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乐寒
哥哥消失了,整个天空城都找不到他的痕迹。我从床上弹起来,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聚合球飘过来,信息流冲刷着我的眼睛,逼我清醒。身边的男人睁开眼,刚想说什么,看到我的脸色,翻个身就传送走了。我忘了他的名字。
我挥挥手,停掉自动生成的音乐,下了床,踩过一地糖纸。我对昨晚的印象还不如对这些感官糖来得深,它们是我在实验室的最新力作,主打美妙的痛感。可是缺了点儿什么,总是缺了点儿什么,连我自己都知道,它们根本比不上真正的感觉。我还想待会儿问问哥哥,虽然他一向不喜欢我的研究。可就在刚才,系统竟然问我,“您的哥哥是谁?”
我伸出手,开始搜索。颈环闪烁,空中出现一个放大镜图标,我念出哥哥的名字,“于蔚蓝。”透明的颈环中数据奔涌,半透明的放大镜转了一会儿,给我四个大字:查无此人。
我的心渐渐沉下去。换成他的昵称“Azure”,和更早的“Ray”,还是查无此人。找不到相关信息,打开隐藏的搜索结果,更是八竿子打不着。那查他的乐队,“极昼乐队”,还有他的作品——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翻腾自己的记录,找不到和这个人的任何往来,绞尽脑汁想起他的ID号码,依然查无此人。哥哥从天空城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我垂下手。绚烂的云影穿过落地窗,投在我脸上。空荡的房间外头,是一座永远是白天的城市。在这个高度,一座大厦占去了大部分视野,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琥珀。不远处是一幢细长的高楼,像一簇白水晶。第八大道人潮汹涌,仿佛一条像素的河流。话题冉冉上升,占满了天空,又在过气时迅速跌落。天空永远湛蓝,飘浮着盛大的云朵。这里是天空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一座虚拟之城。这个完美的城市,今天出了一个差错。人不会凭空消失:要是破产了,名字会被划上删除线,人用新账号重新来过;要是死了,名字会变成灰色。一阵心慌涌起——好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了。我不相信。一定是哥哥在玩什么把戏。
我冲到墙边,墙面变成镜面。我在镜中选择造型,换掉丝绸睡裙,换上我最喜欢的搭配:马尾辫、运动连衣裙、球鞋。
“去我哥的公寓。”我说。
“链接已失效。”字迹在空中出现,又雨痕般褪去。
当然了,我笑话自己。我也不记得公寓的坐标,但是至少——我转头看向窗外,看着蓝天下错综复杂的都市,说:“送我去星形广场。”——我知道怎么走。
我来上大学的时候,是哥哥带我参观的天空城。那时他还叫Ray,眼里还总是带着光彩。那天他穿了件大夹克,看上去特别帅气,而我穿着默认的灰色连身衣,看上去傻透了。我俩就像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傻乎乎地从星形广场出发。大厦拔地而起,光彩夺目,十二条聚光灯大道朝四面八方铺开,上面走着形形色色的怪人,有些甚至不是人。人们手拉着手,喜气洋洋,空气中流淌着音乐,每走一步就叮咚作响。晴朗的天空中,多彩的话题迎风招展,无数离岛悬浮在天际,仿佛壮丽的行星环。我仰着脸,忍不住蹦了起来,哥哥按捺不住笑意,说:“看吧!这就是我小时候梦想的乐园!”
七年过去了,天空城变了很多。我沿着第二大道走下去,看著认不出来的街景。一座摩天楼能在一天内长成,也能在几个月后溶解,而我早就习惯了这种变化,也就毫不在意。欲望火炬熄灭了,更新更贵的钻石塔取代了它。故事工厂早已解体,红极一时的黑光影院也消失了,原址上立着碎片画廊,像一面扭曲的镜子。不变的只有聚沙塔。想当初,我还是第一批上虚拟大学的人,现如今,它已经成了每个小孩的必由之路,他们必须在这里挣来人生的第一笔价值点。于是,螺旋形斜塔一圈圈长高,下一秒就要摔进蓝天。
聚沙塔的研究所遍布天空城,长得像一只只海贝,我们所位于第三大道,长得像只鹦鹉螺。感官研究所——没有它就没有天空城的今天。是它模拟出了各种感官刺激,用它们构成了这座城市,如今我们实验室更想一步到位,通过编程直接生成感觉。研究的副产品——感官糖,给实验室挣来了大笔经费,我也做过几款糖,在市场上大受欢迎。可是现在,我似乎越来越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感觉。
我加快脚步,穿过人群。人群是一个个沉默的独行侠,面无表情地游荡,目光扫射过一个个聚合球,偶尔停下来,给某个话题投热爱票或痛恨票,使某人的价值点增加或减少。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些话题无聊得很,这景象也多少有点儿怪异。我穿过人们的身体,身体在我碰到时消散,在我通过后复原,留下闪烁的残影。那是因为我没有申请与他们接触,自然也就触不到他们。我穿过众人,就像穿过一群鬼魂。一只泰迪熊不乐意我搅乱它的影像,骂骂咧咧起来,用的词连自动翻译都翻不出来。它还动起了手,随它去,反正也碰不到我。不一会儿,一个个半透明的金色三角形封住了它的动作,逻各斯出马了。
我转过身,看着逻各斯大厦。那是天空城最高的建筑物,一块黑色的方尖碑,顶上一个金色的四棱锥。逻各斯公司创造了天空城,至今管理着它,无微不至,无所不在。蓝天之下,漆黑的碑体吸收着光线,黄金的三角形亮得刺眼。
我拐上小路。栏杆下面,水面闪闪发光,颜色迷幻,水中浸泡着大厦的根基。那不是水,而是信息的垃圾。不久之前,它们还是构成这个世界的砖瓦,一旦无人问津,就会风化,变成数据的流沙。流沙聚在一起,倒也形同海洋,“海面”涨起来,天空城沉下去,高楼大厦不得不长得更高。传说“水下”也有一个世界,我可不想去冒险。
找到了。哥哥的公寓像一颗海玻璃,夹在咄咄逼人的建筑群里,显得多少有些过时。原先他和我一样,住在大公司的庇护公寓里,那种公寓不要点数,只要忍受一些广告和规矩。不久他说不愿“寄人篱下”,掏空积蓄买了一套小公寓。这种独立公寓现在已经成了化石,没人愿意去花心思设计里里外外的每个像素,何况庇护公寓里什么都是现成的,还是免费的。
我走进大厅,踏进一条朦胧的光柱。“AZ255”,幸好我还记得门牌号。传送效果做成了以前的那种观光电梯,狭长的视野里,城市在脚下慢慢变小。做出这种效果,因为当初开发商的口号是“电子世界的一个家”。
