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小学鲁迅教育中的两个“认清”

2021-07-21 15:42温立三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21年5期

温立三

摘 要 鲁迅的作品对青少年有着丰厚的教育价值,但同时必须要有两点清醒的认识:一要认清青少年从鲁迅作品中可能读出的偏激、沉重、悲观乃至绝望等元素对他们的成长会造成消极影响;二要认清鲁迅白话文表达并非完美、已臻化境,现代白话文还需往前发展。认清这两点,是中小学鲁迅教育取得更大效益的前提。

关键词 鲁迅思想;鲁迅语言;中小学鲁迅教育

对语文学习来说,鲁迅及其作品无疑是一座富矿,它们无论是对学生三个维度目标(知识和能力、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与价值观)的实现,还是四大核心素养(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审美鉴赏与创造、文化传承与理解)的形成,都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正像自然界的矿藏一样,有的矿物质可能包含对人体有害的元素。说鲁迅及其作品对青少年有害也许不恰当,但说其中某些元素可能对青少年成长有一定副作用,应该是一个事实。鲁迅自己就说过他的作品不适合孩子阅读,他亦曾对自己的白话文表示不满,这都不是鲁迅的谦虚。中小学鲁迅教育要破除这样一个误区,即鲁迅及其作品十全十美,没有缺憾。鲁迅思想及其作品其实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中小学鲁迅教育中要帮助学生认清下面两点。

一、认清鲁迅思想中的某些负面元素

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他的思想深刻博大,他的作品受人喜爱。但自鲁迅出现以后,对他的批评(甚至谩骂)与对他的赞美相伴而生,持续至今,今后也必将一直继续下去。百年来,批判鲁迅的人可谓前赴后继:成仿吾、郭沫若、梁实秋、施蛰存、李长之、高长虹、苏雪林、刘文典、郑学稼、邢孔荣、王朔、朱大可……名单很长,不过,历史事实证明,这些批评反而衬出鲁迅的伟大。

作为名人的鲁迅,有人褒扬甚至崇拜,同时有人贬抑甚至辱骂,实属正常,但褒扬一度走向了极端,鲁迅一步一步被推上神坛,在主流意识形态的“收编”与保护之下,鲁迅成了“完人”“圣人”,他金光闪闪,不能批评,甚至稍有微词,亦不允许。改革开放以来,鲁迅得以逐步“回归”常态;90年代以后,官方对鲁迅的宣传不断淡化,鲁迅进一步“回归”民间,对鲁迅的批评空间前所未有。

21世纪的今天,人们终于可以讨论这样一个问题:鲁迅思想及其作品有没有局限性?当然有。学者刘文典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说过,中国的思想文化传统只有“左”没有“右”,而鲁迅思想是继承传统,所以是“左”的。钱理群也认为鲁迅有局限,其局限可能就是中国文化的局限:“和很多认为鲁迅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反叛者、持否定者相反,我认为鲁迅是把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好的东西都吸收了。如果他有毛病的话,或有不足的话,可能是中国文化本身的问题。”鲁迅接受传统文化的哺育,深受传统文化之益,然而却是传统的激烈反叛者,因为他同时深知传统文化毒素之烈,之祸;他对传统文化落后方面的批判与否定,在中国历史上最为猛烈。比如,他认为“所谓中国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宴席”(《灯下漫笔》);他发现中国几千年文明史的字里行间写满“吃人”二字;他说中国的文化其实就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人的痛苦换来的;鲁迅自己阅读大量中国古代典籍,却又激烈地提出不看或少看中国书;他本人的汉语言运用能力炉火纯青,却反复提出要废除汉字这一极端主张,认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几个重要问题》),“汉字也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病菌都潜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关于新文字》);乃至对传统文学艺术、科学技术、传统中医等表现出彻底否定的态度:“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忽然想到·六》)。这种全盘否定的态度,今天会被认为是文化虚无主义,与当下语文课程标准中提出的“认识中国文化的丰厚博大”“体验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的要求完全对立,容易引起学生思想上的混乱。

