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巍萤
中国传统戏曲,由极简的“率百兽而舞”的祭祀表演到“以鼓舞演故事”的集歌、舞、话、杂等于一体的综合性舞台艺术,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衍变。在勾栏瓦舍间,在庙堂地,戏曲营造了一方神秘的世界,让身处其中的观众如痴如醉。在戏曲的百花园中,京剧无疑是最惊艳的一朵芳菲。京剧在孕育过程中,融合了徽戏、汉调、秦腔、昆曲、京腔诸家的优长,最终形成了板式丰富完备、行当齐全的戏曲样式。
学艺伊始,到如今站于聚光灯下,我始终热爱着我所从事的京剧艺术,努力塑造每一个艺术形象。作为一名青年老旦演员,怎么精准地塑造好人物,是我从艺以来一直在思考的。前辈大家们说“演人不演行”。不管是什么行当,也不论是唱念或是做打,舞台演出的最高境界始终是要塑造出形神兼备的人物形象。老旦扮演的多是中老年妇女,如《杨门女将》中的佘太君、《八珍汤》中的孙淑林、《罢宴》中的乳娘、《岳母刺字》中的岳母、《遇皇后·打龙袍》中的李皇后……对于青年演员来说,在舞台上塑造从年龄到体态都存在明显差异的中老年妇女形象,除去程式化的表演以外,更应该结合自身条件和对人物的理解,从唱念做打上全方位地去塑造人物。
京剧讲究“四功五法”,老旦也像其他行当一样,包含“唱念做打”四个方面,大体可分为“唱功”老旦和“做功”老旦两大派,兼用武功的戏,因基本功要求高,正迅速地在京剧舞台上消失。老旦早期并没有形成单独的流派,多是由老生或是丑角来兼演,后逐渐改为女演员扮演,到了20世纪80年代,京剧舞台上的老旦清一色都是女演员了。经过谭志道、郝兰田、龚云甫、罗福山、谢宝云、赵静尘、李多奎、李金泉等几代表演艺术家的增益补缺,使得老旦行当的表演艺术日臻完善。
新编现代京剧《逆行者》中饰演江敏勤
“十旦九李”,说的是老旦演员多学习李多奎一派。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毋庸讳言,李多奎对于京剧表演艺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学习李派也是希冀能够“站高望远”。但在望大师项背之时,也应该有吸收地继承并创新,而不是有样学样。起初,老旦的角色是由男人扮演的,由于生理条件的限制,音色终究带有男性特征,偏重宽厚音,中低音。然而,当老旦行当全部由女演员扮演时,如果还照搬前人的唱腔、念白,隐藏自身的嗓音优势,刻意地去够宽厚音,便是得不偿失了。以李多奎先生的艺术发展轨迹看,中期是艺术创作力和艺术表现力最富活力的时期,嗓子好、气力足,唱腔挺拔高亢、娇俏俊丽,更“女性化”,后期舞台经验最为丰富,艺术造诣最高,但嗓子的条件大不如前,不得已根据嗓音条件做了适当的调整,唱腔变得浑厚苍劲、稳健深沉,更适合饱经沧桑的老年女子。而很多演员在“取法”之时,选了李多奎先生艺术造诣最高的后期学起,不仅要走一些弯路,而且不能够真正地做到继承和弘扬“李派”艺术。
对于前人的艺术成就,需要有选择地继承,再根据自己的条件和塑造人物的需求进行适当的调整。李金泉先生善于钻研,勇于创新。他创改的《李逵探母》,其腔已经不再套用传统老旦的唱腔,每段唱腔都因人物、剧情做了调整,做到了因戏创腔、以腔唱情。高玉倩在《红灯记》中饰演的李奶奶,成了现代京剧中的经典形象。这个李奶奶既不是龚派,也不是李派,是高玉倩在原本的酣畅甜润中加进了深沉、醇厚,将李奶奶对革命胜利的坚定信仰表达得感人至深。人物之所以鲜活,戏之所以感人,除了必须有过硬的技艺技巧,更为重要的是扮演者带入角色之时内心情感充沛后的自然流露,正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因而,在我的艺术实践中,更加注意对人物情感的把握。《杨门女将》中“寿堂惊变”一场,我以为应该以“稳”为行动基调。佘太君见穆桂英饮酒时的异常表现,三问焦、孟二将,诈出杨宗保殉国的噩耗,此时的佘太君心痛不已,但作为长辈,在那样的情境下,她要站出来主持大局。佘太君强忍悲愤之情,命八姐、九妹换大杯斟酒,唱“愿孙儿饮此杯此杯神游九天”,悲戚中蕴含高亢,痛悼逝者,赞其功绩,鞭策后辈,先国仇后家恨,突显了佘太君顾全大局的人物形象。