哥哥的公寓比别人的更像家。一般的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他家却还有一间客厅,是专门为我留的。墙是明明暗暗的玻璃,挂着雨滴,流淌着雨的声音。墙边放着书架,摆满了图鉴、矿石、古旧的玩具、古老的乐器……都是我们小时候爱玩的。木地板上放着两个懒人沙发,让人坐上去就不想起来,脚边散落着书和纸。书早已灭绝,因为除了我哥这样的怪人,没人能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字看上十分钟。纸上写着长长短短的字句,我也看不懂,也许是哥哥的诗。问他为什么这年头还要写诗,他说:“文字已经死了,所以诗再一次变得神秘,诗人再一次变成巫祝,祈祷自己能有什么力量……”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气息,暖暖的,有点儿潮湿,又有点儿灰尘。那是各种微弱的模拟气味混在一起,形成的奇妙气息,我借隔壁的嗅觉实验室也无法复制。我怀念那种气息。见到哥哥,我要问清楚他在玩什么把戏,或者帮他向逻各斯投诉到底,再祝他生日快乐。我们好久没见了。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水泥墙上嵌着一扇门,它不再是记忆里的蓝色。没验证我的身份,门就自己开了。
里面没有气味。
什么都没有,只有水泥天、水泥地、水泥柱子。见人来了,公寓切换到演示模式,在极简、艺术、潮流、古典等风格间不断切换。我踩过色彩鲜艳的地砖,经过不断变幻的沙发、墙画和装饰品,穿过欢快的背景音乐,走到最里面。演示褪去,水泥框架露了出来,风吹乱头发,城市在脚下熠熠生辉。几个聚合球挤到身边,向我推销“电子世界的一个家”。我蹲下来,把脑袋埋进膝盖。
我穿过几千个人影,就像划开海水,在身后留下一浪浪残影。后台飘浮着各种程序,前台摆着各种老式乐器,十分复古,十分酷炫。头顶上悬着巨大的零件,拼成两个面目狰狞的家伙,天空大百科(简称“天百”)告诉我,那是风神雷神。这里是幻方,在它还没这么豪华的时候,哥哥在这里表演过许多次。如今纯白的舞台如同峭壁,隔开数百万观众,场子里涌动着鼓点,流动着燥热的空气,那一定是我们所的杰作。
男人在吃感官糖。咔嚓一声咬碎,渣子蹦出来,齿间冒出黑烟。从罐子里再挖出一把,丢进嘴里。从颜色看,那是我们卖得最好的口味,“复燃”。吃这么多,理论上也不会对身体有害,反正只是个虚拟的身体,实在不行就重启一下,恢复到正常状态,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对精神有影响。这个人我已经认不出来了,这做派倒是分外熟悉。我盯着男人刚发来的申请——“Vol申请今晚与您接触”,没错,是他。
“你就是Azure的妹妹?”Vol啪地睁开眼睛,一头薄汗。
哥哥叫他火山,“火山是天空城最好的贝斯手。”记得是在两年前,两人一起发了一张专辑。和记忆中相比,火山已经完全不同了,如今他俊美又冷淡,棕眼睛换成了深绿色的,脏金色长发换成了精致短发,颜色还是时髦的青灰。他穿着名师设计的黑衣,用镭射面料绣出了新乐队的标志。这一身改造肯定花了不少价值点,还不是自己随便改的。
火山抓住刚发给我的半透明申请卡,硬生生扯了回去。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今天我倒不怎么在意。“你们吵架了?”我问。
“哦,那个人才不会跟我吵架。”男人捡起贝斯,拨弄起来,“理念不同罢了。”
哦,又是这样。两个人能合作上两年已经不错了,大多数乐队撑不到这么久。“他说了你什么?”
话语淹没在杂乱的弦音里,“……活了。”
“什么?”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我的音乐不再‘活了。叫我拿出点儿活着的证据。狗屁!仗着自己有脸,有才华,高高在上地说这种话,让人恨不得一拳揍上去。”
咔呲,他咬碎嘴里的最后一块糖。
“一年了,我们没写出一首歌。挤牙膏挤出来的东西,他从来都不满意。他做过游戏,攒了点数,可以不在乎,我呢?他知道那段日子我就和刚毕业的小毛孩一样,靠做新手任务过活吗?他又知道我们的上一张专辑得了几张热爱票?没有人需要音乐了。没有人能像他这样活着,像他这样掏心掏肺地写歌,何况他也写不出来了。我们这些俗人,也有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他把头抵在贝斯上,身后传来乐队成员的笑声。
“所以你和他掰了?”
“对。我和他掰了。”绿眼睛十分平静,“省得他先甩了我。”
当然了,还能有什么下场。都什么时代了,还非要成天和别人黏在一起。感谢伟大的接触权限,自从它发明,我就再没做过那种愚蠢的尝试。可是今天,我又为什么非把那个人找回来不可呢?
“那你知道他后来去哪儿了吗?”我问。
“鬼知道。又拉了誰下水,躲哪儿做专辑去了吧。说了多少遍,现在没人听专辑了,这样下去他总有一天要破产,从来不听。”
我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哥哥的消失。演出快开始了,乐队成员走向各自的乐器,却碰也不碰。“他们不用调音吗?”我问。
“哦,不用。那都是模型,那几个小子根本不会演奏,装个样子而已,谁在乎那些老古董要怎么弹。”
“你、你们不是以演奏老式乐器为卖点……”
“你以为这帮人看得出来?看出来也不要紧,反正他们也不是来看演出的。不如说他们是来闻这空气的,为了它公司不知花了多少点数。闻闻看,”他仰起头,“这酒味、汗味、青草味,这让人头皮发麻的热度,就像十六岁的夏天。看看这些人,他们爱我。这就是活着的证据。”
他张开双臂。光线骤灭,风神和雷神大放荧光,黑暗中燃起火彩,人群陷入疯狂,热爱票的数量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增长。
有群人比哥哥更了解哥哥。他们知道不爱修改相貌的他,脸上哪儿有一个痘印;他们对他那件雾蓝色西装如数家珍。比如这个女孩,我靠对外貌的模糊搜索都能找到她,她给人的印象太深了。一头粉红色的长发,一身最时髦的行头,从一个明星奔向另一个明星,花掉大把点数,再从自己粉丝的手上赚回来。“追星女王”Desiree,就是她给哥哥办了个歌迷会,想来也奇怪,因为哥哥根本算不上什么星。
钻石塔顶层,环形落地窗给风景镀上一层黄昏。水粉色地砖拼出一个大图案,“断臂维纳斯”。空气里流动着慵懒的音乐,闪着点点钻石光,我格格不入,因为除了我这桌,每张桌旁都坐着另一个人。同一个人。一个大男孩,金发碧眼,阳光英俊,一笑起来同桌的人就要化了。天百说他是新出道的虚拟偶像“Vitamin”,放眼望去,十几个维他命正和同伴眉来眼去、悄声细语,有的衔着吸管,和对方喝同一杯饮料,有的伸出手,温柔地抹掉对方嘴角的蛋糕屑。我皱皱鼻子,转开视线,Desiree来了,一脚踩上维纳斯的脸。
她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粉色长发扎成两个尖髻,垂下几绺闪亮的发丝,裙子流光溢彩,光彩像是水波纹,又像是糖纸上的眩光。她啪地坐下,一撩头发,“你要不是Azure的妹妹,我才不想见你。好不容易抢到的限定约会,又被你搅和了。说吧,为什么现在才来问我?”
“‘现在?”
涂了眼影的大眼睛逼视着我,“你哥已经消失半个月了,你不知道吗?”
我没敢回话。不知道,因为我好久没联系他了。我在干什么?一时间想不起来。无非是做研究,杀时间,泡男人女人,沉浸在我无聊的生活里。“抱歉,最近……有点儿忙。”
她叹了口气,“这两周简直是噩梦。他就这么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我们珍藏的所有资料。粉丝们乱成一团,我痛哭流涕,又是投诉又是求助,全都石沉大海。只好发动大家四处找线索,可他这么低调,哪能这么容易找到……”
“你知道他最近去过哪儿吗?”