鲁迅深刻而偏激,青少年易受其感染与影响。20世纪30年代,学生李长之谈到鲁迅作品对自己以及周围的一些青年人的影响,列举了身边的两个例子:一位是他的郭姓朋友,阅读鲁迅文章之后对社会的不满增多,主张“怒的文学”,最终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另一位姓沈的朋友,本来性子平和,阅读鲁迅作品之后,便对社会感慨甚深,一遇见事情,每每有他锐利冷静的观察和言论,这使得他周围的人,终于渐渐对他不满起来,觉得这种危险分子对于太平天下是一个威胁,这人最后赚下的只有苦闷和牢骚。这样极端的例子也许不会太多,但百年鲁迅传播与影响史证明,鲁迅犹如天体“黑洞”,引力极强,读者一旦进入鲁迅的“引力场”,便很容易被吸进去,被其俘获,缴械投降,变成“脑残粉”亦浑然不觉。阅读鲁迅作品,有人会不知不觉偏离自己原先的思想立场与人生轨道,猛然发现自己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最后变成一个现实的挑剔者与批判者。

對成长中的青少年来说,鲁迅作品和鲁迅思想中最大的消极因子,无疑是他的作品中几乎无处不在的黑暗与绝望,“他把所有通往希望的出口都堵死了,而在黑暗中做着绝望的反抗”,它们会让人对社会现实感到悲观乃至绝望,这种情绪有时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而被俘获者却又沉浸于这样被压抑的感觉。对于阳光下的青少年,过多或过早地阅读鲁迅作品,往往率先接受到其中阴暗和沉重的部分,对他们的成长产生消极影响。鲁迅自己都承认他的作品“太黑暗了”,不适合青少年阅读,所以,《呐喊》出版之后,当他知道有的学校拿这本书给中小学生做课本,甚至给小孩子选读《狂人日记》,感到震惊而悲哀,“他说‘中国书籍虽然缺乏,给小孩子看的书虽然尤其缺乏,但万想不到会轮到我的《呐喊》。他说他虽然悲观,但到今日的中小学生长大了的时代,也许不至于‘吃人了,那么这种凶险的印象给他们做什么!他说他一听见《呐喊》在那里给中小学生读以后,见了《呐喊》便讨厌,非但没有再版的必要,简直有让他绝版的必要,也有不再做这一类小说的必要。”因此,孙伏园说:“能不选用《狂人日记》一类较灰色的作品时自然以不选用为最好。”有人发出类似的警告:“我们读鲁迅的文章,不可入迷而上他的当。……鲁迅文章固然好,也难免有过分的地方。”当然这里有选篇的问题,即没有选择适合学生年龄段的鲁迅作品,但不可否认,鲁迅作品整体偏于阴暗,沉重,成人化,教学时若处理不当,会给学生思想上以消极甚至负面影响。比如,曾有一位小学老师在小学课堂上讲授《祝福》,大谈祥林嫂与“我”关于灵魂的对话,探讨肉体与灵魂的问题,是否合适?值得商榷。

正确的态度是,要把鲁迅传统看作中国现代以来多个文化传统中的一个而非唯一。文化是多样的,多个文化传统在中小学语文教育中交汇,其中不能只有鲁迅传统,还要有梁启超、胡适、梁实秋、林语堂、沈从文等代表的文化力量。在文化多样化的时代,鲁迅只是多元文化中的一元,因此,中小学鲁迅教育须适度。

我们的中小学鲁迅教育中长期突出鲁迅的爱憎分明,敢写敢骂,敢于战斗。这当然没错,但只是强调鲁迅先生勇敢的一面,同样给青少年片面的影响,也许引导某些青少年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赤膊上阵,有勇无谋,造成损失。鲁迅嫉恶如仇敢想敢写是事实,但鲁迅同时讲究斗争策略,他说:“常听得有人说,书信是最不掩饰,最显真面的文章,但我也并不,我无论给谁写信,最初,总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即在这一本中,遇有较为紧要的地方,到后来也还是往往故意写得含胡些。因为我们的处,是在‘当地长官,邮局,校长……,都可以随意检查信件的国度里。”(《两地书》序言)“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两地书》)中小学鲁迅教育是语文教育,也是生命教育,应让学生从阅读鲁迅作品中懂得,自己将来长大成人,进入一个复杂社会环境中要能保全自己,生存发展。

