈论家长里短、社会趣闻,兴致来了,便哼一段小曲,多开心!此时,老柳树也动情呢,柔韧修长的枝条,缱绻多情地在她们头上飘来拂去,还时不时像老奶奶似的慈祥抚摸她们的脸庞,亲吻她们的肌肤,将她们长年的劳累和艰辛化作缕缕晨风,飘忽而去。
山里光阴岁月长。村里一代一代人与古树相依相伴,神交意合。人不负古树,古树决不负人。古树的无私馈赠,总是让故乡人感激不尽,久久萦绕心头。村西头那棵440岁皂荚树高30米,树干需要两人合抱,每年都结着密密麻麻的荚果(俗称皂角),呈镰刀形,前端有长喙,成熟时显红棕色,表面有层白色粉霜。皂角富有胰皂质,是天然的优质肥皂,用它洗衣服及丝绸不褪色且不损光。若把皂角捣碎化水洗头发,洁净柔顺,清爽怡人,润泽留香,还能保护头皮。同时,中医上以皂角入药,性温、味辛,功能去痰开窍,主治痰多咳喘、中风口噤、癫痫等症。皂荚树枝条长着棘刺,俗称皂角树刺,亦入药,功能祛毒排脓,主治痛肿疮毒。皂角内的种子,也入药,功能润肠通便,主治肠燥便秘。“皂角树,全身宝,生活中,不可少。”这就是故乡人对皂荚树的“颁奖词”。
村东头的那棵榆树,与古皂荚树同龄,约26米高,树干粗壮。每年3月,榆树繁密交错的枝桠上,生长出一串串青青肥实的叶子,压得枝条乱颠颠的,在春风春雨中格外显得油光鲜亮。1959年至1961年,正是经济困难时期,饥饿的阴影笼罩。那时,我10岁许,记得开始喝清水粥,继而瓜菜代,再随大人们上山采挖蕨根、葛根磨成粉,糊野菜汤填肚。后来,老队长安排男青年攀上老榆树,摘下叶子,每户按人头分下去,让各家将稻谷糠、麦麸磨成粉状,再与捣碎的榆树叶拌在一起做成粑、疙瘩或糊糊,让村里饿得两眼发绿的男女老幼度命。
面对极度饥荒,榆树就是救命树、功勋树啊!
在故乡人的心中,一直铭记着古树最值得珍视的传奇。在革命战争年代,时任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后为元帅的徐向前,红二十五军军长、后为大将的徐海东,刘邓大军六纵队政委、后为中将的杜义德,鄂豫军区独立师师长、后为湖北省省长的张体学等将帅,曾数次率部来村庄开会或休整,在古树下拴着他们的战马。一次,张体学在此开会,遭敌军突袭,在突围中,一棵古樟挡住敌人子弹,张体学安然脱险。巧的是红色传奇又书写了庇护古树的新传奇。
在岁月轮回中,古树像历史老人,目睹了村庄的沧桑变迁,见证了世代儿女生活的酸甜苦辣,阅览了村庄上演的一幕幕悲喜剧;而更像慈祥的长者,舒展长长的枝干,犹如一双双大手,将村庄和男女老幼紧紧揽抱在怀中,呵护備至。如今,当地政府大力保护生态环境,打造诗意家园,开辟古村古树游。旅游经济搞活了,村民日子也红火了。游人们在高大的古树下徜徉,怡然自得,仿佛置身于桃源梦境,如醉如痴。摄影爱好者举起了相机,绘画爱好者拿起了画笔,太极拳爱好者举起了剑、扇……。古树再次将慈爱的阳光洒向故乡儿女,为他们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态财富。
对此,怎能不让故乡人生发出对古树的绵绵感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