她摇摇头,“自从和Vol拆了伙,他就没再公开说过话、露过面了。直到半年前,他突然说自己在‘秘密基地,在做新的专辑,至于秘密基地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我和你们一起找吧,我也算知道点儿他的过去……”
“哦,不用了,”她苦笑道,“我們已经放弃了。”
“——放弃?”我扒着桌子,“这才半个月啊!你们不是号称最——”
“是啊。除了年轻的时候,我从没这么迷恋过一个人。”她靠到椅背上,表情落寞。她到底几岁?“他根本就不是我会迷上的那种人,没改过脸,没什么名气,人也怪怪的。但我第一次从节目里听到他的歌时,就像被吸进了一个黑洞,看见了什么自己丢失的东西……
“一开始,这只是另一场游戏,反正他也挺帅的。后来我已经不能不听他的歌,不能不给他发申请,可当他真的允许了,我却觉得,结束了。再也没法走近一步了。可笑吧,都什么时代了,我居然又向往起了那种野蛮的人际关系……这个游戏已经太危险了。所以当命运告诉我,回去吧,回到快乐中去,我就解散了歌迷会。没人反对。”
我无言以对。女孩打个响指,虚拟偶像维他命凭空出现。我走到门边,回头一看,男人正伸出手,温柔地抹掉她嘴角的蛋糕屑。
歌迷会有一个特殊的成员,就是他在节目里推荐了极昼乐队。Testu,翻译过来就是“哲”,是天空城当红的主持人,他的节目《最好的生活》从“最好的红酒”到“最好的思想”,无所不包。我也看过几期,帅大叔一口性感的嗓音,激情四射,游刃有余,令人上瘾。我坐在沙发上,等着他给我泡咖啡。
深灰色沙发手感逼真,玻璃茶几清澈透明,泛着棱镜的光彩。落地窗外是天空城的胜景,我从没在这样的高度看过它,几乎感到害怕。阳光照亮了大半面墙,墙上挂着一个个大相框,里面是一期期节目的主角:最好的游戏、最好的餐厅、最好的高跟鞋、最好的……感官糖。显然主人很欣赏我们的经典口味“云中”。他正在厨房里忙碌,厨房闪着冰冷的反光,也是普通公寓里没有的东西。咯啦咯啦,噗噜噗噜,一股甘酸的香味。我本想说不用费那个劲,都是用味觉元素拼起来的,怎么泡都没差,话到嘴里又咽了回去。哲端着两杯咖啡过来。
他和节目上一样,古铜肤色,短发短须,戴着眼镜,银灰色西装泛着细腻的光泽。他坐上沙发,动动手指,优雅的音乐响了起来。
我端起杯子,碟子上画着一个女人头、狮子身、长翅膀的怪物。“斯芬克斯”,天百说。咖啡香味扑鼻,有点儿苦,有点儿酸,还有点儿水果味儿,其他我就说不出来了,毕竟我不是搞味觉的。
“不错,”哲说,“完美地模拟了那种复杂的花果香,不愧是最受欢迎的咖啡豆作品。你觉得怎么样?音乐呢?”
“还行。”
浅灰色的眼睛盯着我,盯得我发毛。
“还行?”男人挑起一根眉毛,“不,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订了最贵的背景音乐服务,他们保证全是人写的曲子,我却没从里面听出什么人味儿。”他“当”的一声放下杯子,“最好的音乐已经消失了。我曾经把它做到节目里,收到的痛恨票却比热爱票还多,观众不乐意我随便改变风格。程序警告我,叫我别这么任性。呵!垃圾。”
他瘫在沙发上,喃喃道:“我恨我的节目。”
他的性格和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哲,”我问他,他正把今天收到的申请摞成一摞,洗起了牌,“你知道‘秘密基地在哪里吗?”
“猜测,仅仅是猜测,”哲抽出一张卡片,看了看,丢到身后,“也许是在水下。因为那样就说得通了。我听说过传闻,那里的人有这种本事,能让一个人的痕迹消失。如果Azure招惹了那样的人……”
我不敢想下去。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继续道,“能在水下建秘密基地,说不定他自己也有那种本事。Azure早就对这个城市失望了,从歌词里就可以读出来。我也失望了,可我只是想想而已,而他是个诗人。诗人会抹去自己的一切痕迹,和这个世界决裂。诗人甚至会抹去自己——”
“不,他不会的。”我说,越说越觉得自己自私,“他不会抛下我这个妹妹。”是我抛下了他。
哲瞪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Lazuli小姐……”
“嗯。”
“血缘关系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定义,但我不明白那种感觉……有了血缘,某个人就会变得对我很重要吗?”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在节目上成熟知性、魅力四射的男人,这时就像个脆弱的孩子。我明白了。哲不知道血缘,因为他出生在十六年前、人造子宫开始应用之后。他是个天才演员,也是个孤零零的人。从今天起,我也是了。
哲把卡片往天上一扔,缩进沙发。头顶的相框投下阴影,仿佛要把他压垮。“从明天起,我该怎么生活呢?”他喃喃自语。
十二大道的尽头,有一座电子天堂。越靠近那儿,建筑就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稀落。时间已晚,天色却不变暗,阳光照耀着流沙,折射出万花筒般的光。在被戏称为“十三大道”的地界,水面上漂着一个大肥皂泡,上面游走着梦幻的色彩,循环着发光的文字:“天堂的孩子”。
我融进泡泡。一片深蓝里,飘荡着成千上万只水母,透明的身体中,一个个名字莹莹发光。在这座城市,每死去一个人,这里就会多一只水母,身上刻着他或者她的名字。生者还可以租赁水泡,飘在水母身旁,展示逝者在天空城留下的痕迹。水泡上升,水母浮游,我伸出一只手,抓向虚空。这里没有哥哥的名字,他没有死。但如果对天空城而言,他从没有活过呢?这里就永远不会有他的名字,他就会像那些没续费的水泡一样,“噗”地破裂,消失。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在公寓里养上一只水母,在它身上写上哥哥的名字,然后继续我的生活呢?
我想不起他写过的任何一句诗。
闹钟响起,是时候回到肉身,回到那个进食、运动、清洁和睡眠的枯燥的梦了。
在他还叫“Ray”的时候,哥哥是天空城的第一批游戏作家,而我是他的第一批测试者。他心血来潮做起了游戏,没想到做得废寝忘食,最后做出了個风靡天空城的大作。《苍穹》讲的是一个会飞的少年在一个奇妙世界中的历险。世界古怪而美丽,我则是实实在在地在飞。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天空城更好地实现人类飞翔的梦想,这个游戏更是穷尽了飞行的魅力。游戏还没做完,我就知道它要火,果不其然,那一年我有好几个同学因为沉迷飞行而荒废了学业。可是第二年,用更雄厚的资金和更强大的程序做完续作之后,哥哥却说不干了,从此没碰过游戏引擎。
“你不是说游戏是天空城最强大的魔法吗?”我问。
“是的,但它很快就要褪色了。”
半年多前,我收到了一把钥匙。颜色黑得像在吸收光线,造型古老,顶上一个环,杆子上刻着两个字“众声”。这是通往某个游戏的钥匙,但我找不到叫这个名字的游戏,也不知道钥匙是谁寄的。今天,我有一个猜想。
墙上显示出我的家当,我在里面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钥匙。我把它从墙里取出来,它从平面的变成了立体的,沉甸甸,凉飕飕。如果我猜得没错,它就是我的信标。毕业后这几年,我和哥哥联系得越来越少,上一次还是在祝他生日快乐。随着一次次的了无回音,哥哥终于死了心。这钥匙也许就是他的最后一次努力。
天边闪耀着无数座离岛,每一座都是一个游戏世界。这就是无限游乐园,它供应了这座城市大部分的快乐。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像哥哥说的那样,万千离岛上的大千世界,在我眼中逐渐褪去了颜色。我进入百乐门,登上极乐殿,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手里拿着那把黑钥匙。穹顶下趺坐着吉祥天女,两手结印,两手执如意法宝,秀发飘舞,纱罗飘飞,脸上带着慈悲的微笑。穹顶上旋转着千万个圆盘,每个圆盘都通往一个游戏,每个游戏都发出嘈杂的声响,被系统捏合起来,为我谱成了仙乐。我上前一步,圆盘就按我的喜好重新排序。
天女抬起眼,慈爱地看着我,“您有什么烦恼?一切烦恼,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不如忘却。”她伸出一只手,手里是一朵莲花,花瓣打开,里面是最新的游戏。
“我有烦恼,”我说,“我要投诉。”
“您要投诉什么?”