二、认清鲁迅白话文并非完美无缺,还有待发展

鲁迅吸收古汉语、方言、外国语中的精华,创立了独具个性的精约、形象、诗意的语言,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现代白话语言大师,为推进汉民族语言现代化和规范化功勋卓著。鲁迅的作品令无数读者着迷,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曾刮起一股“鲁迅风”,人们竞相模仿鲁迅的语言风格,如瞿秋白、徐懋庸、唐弢写的文章,有时会让人以为是鲁迅换了几件不同的“马甲”在推送。当今时代,模仿鲁迅的文章更是佳作迭出。但鲁迅所写毕竟是近现代之交文化转型期的白话文,既有当时的官话,也有绍兴方言,当然还有古语,甚至有外来语,总之,与后来以普通話为基础的现代白话文还是不一样。鲁迅自己就说过,他的文章,“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石一木,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跟着起来便该不同了,倘非天纵之圣,积习当然也不能顿然荡除,但总得更有新气象。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写在〈坟〉后面》)于是难怪今天有人批评鲁迅作品中有的句子不通或用字用词用语不规范。对此,虽然有学者解释说鲁迅语言表达有反规范的特点,拓展了现代汉语表达的可能性,这正是鲁迅的语言贡献的一个重要方面,但我们要说的显然不是鲁迅的语言在文学意义上的“反规范”,而是用字用词在语法上的规范性。退一步说,即便是文学意义上的“反规范”,也不能成为青少年学习和模仿的对象,因为青少年语言训练的首要任务是“规范”而不是“反规范”。

这不是对鲁迅的吹毛求疵,而是站在当代白话文的高度看此问题,亦即学者苏培成列出的21世纪的中国语文现代化的七个方面之一:发展言文一致的白话文。或如学者蒋绍愚所说,作为现代汉语书面语体的“白话文要进一步发展和提高”。

鲁迅曾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写在〈坟〉后面》)鲁迅的作品也可视为从旧文学向新文学、从旧语言向新语言转换的一个“中间物”。鲁迅这样审视自己的白话文作品:“我的初期作品多少杂着一些古怪的字眼,但这不是金子,而是砂砾!我的白话好像小脚放大脚,所以这种白话是不纯洁的,不健康的!所以,纯洁的,健康的白话,只有年轻的一代,没有受过古董的毒的年青的一代才能产生。”这是有历史原因的,即他自己说的过去接受的是封建文化,读的多是古书,因而“积习太深”,“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却“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而且知道努力的方向,即“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写在〈坟〉后面》)“采说书而去其油滑,听闲谈而去其散漫,博取民众的口语而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关于翻译的通讯》)表现出鲁迅自觉的语体创新意识。鲁迅与同时代许多作家的白话文理想是一致的,如朱自清说的“纯粹的白话文”,不掺杂文言字眼,完全是口语经过一番洗练之后的白话,或老舍说的把“顶平凡的话调动得生动有力”去烧出白话的“原味儿”来。

因此,用历史的眼光和今天的标准衡量,鲁迅的白话文并未达到完美的境地。五四现代白话文写作兴起以来,特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许多作家不断克服鲁迅一代在现代白话文表达初创期的生硬与粗粝,对现代白话文有了更高的追求。因此,要把鲁迅作品当成语言学习的榜样,更要用发展的要求完善鲁迅的语言表达。

鲁迅的白话文表达里有绍兴师爷式的尖刻与讽刺,这一点鲁迅自己也承认:“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我还不能“带住”》)鲁迅的讽刺往往带刺,青少年写作不能盲目模仿鲁迅语言的尖刻一面,以免伤人。

总之,在中小学鲁迅教育中,语文教师要帮助学生做到两方面“认清”:一要帮助学生认清鲁迅思想及其作品中弥漫的“负能量”元素,二要帮助学生认清鲁迅语言只是现代白话文发展初创期所能达到的高度,在白话文发展的历史长河里,他只是一个开始,而并非结束,因为哪怕是珠穆朗玛峰,也是在不断上升的。

[作者通联: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