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寂静邮局,站在
海边小镇的边缘。
一只乌鸫,从屋顶的斜面上降落,
降落在绿色邮筒上。
一切喧嚣都停止了。
那封信,从黄昏出发,
从潦草的童年出发,
越过所有的大海,所有的墓地,
其实,它还没有写完……
就在不期而遇的暴风雪中,
消逝,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邮递员送出的是谜语,
谁也不知道答案……
耳中的火焰已熄灭,
土豆会在来年发芽。
我们热爱那些稀饭和咸菜的日子,
——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庙宇。
当然包括一碗忧郁的清水,
以及我们幽蓝的面孔。
寒星透过栅栏,凝视着我们。
在那糜集而又散开的人群中,
只有你——从不开口的孩子,
才看到微弱的光芒。
但你,一直保持缄默。
——为倪云林而作
苔藓开出盲目的花朵,
这熄灭的人间烟火。
流水,荒汀,寒林,
超越贞洁的尘埃,飞向天空。
你如黛的笔下有冰霜,也有微雪。
穿过漫漫寒夜,倾听石头的歌唱。
淡紫色的楝花,在寂寞中眺望。
狂雪中,你建起一座空亭。
——纪念郁达夫先生在此居住的一个夜晚
隔岸的群山,站在
我们的生活之外
梓花开时,那只白鹭
从富春江上飞回来
秋风沉醉的晚上
果荚带来妈妈的问候
大梦初醒,咳血的黄昏药石与山川祛除不了宿疾
木芙蓉在黑夜里綻放
青霜指向永不停歇的江水
你沉默的少女,在微茫的晨曦中
燃烧——向你走来
头顶苍老的星辰
你留下一张字条
从瓦松反射的光芒中
重返喧嚣
青石板上,清瘦少年
藏匿在蚂蚁的阴影里
你大雾弥漫的心中
便结满了无患子
秋天,尚可辨识
乌鸫的女儿,衔来
一枚草籽
从山川的双眼里
我们接过一杯清水
里面有一匹白马
我们啜饮,饮下
尘埃,刀剑,星光
羊齿植物,像弥勒佛
结加趺坐
背面,藏匿着
黎明的窃贼
心地善良的人们啊
要么视而不见
要么爱上他们的阴影
你悲悯的溪流
我芦苇的清贫
如此短暂的一生
如此短暂的耻辱
隐现在云隙间
瓦罐裂缝了
而其中的鸢尾
开花了
花是蓝色的
石臼里有水
印着春山的面容
还有挤着肩膀
向上生长的茨菇
枇杷是八年前栽下的
艰难的春天
它第一次结果
结了八九个果子
窗户下的南天竹
已树影婆娑
那是我的朋友
在七年前种下的
湖石从不说谎
像我的朋友臧北一样
蹲着地上
脸上长出一棵蛇床
我们去山中
挖来一棵小雀梅
它也安家落户了
就像迷路的孩子
走回了家
妈妈的泪痕,沉默的战争修辞。
我们在炮火与丛林中肄业。
鲜血,石头,面包……
合欢树静默,倦怠的午后。
西山的茅屋中,
依然有一碗普洱茶。
诗人赞美的土地与野花,
依然在耻辱中游荡。
我们越过树梢,
在天空博物馆中,聆听
民族弦歌的低声部,
那么忧伤,那么晦暗。
匍匐的人们在群山中歌唱。
唯一的时刻,多么真切。
注:诗人,指从西南联大毕业的诗人穆旦。
——读陈寅恪先生
万人如海,万鸦藏林
瞎眼的老人,困守在墙角
独自吃着蛤蜊,连同黑色的污泥
几瓣残梅,从风雪中飘落
劝慰早已没有泪水的双眼
愤怒的彗星燃烧起来
冰川化为虚无的云朵
尘埃与岩石匍匐在轰鸣之中
抱守隐秘的心脏,从未停滞的钟摆
低声哼唱青春的挽歌
坠落的松果,指引他
骑上白马,驰向大海
树木,高山,种子
抛弃根茎,静候
纯粹时刻的到来
严峻的墓地,他葬下
父母漂泊已久的骨灰
和一张安静的书桌——
仅仅属于他自己
负气一生,山河已破碎
他从茫茫雪地里,拈起
一瓣来自他乡的梅花
在历史的纤维云团中
蘸着自己的鲜血
磨斫时光的铁砧
火的深处,正生长出
一个浩瀚的星座
寂静的夕阳,最后的悲悯
赋予毁灭以光芒
故乡的花冠开始歌唱
辽远的歌声中,他辨认出
自己的童年,以及
秦淮河中柳如是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