我把黑钥匙拿到她眼前。“我买了这个游戏,一直没玩,现在想玩却找不到入口了。你们得帮我找回来。”
钥匙在她手中发光,数据在她眼中闪光。“很抱歉,我们的数据库中没有这个游戏。”
“怎么可能!”我假装生气,“难道游戏还会自己消失?那叫什么无限游乐园,叫无限躲猫猫算了!”
天女微笑道:“您玩的都是热门游戏,所以有所不知,无限游乐园并不是无限的。如果一个游戏年代久远,或者经营不善,它就会被清出离岛。在这种情况下,建议您去三千堂问问,或许有玩家私下做了备份。当然,我们也能按当日游戏均价,在二十四小时内为您退款。您不妨放下执着,试试我们为您精选的新作,”玉臂一挥,一个个圆盘飞落,在我面前变大,“《影子武士》《阴风阵阵》《烈火情人》……”
“得了,”我打断她,“还是送我去三千堂吧。”
她纤手一指,我掉了下去。
三千堂在极乐殿下方,是玩家们聊天的地方。一片红铜色中,我轻飘飘地下落,经过一个个聚合球,穿过一个个玩家的身影围着它们闲聊、争吵、交易的,落进暗沉沉的区域,掉到这座球形离岛的底部,一脚踩出个小沙坑。这些沙子就是头上那些无人问津的话题变的。一路下来,我也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好开口:
“有谁知道《众声》这个游戏吗?”
话题飘上去。几个人闪过来,瞥了一眼,又闪走了。话题缓缓下沉。
“有谁知道Ray出过新作没有?就是做《苍穹》的那个Ray。”
话题飘上去,我毫无指望地等着。头顶上传来人们的喧嚷,被系统合成了一首奇怪的交响曲。我攥着钥匙,手指抚着刻字的凹槽。没有人理我,他们这么快就把他忘记了。
一根手指戳戳我的肩膀,打散了我的影像。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穿雨衣戴兜帽的家伙。雨衣下的身体只剩虚影,只能看清半张脸和一只手。暗色皮肤上浮动着三层几何形的纹身,青莲色荡漾变幻,仿佛海市蜃楼。我正盯着看,一件衣服飞到我脸上,又厚又透明。
“穿上。”她说。
我的身体也消失在雨衣之下。她丢来一个半透明的图标,一只锚在空中大放光芒。我抓住它,开始了眼花缭乱的传送。
景色瞬息万变,只留下晕影,只看到一闪而过的红、绿、蓝、金……几秒之内,我似乎飞越了许多个地方。等我站定,脚下是一个圈,圈里画着一只锚。一条黑乎乎的走廊,不时被滴落的雨水照亮。哦,不是雨,是流沙。沙子溅到手上,我一瞬间浑身发烫,耳边一片喧嚣,那是残留在沙里的信息。
“又该修了。”女人说。她已经解开了雨衣,放下了兜帽。身材娇小,一双猫眼,一头短短的黑色鬈发。穿得很少,露出大片暗色肌肤,文身云蒸霞蔚。她没修掉脸上的细纹,反倒平添了几分魅力。放在平时,我会给她发申请,可是今天,我只想跟她保持距离,因为这个人既没有名字,也没有资料。
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偷偷查坐标。坐标极为诡异,即使我不动,它也一直在变。我调出地图,好不容易加载出来,却是一片马赛克。“别忙了,”女人说,“很多服务在这儿不好用。我叫Tondra。”
意思是闪电。幸好自动翻译还能用。
“闪电。我们在哪儿?你把我带到这儿做什么?”
她笑了,呶呶嘴,“有些话在上面不好说。”
我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彩色的雨滴不断下漏。我终于明白了。“那这衣服呢?”我扯扯透明的布料,“是为了挡雨吗?”
“哦,那是它的新增功能。主要还是为了保证没人知道你是谁。穿着它传送,短时间内连逻各斯都不知道你在哪儿,还以为你在别的什么地方。记住了,妹妹,只要在水下,就要穿着它。”
她推开黑色的大门,里面是一间幽暗的酒吧。中央有个圆形吧台,散发着微光,四周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聚合球,聚集着奇形怪状的客人。人们都穿着雨衣,用某种银光闪闪的东西做着交易。这里没有背景音乐,只有窃窃私语。弧形落地窗外,彩色的水波迷蒙,天光落下,照亮一幢幢大楼的根基。
我们从人影中穿过,坐到窗边。闪电靠上沙发,像一位女王。一个酒保端来两杯鸡尾酒,一杯玫瑰紫,一杯深青。闪电从酒里挑出糖球,一口咬碎,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喝。
“你怎么知道我是Ray的妹妹?”我问。
“做《苍穹》的那个Ray?”她歪过头,“不,你不是黑泽的妹妹吗,和他长得那么像,还拿着他的钥匙。”
“黑泽?哪个黑泽?”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黑泽,或者Haze,他这么说我就这么叫了。连问出这个代号也不容易,他惜字如金。”
“你怎么认识他的,这个黑泽?”
她笑了,齿间冒出浅紫的烟雾。“小朋友,你知道海盗是什么吗?”
我只在游戏里见过海盗,画着烟熏妆,在海上打打杀杀,我觉得她指的应该不是那个。
“海盗就是抢人钱财的家伙。”她吞了口酒,舵形的吊坠在胸前闪烁,“我抢的是无限游乐园。”
吊坠放光,我们被连人带沙发传送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玻璃穹顶外涌动着彩色的波浪,清澈的浪头里隐现大厦的尖顶。穹顶上旋转着千万个圆盘,每个圆盘都通往一个游戏,穹顶下是一尊舞王湿婆。仔细一看,这些游戏大都在哪里见过。舞王也不是什么神像,而是一个健美的舞男。这是一座戏仿的游乐园,在水面下巡航。“欢迎来到黑珍珠号。”船长张开双臂。
“你看,我发的是不义之财。在黑珍珠号,玩家不花点数就能玩到无限游乐园的游戏。但这样不够,必须有在那儿玩不到的东西,他们没本事也没勇气拿出来的好东西。我们有这样的名声,所以,快一年前吧,那家伙才会带着他的游戏来找我。
“这个陌生人一走近,我就知道他很危险。他身上有一种气味,准确地说也不是气味,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信息,一收到就让你大脑过载,就像把手伸进沙里。那是感官烟的气味。”
“感官烟?!”