以前的戏迷,把看戏叫做“听戏”,足见唱腔是塑造人物的核心手段。所以,许多嗓音条件好的老旦演员一头扎进了以“唱”制胜的道路。然而,程式对于塑造人物也是非常重要的。程式可以帮助刻画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内心活动,增强艺术效果。
程式化是中国传统戏曲的一个重要艺术特征,程式来源于生活,是对生活的高度凝练,比生活更夸张更优美。程式构成了戏剧独特的艺术魅力,布莱希特看过梅兰芳的演出后,也惊叹于京剧程式化、戏剧性所产生的美感。戏曲,特别是京剧,讲师承,讲究口传心授,但程式作为一种艺术表现手段,也是要为讲故事和塑造人物服务的,要以“角色”为中心,任何生搬硬套程式都是违背艺术精神的。
每个行当都有各自的程式规范。对老旦的基本要求是头要正、颈要直、两眼平视,胸微扣,两肩放松,两臂撑圆,双手错开,左手在小腹前,右手放在腰带前,腰要撑住劲,两腿放松,膝盖不要僵硬。程式是一种行为规范,但并不意味着它是一成不变的金科玉律,它应该随人物的变化而做出适当的调整。妇女进入老年时期,由于关节机能的衰退,走起路来两腿发沉,如果《杨门女将》中用表现老年妇女的含胸压步、跟步、膝盖微屈的表现手段来安排佘太君出场,是不符合这出戏中佘太君的人物设定的。佘太君是忠烈的代表,听说金兵进犯边境,心中也怨朝廷“急时直把忠臣唤,闲时只把忠臣慢”,转念便意识到无国家何在,国难当头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所以,她的步伐就不能用老旦程式中的一般走法,而是用介于老旦、老生之间的脚步,苍而不老,威而不猛,洒脱而又沉稳,体现出佘太君的精神矍铄、宝刀不老的英姿,为后面的挂帅出征做了铺垫。
程式,是约定俗成的,但也决不能囿于固定的程式表演,这是艺术创作的规律,这在前辈大师那已然有了先例。比如在老旦经典剧目《八珍汤》中增加水袖。按照程式,水袖一般情况下只有在人物疯了的前提下才能用,可孙淑林用了水袖,不是她真疯了,而是因饥饿、穷困、害怕被害而疲于逃命,内心的慌乱和外在的邋遢通过水袖这个程式的添加而外化出来,把一个疲于奔命、穷困潦倒的可怜老妇人精准地表现出来。这就是活用程式,又不离程式。
特别是在现代戏中,对于程式而言,更应该是采取活学活用的办法来塑造人物。如《红灯记》中的李奶奶,在传统的老旦表现方法的基础上,要赋予人物以细节上的处理。我通过阅读相关资料和观看电影《红灯记》,了解到那是怎样一个残酷对敌斗争的环境,找准李奶奶的人物定位是大义凛然、处变不惊的英雄形象,基于此,其行动基调可以确立为“坚定”,比如眼睛要微微大睁,眼神中流露出对革命必将成功的信念感,腰要挺,要存着革命者的高傲心气,步伐坚沉有力,蕴含了果敢的气魄。在《关东女》《逆行者》排演过程中,我同样体会到了继承与创新的重要性,如此,才能更好地表现人物和体现时代特点。
业精于勤毁于随。几度寒暑,汗水浇灌了成长,在岁月的磨砺中,我掌握了过硬的专业技能,精通唱、念、做、打、舞等诸般技艺。在实践中,我认识到了艺术探索的可贵,要在探索中寻求创新,在创新中升华,只有如此,才能创作出观众认可的大放异彩的人物形象,才能不辜负时代交付到我们手中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