刚进研究所我就听说了它的大名。所里开除过一位研究员,感官烟的原型就是从他手上流出去的。那东西不知害多少人住进了白色伊甸,与它相比,感官糖只能算是过家家了。难以想象,哥哥会和那种东西扯上关系。
“是啊,感官烟。”海盗说,突然神采飞扬,“我只抽过一次,我还记得那烟叫‘午夜飞行。抽一口就是太多、太多的信息,让你天旋地转,浑身无力,你好像飞出了身体,一头栽进了一个漩涡,在那里声音是色彩,色彩是肉体,肉体是数字,数字有旋律……全是活的,活得可怕。你看到了天空城,它成了一首数据的交响曲,又成了你吐出的烟,烟里有一位伟大的神明。你融化在烟雾中,你也成了神明。醒来后我想死,可是在天空城,人没办法寻死。之后我再没碰过感官烟。”
“但是黑泽他……”
“是的,那家伙一看就活在烟雾里。这种人能给我带来什么游戏?船员们倒是玩得很嗨,我忍不住也试了试。游戏叫《回音》,很朴素,甚至有点儿简陋,连个明白的故事都没有,可就是叫人欲罢不能。玩着玩着,你觉得快要发疯,又觉得有只野兽随时要冲出来撕咬你,那只可怜的野兽就是你自己。”
她吐了口烟,“游戏大受欢迎。那人时不时拿新作过来,我分成给他,他却没跟我说过一句话。那天我逼他摘下兜帽,告诉我他的名字。一个帅哥,圆寸、消瘦、黑眼圈、黑衣服。长得和你很像。”
可他已经不是我那留着柔软短发、穿着雾蓝西装的哥哥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游戏,显然不是为了点数。他说:‘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一个答案,却不知道问题是什么……说着捂住了眼睛。
“再后来,他的游戏变了。我在酒吧里找到他,他躺在沙发上,搂着一男一女,把感官煙呼到他们嘴里。我走过去,把游戏丢到他脸上,说他不如拿去无限游乐园,还能卖个好价钱。他在女孩嘴上咬了一口,又把她推开,她都流血了,还咯咯直笑。黑泽说:‘我放弃了。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好了。快乐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没再出现,直到大半年前,他在我面前放下那个叫《众声》的游戏,说:‘这是黑泽最后的作品了。
“我问他:‘你找到问题了吗?他摇摇头,笑了:‘但我遇见了一个幽灵。
“他说了句保重,消失在走廊里。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黑泽;我发现他也是会笑的。”
游戏之轮在头上缓缓转动,闪电喝尽最后一口酒。烟雾之中,哥哥的面容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模糊。我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我都没注意笑容是什么时候从他脸上消失的。海盗望着我,纹身波光粼粼。
“故事讲完了,你要给我什么报酬呢?”
我悚然一惊,握紧了拳头。她不是来做好事的,她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我的钥匙。
“那个游戏已经不能玩了吗?”
她摇摇头,“我们没有离岛,很多游戏都搭在作者自己的空间里,所以崩溃也是常事。半个月前,黑泽的游戏全崩溃了。一般情况下,我们根本不管。但那是黑泽,他的游戏我都有备份,虽然不完整。《众声》的备份就受损了,我们修复了大部分,却修复不了他特制的钥匙,它似乎有什么特殊功能……”
我咬着嘴唇,“修好了又怎样,拿来再赚一笔?”
“赚一笔又怎样?”她笑了,“我还等着他回来拿他的那份呢。虽然和别人一样,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我哥消失了。”我说,“我给你钥匙,你给我那个游戏,我要把他找回来。”
《众声》飞到我面前。它从一个圆盘变成一个锁孔,我把黑钥匙插进去,轻轻一转。锁孔变长变宽,变成一个门洞,我迈进去,走进幽深的走廊。
我在黑暗中醒来。黑暗是有形的,摸一摸,是一个球体。敲一敲,像一块冰。声音是有形的,在黑暗中弹跳。我是一个哑巴,却能把声音化为武器。我握住一片尖利的声音,狠狠一戳,玻璃裂开了,千万声脆响在宇宙间回荡。
宇宙也是黑暗。黑暗中亮起了远星,我拾起一大块声音作舟,一小片声音作桨,朝它们划去。云雾叫人迷失方向,我把手伸进黑暗的波浪,拣起一把声音的弯刀,朝远方掷去。有时石沉大海,有时引来回声的巨浪,我浮出水面,逆浪而行。
一颗小星球出现在面前。不如说是个玻璃球,绚烂的声响在其中游走。中心睡着一个小人影,蜷着身子,像一个婴儿。敲敲玻璃球,没有反应。挥出武器,我反而被声音的烈焰吞没。重来:瞄准弱点,选好武器,避开陷阱,给它致命一击。利剑刺穿球体,一首天国的合唱逃逸,一场万花筒之雨洒落,小人儿落下,落进一堆闪光的玻璃渣,鲜血淋漓。他还在沉睡。我捡起一块最大最美的碎片,它还在歌唱。我把碎片放进小舟,抬起左脚,发现它已经变成了石头。
捕猎有无穷的乐趣,令人上瘾。每收集一种新的碎片,我就得到一种新的武器。每摧毁一个星球,我的身体就变得沉重一点儿,却也变得更加刀枪不入。我把碎片运回故乡,建造一座圣殿,比任何人的都大,比任何人的都好。圣殿还没完工,便已熠熠生辉,声音此起彼伏,多少有点儿吵闹。还有几个缺口,我拖着沉重的身子,打败难缠的敌人,拿回了最大最明亮的声音。
碎片闪耀,众声喧哗。我封上最后一个缺口,完成了我的圣殿。一座宇宙中心的金字塔,光芒四射,坚不可摧。碎片交融,声音合而为一,变成一首伟大的交响曲。我上升,在圣殿中心旋转,乐音升华,到达神圣的终曲。终于,结束了。声音渐弱,光线渐暗。终于,最后一丝光芒熄灭,我闭上眼睛,在宇宙中心的金字塔里,变成了一块石头。
这才是真正的黑暗。我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不能动弹。我被困在自我之中,只能像一颗黯淡的小行星,在太空中缓缓旋转。闪电告诉我,这就是游戏的结局;她也不知道别的,因为黑珍珠号上次被攻击时丢了许多数据,包括游戏攻略。我要么认输,结束游戏,要么继续旋转下去,转个6小时、8小时、48小时,等着哪天有人破开这座陵墓,把我变成全新的美丽碎片。
没有光,没有声音。我沉睡着。
没有光,没有……
声音。我从梦中惊醒,仍然动不了这石头的身体。声音很轻,像是脚步,又像是巨大的琴键下落。钢琴,小时候我看哥哥弹过,手指按下去,出来宁静又温暖的响声。像是心跳,像是有人轻轻敲响了门。
我又推,又挤,又冲,又撞,撞破这石头的监狱,牵动千钧的肌肉,张开龟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嗓子喊出—— 一個噪音。
黑暗破裂,有谁向这里走来。是某种沉重又温柔的动物,把毛茸茸的手掌放上我的眼皮。我看见了,那是一只高大的北极熊,它伸出手,我牵上去,那只手又大又温暖,带着我走过黑暗,走过群星,走过白色的虚空。
我想起另一只手。爸妈离婚那年,我离家出走,跑到另一个城市去找哥哥,却在雪中迷了路。哥哥找到我,陪我玩,给我买冰糖葫芦。大人赶来,他却牵着我的手不放,我看着站在远处的妈妈,和妈妈身边的男人,突然明白了。十六岁的哥哥也只是个小孩子,他也希望有谁牵着他的手,带他逃出这片白雪。
白色尽头,有一扇蓝色的门。北极熊放开手,看着我。我四下看看,摸摸衣兜,掏出了一把黑钥匙。我望望北极熊,不知该怎样跟它告别。它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打开了那扇门。
色彩跳动,景象闪逝,定格在一个明亮的房间。不如说是个天井,因为天花板闪闪烁烁,布满错位和失真,从中漏下来明亮的雨,渗进白色的沙地。沙里长出一株株植物,绿油油、密挤挤、张牙舞爪,墙上涨落着海浪。我低头一看,手里还拿着那把黑钥匙,一时不知自己是在游戏里还是游戏外。一个系统消息蹦出来,给了我答案,“错误:建立接触失败,找不到指定的对象。”
头昏脑涨。我这是在哪儿?为什么会有这个错误提示,我什么时候同意过和别人接触了?我收起钥匙,习惯性地调出天百,才想起这些服务已经不好用了。我听着海浪,在植物间钻来钻去,同时腹诽着主人的品味,他不知道城里的大多数人都有自然恐惧症吗?啊,毕竟是在水下,遇见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我不禁有点儿害怕。
花园中心有一张铁艺长椅,我坐下,在植物的包围中浑身僵硬。仙人掌,我突然想起来,它们叫仙人掌。仙人掌后面有人。
“谁!”我跳起来,恨自己两手空空。
一抹金色,一抹橙色,在植物间闪动。一个男人走出来,举着两只手。一个男孩,和我差不多大,瘦瘦长长,金发棕眼,雨衣下穿着件橙色T恤。他挪一步又退回去,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叫人看了就来气。
“你……你是蔚蓝的妹妹吗?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放下兜帽,“你是谁?为什么找我哥?”
男孩上前一步。他的眼睛带点儿橄榄绿,脸上长着雀斑,挺可爱的,不过不是我的菜。“我叫Jonny,和他一起做音乐。”
哦。还真给火山说对了,只不过合作者居然是个毛头小伙。“这又是哪儿?”
男孩笑了,放松下来,“秘密基地。蔚蓝的秘密基地。”
呵。我看着身边的那簇仙人掌,它火焰般直冲天际。我戳戳它肥厚的叶片,手指头一阵刺痛。做得不可不谓逼真,哥哥竟然把大把价值点浪费在这种玩意儿上。“我不知道他还喜欢这种东西。”
Jonny慈爱地看着仙人掌,“我也觉得奇怪,但他说,看到它们就会想起自己……”
我皱起鼻子,不知道我帅气的哥哥和丑陋的植物哪里像了。“你认识他多久了?”
他咬着下唇,“不久,但也可以说很久了……妹妹,你最近见过他吗?”
“别乱叫。我叫Lazuli。”
“对不起,”他嗫嚅道,又上前一步,眼神急切,“Lazuli小姐,你最近见过于蔚蓝吗?”
我仰视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他已经消失半个月了。我一直在找他,从水上到水下……可我太没用了,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还被骗光了点数,只能每天做新手任务,想着至少把这个地方给保住……”他捂着脸,“看到你,还以为有希望了……”
我看着他,拍拍身边的空位,“我也在找他。我是从他做的游戏找来的。”
“《众声》?”
我点点头,拿出黑钥匙,“为什么那个游戏会通向这里?秘密基地不该是秘密的吗?”
“那是他做的实验。”Jonny坐下来,“只要打出隐藏结局,就会来到这里,并且通过这把钥匙上的程序,自动和他建立接触。也就是说,谁想见到他,就能见到他,还能真真切切地碰到他。这当然是非法的,所以只能在水下。”
我握着钥匙,盯着环里的空洞。难道感官烟给哥哥留下了什么精神损伤?他怎么会想出这种主意?除了把自己暴露在陌生人的恶意下,他还能得到什么?“这实验有什么目的?”
“他说‘想感受自己的存在。”
“实验结果呢?”
男孩摇摇头,浮起一个微笑,“要说有什么结果的话,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专辑吧。”
“给我讲讲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Jonny直起身子,“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刚进聚沙塔,被同学拉去看演出。其实我不喜欢那帮人,对台上的表演也没有兴趣,直到我看到了极昼乐队的Azure。没有人知道他,知道的也说他是做腻了游戏来玩票的。但我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台上,背着吉他,被半透明的程序包围,气度却像一个国王,从那双手中诞生的音乐好像有魔力……散场了,观众都传送光了,只有我还呆呆地盯着他。他拨了会儿吉他,问我:‘喜欢吗?
“我说不出话。他把吉他塞給我,叫我弹弹看,可我学的是软件作曲,根本不会老式乐器,而且那吉他十分逼真,看上去价值不菲。他看着我硬着头皮弹,突然说要把琴送给我,‘反正就算再像,对我来说也不是同一把琴了。在你手中,它反而真实了起来……他教了我几个和弦,教我去感受琴的存在、手的存在……
“从此我苦练吉他,想要配得上这件礼物。我听他的每一首曲子,去他的每一场演出,直到他从乐迷眼中消失。我失魂落魄,想找他的替代品,却找不到。半年前。我听说水面下有几个游戏,尤其是配乐,有点儿他的味道,就冒险上了海盗船。他们说打出隐藏结局就能见到作者——我来到这里,坐在这张椅子上,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人朝我走来——
“他说他叫于蔚蓝,欢迎我来做客。他说他已经见过很多人了。有人想伤害他,有人怕被他伤害,有人问他要点儿什么,有人和平常一样保持着距离。不管怎么样,他都感谢那些短暂的相遇。”
“你呢?”我手托下巴,“你要了什么?”
他咬咬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急得汗流浃背,然后拿出吉他,弹了起来。曲子是自己写的,现在想来,是挺拙劣的模仿,不过我已经顾不上看他的反应了。一曲弹完,他说:‘你看,果然更适合你吧!
“于是我恬不知耻地说:‘请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做音乐吧!”
而他竟然答应了,我想。我的哥哥真的变了很多。
“你们这半年都在做专辑吗?”
“对。”他站起来,“你看。”
海浪朝两边分开,墙后是一个大房间。一瞬间我以为那个人就在那里,因为有一股熟悉的气味。纸、木头、雨水、柔软的空气。但他不在那儿。
房间里光线柔和。脚下铺着木地板,墙边放着各种各样的乐器,我一个都不认识。“蔚蓝说要做点儿新东西,于是我们收集了各种古董乐器,好多我都没听说过……这是大提琴,这是中国的笛子……你看这个,是二十多年前的合成器,很有趣吧!”
地上散落着半透明的文件,我拾起几个,是声音和文字的碎片,如果它们有机会长大,一定能变成了不起的作品。“你们做了几首歌?”
男孩摸摸脖子,“我们花太多时间试验了,到现在只做了三首。这三首他也没修完,但我觉得已经够好了。我敢保证,这是你从没听过的音乐,和他以前的作品也大不一样……”
“他以前的作品是什么样的?”
Jonny瞪大了眼睛。
“你没听过?这么多年?可……他是你哥啊?”
“我听不懂。”我低声说。
房间尽头有一把电吉他,美丽的纹理,深邃的漆色。是哥哥小时候心爱的那把,在爸妈吵架时摔碎了,又在天空城复活,成了另一个男孩的宝物。我伸出手,抚过它光滑的漆面。
我明白。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想听。他的心太沉重了,绑在一起,就不能飞行。
“Jonny……让我听听吧,让我听听你们的音乐。”
没有流行的节拍,没有美丽的影像,没有交互的机制,没有任何东西来保证你听得顺心。只有他低下头,开始轻轻地拨弦。第一个乐句出来,我浑身战栗,鸡皮疙瘩顺着虚构的手臂蔓延。世界是一团混乱的色彩,一堆破碎的光影,一片华美的废墟,不断掉着瓦砾。灵魂是一团烟雾,在太阳下消散。旋律爬起身,踽踽而行。天空难以企及,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片孤寂的大地?于是鼓点响起,噪音划开身体,弦乐破土而出,飞越音响的迷墙,飞向天堂。天堂寒冷而明亮:歌声甜蜜,赞美着神圣的欢愉,波形起伏,就像可怕的海浪。四周回荡着完美的平静,琴声挣扎,终于安息。但始终有一丝杂音在滋滋作响,一团纷乱的思绪,一声不安的嚎叫,一抹暗色在天堂里荡开。一颗心苏醒了,覆满白霜,它裸露着,它感到冷。
血流涌动,穿过冻结的血管。浮冰碎裂,在动脉中航行。心重新开始鼓动,仿佛一头野兽,一下一下撞着看不见的牢笼。吉他蹦出来,变成一个小男孩,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腿软了,步子乱了,心跳响得可怕,呼吸是一声声轰鸣,跌倒了,滚下去,摔得皮开肉绽,也要支撑着爬起来。血水混着泪水,变成耀眼的蓝,跟着那滴蓝色,坠入瑰丽的黑暗。失控,失真,火花四射。手在弦上闪烁,身上汗水四溅,眼前五彩斑斓。咆哮,呼啸,天旋地转。男孩弯下腰,弯下腰,仿佛手里的吉他是不可承受之重。电光在暗中飞行,烟火在眼前炸开,我头晕目眩,无法呼吸。吉他在嘶吼,它在呼喊什么?在追赶什么?某种早已被我们丢失的东西,某种我们既说不出名字,也视而不见的东西,它美得让人心痛。奔跑的人再也跑不动,在地上爬行。一寸寸挪动,留下一个个手印。噪音升起,在耳边炸出云彩,光刺眼如子弹,他站起来,拥抱枪林弹雨。
海是温柔的,缓缓涨落。钢琴踏着柔软的步子,一步步走来。世界化作一团温暖的气息。是二十三岁的哥哥,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是十六岁的哥哥,抓住我发抖的手。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对着波光流泪。熟悉的嗓音响起,一首诗融化在光中。一抹渐渐透明的蓝色发出最后的心跳,那是琴键的重量。
琴声尽头,极光升起。
男孩在大喘气,金发湿了,汗水顺着下巴滴下来。手微微颤抖,难以想象它们刚才还在琴上燃烧。他透过长长的刘海,惊讶地看着我,我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脸上凉凉的。我伸手一抹,观察指尖的泪水。心还在痛,也许我第一次找到了真正的感觉。
“Jonny,我以为我爱他,其实我只爱自己。你呢?你为什么不害怕?”
Jonny抱着吉他,“蔚蓝也说了一样的话。说,等专辑做好了,我就自由了。说我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就是一个奇迹,他没法报答我,更怕伤害我。问我难道不害怕吗?”
“你怎么说的?”
“说我不害怕,我很快乐。”男孩露出平静的微笑。
我站起来,打了个响指,重启了身体。“可他连专辑都没做完,就管自己走了。”
Jonny也重启了身体,把吉他收好。“不,他和我道别过。拉着我的两只手,说他很感谢我,但他必须去找一个‘幽灵了。还给了我一枚硬币,说:‘这个给你。万一有人来找我的话……算了。然后他就失踪了。”
幽灵。这个词在我脑子里发出脆响。男孩拿出一个透明的立方体,里面冻着一枚硬币,他取出来,放在我的掌心。我吸了一口凉气。
一枚完完整整的幽灵币。它长得就像历史课上的那些钱币,只不过晶莹剔透,像一块冰。上面刻着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一个四手四脚的裸男站在重叠的方框和圆框里。这似乎是水下流行的货币,估计不受逻各斯的控制。我在酒吧里瞄到过汇率,只要一点点就价值不菲,而一整枚……
“你知道它价值多少吗?”我问Jonny。
“我知道。可以办二十场中型演出了。”
“且不说我哥为什么会有这玩意儿。你怎么不兑一点儿出来用,起码不用每天做新手任务了啊?”
“我不想。”他别过脸,“说实话收到这个我也不太高兴,仿佛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它一样。”
看吧,还是被伤到了。我把玩着幽灵币,它凉凉的,没有重量,仿佛随时会化为一缕轻烟。光线穿过硬币,在浮雕上细细闪烁。“半年前我哥说他遇到过一个‘幽灵。半个月前他又去找那个‘幽灵。你说这个‘幽灵指的是幽灵币吗?”
他摇头,“蔚蓝会在意那种東西吗?我猜指的是幽灵币的发明者,传说他还发明了其他好多东西,甚至整个大西洲都是他的主意。但我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查不到……”
“大西洲?”
“就是水下世界。传说它刚建起来的时候,比现在繁华得多,也有趣得多……”
Jonny按了一下墙壁,那面墙瞬间变得透明。水的颜色比我在酒吧看到的深得多;建筑的根基影影绰绰,断墙残垣在水中漂浮,像一艘艘鬼船。昏暗中亮起一道闪光,不久便熄灭,一群金色的光点如深海鱼一般追了上去。“那是逻各斯的杀毒软件,见到什么都杀。”
我贴在玻璃墙上,看着这片废墟世界,它比我想象得还要危险。我盯着硬币上的浮雕,要是哥哥在和这种人打交道,我还有找到他的希望吗?四手四脚的维特鲁威人,在微光中显得越发狰狞。古老的维特鲁威人……
“手!手!”我跳起来。
“什么手?”
“水下要怎么搜索?”我去抓Jonny的肩膀,手却穿了过去。
“大西洲百科”早就失效了。水下的搜索也不如水上的全面快速,但好歹能用。终于找到了一幅达芬奇原画,果然和记忆里的一样,而幽灵币的设计也是照搬原作。只有我手上的这枚硬币,男人手脚的位置略有不同。“这不仅仅是一笔巨款……他不是说了吗,‘万一有人来找我?这还是他留下的线索!”
“……是坐标。”男孩瞪着硬币,“如果是坐标,那就是在水下更深处……”
“你怕了?”
“怎么可能。”他咬着下唇。
闹钟响了,该回去做梦了。Jonny收回硬币,“回去吧。别回来了,蔚蓝绝不希望妹妹卷进危险。”
我瞪着他,就像瞪着自己,“什么妹妹?我根本不合格。我就是个傻子,连丢了最重要的东西都不知道。明天,你会等我的吧?”
“Jonny!”
男孩正蹲在地上,盯着一堆半透明的页面,过长的刘海挡住了眼睛。他看到我,脸色一亮,“Lazuli小姐!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叫我群青。”我说,晃了晃荧光绿的格斗手套,“想了点儿办法,把这个弄了出来,总比手无寸铁要好。”
为了研究痛感,我在太阳角斗场混过一段时间,成绩还不错,这副手套就是当时的装备。后来我通过申请,把它弄进了实验室,保留了它的威力,和一个重要的特性——它可以强行建立接触。我示范了下,抓住Jonny的领子,轻松把他提了起来,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哈哈,”我松开手,“下面的人可比我可怕百倍。”
一点儿没错。我心里也一点儿没底。这条路会把我们带到哪里?面对海盗、骇客、杀毒软件和其他难以想象的危险,我们要怎么办?“不管怎样,这次我不会抛下我哥了。”我喃喃道。
Jonny给我看他做的研究,“有三只手脚和原画上的不同,根据硬币边缘的刻度,可以组成六个坐标,其中有四个在水下。我查过了,四个里面只有一个是有效的,那个地方是——”他推了一个页面过来。
臭名昭著的“快乐之家”。
天百上当然不会有它的介绍。可就连我也知道,那是水面下最大的集市,感官烟,以及无数更有问题的东西,都来源于此。传说在快乐之家可以买到一切快乐,至于会不会被骗、被黑、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甚至从此消失,就看你运气了。“走吧,去瞧瞧呗。”我们带上兜帽,化为两个晕影。
景色凝固下来。微暗之中,霓虹线条构成了一幅巨大的曼荼罗,中央是两片烈焰红唇。人影在四处闪现,全都面目模糊,他们朝着那张嘴飞去,就像一群群蜉蝣。荧光色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红唇张开,把他们迎入黑洞。我正想加入他们,Jonny却说:“等等。”
一抹金色杀出来,撞碎了队伍。人群四散成彩色的小点,不是消失在传送的闪光里,就是消失在金色的激光中。金色冲向红唇,强光一闪,唇上出现一个黑洞,像素飞散,图形错位。卡通红唇突然變成血盆大口,猛地扑向金色,喀嚓把它咬断。嘎吱,嘎吱。寂静中回荡着金属粉碎的声音。
我们飘过去,穿过雨衣的碎片和残留的影像。“那些人会怎么样?”“哪里被击中,哪里就会被格式化,最坏的情况下,可能要放弃账号。”
利齿间露出杀毒软件的残骸,它原本是个四棱锥。“我们叫它们金字塔军团。”Jonny说,“最近它们越来越多了,所以到处都加强了防御。”见我们来了,红唇大张,标语在唇上闪亮,上唇写“快乐之家3.0”,下唇写“为了你的欲望,我们又复活了”,嘴里是煌煌万象。我们飞了进去。
睁开眼睛,我们站在万花筒的中心。绚丽的广告旋转、缩放、变形,无边无际,人影挨挨挤挤,面目模糊。面前变幻着不同品牌、不同烈度、不同口味的感官烟,这只是这里最温和的消遣。走上几步,就能看见感官浴、感官鞭、感官匕首和感官炸弹,随便哪个都能把人弄进白色伊甸。形形色色的武器:对人、对企业、对空间、对服务……各种各样的欲望:可以买到奴隶、主人、情人、亲人、非人……我们踏进一个广告,走进一个陌生人的身体,分享着她的感官,偷窥着她的生活。走出来又是下一个广告,你可以“杀”了自己,在痛苦的极乐中“死”去,然后安然无恙地醒来,只不过自动重启了身体,同时还可以全程直播,为你和杀手都赚上一笔。我感到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因为我也空无一物,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Jonny伸出手,像是想拍拍我的背,又缩了回去,“我们去找找线索吧?”他小心翼翼地说。
搜索“幽灵币”,我们来到了金融港,硬币在脚下铺成大道,广告在头顶炸成烟花,空中飘浮着一间间门面,模样富丽堂皇,招牌却相当可疑。搜索“幽灵”,我们来到了怪谈巷,巷道扑朔迷离,四处大雾弥漫,雾中站着一个个迷蒙的身影,兜售着邪教教义、电子诅咒和都市传说。这样漫无目的下去可不是个事儿!Jonny已经研究起了放幽灵币的方块,快把脸贴上去了。我赶紧把他遮住,“小心被人看见!”
“别担心,幽灵币是最安全的,没有密钥,谁也抢不走。”
“那要是你被骗了呢?要是你被黑了呢?”
他撅起嘴,刚要把方块放回去,我又说:“等一下!”
幽暗之中,硬币的光芒似有似无。我拿过方块,仔细观察,朝巷子里走了几步。
“这边走。”我耳语道。
快乐之家的一切都是相连的。商品通向店铺,店铺通向广告,广告通向空间,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我用手遮着幽灵币,跟着它的微光前进,只要方向对了,光芒就越来越强。我们盯着地面,跑过游戏和影像,那些东西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发狂。我们穿过豪华饭店,红男绿女正襟危坐,品尝着匪夷所思的东西。我们经过诊所,手术台上躺着一具具洁白的身体,身上连满了程序,等着医生来改写代码,实现“超频”。人们咀嚼着真真假假、耸人听闻的消息,和水面上倒也没什么区别。欲望增殖、变形、重组,构成一座色彩斑斓的迷宫,欲望的机器无止境地轰鸣,我也曾是它们的一员。
幽灵币越来越亮,放射着雪光。我们来到了快乐之家的边缘。这里大概是快乐之家1.0,甚至0.1,一片灰暗萧瑟。建筑像是受过轰炸,罗马柱碎的碎塌的塌,墙上满是错位和故障,显得斑斑驳驳,仿佛历尽沧桑。我们走进一条还算完整的拱廊,暗淡的门头展示着大西洲曾经的辉煌。标榜着“完美复刻纸书”的店里,图书像垃圾一样扔了满地;游戏铺里还剩几部上年头的作品,剩下全都化成了沙。感官糖兴起前,香水还是一门精妙的艺术,如今店里只剩一地狼藉,一团闹哄哄的残留信息。走廊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彩色的雨。
“有人。”Jonny悄声道。
我们原速前进。Jonny收起幽灵币,我把手套的输出调到最大。走廊尽头是一个半圆形广场,雨水落下,形成一个个彩色的水洼,又在修复程序的作用下逐渐蒸发。广场边缘围着栏杆,栏外一片空幻,那无疑是信息的深海。栏杆边上立着一台奇怪的仪器,更奇怪的是,它周围始终是干的。
我们转了个弯,躲到墙边。
一阵电光,一声巨响,一片硝烟。我们扑到一旁,转头一看,那堵墙已经变成了一团黑影,运行着一行行绿色代码。硝烟里走出来一个人影,手上拿着一把枪。一把入侵用的脚本枪,我刚在广告上看过。我把Jonny推进巷子,冲着来人就是一拳。拳头打到骨头,骨头发出脆响。男人飞了出去,撞出巨大的水花,手枪打着转飞向远方。我跑上去,正要补上几拳,男人却已重启了身体,对着我就是一脚,他显然也有什么犯规的装备。我眼前一黑,滚了几滚,眼睛里流进彩色的雨水。我打个响指,重启身体,跳起来,发现不远处多了个人影。枪在Jonny手上,他抬手就是一枪。男人俯身一躲,电光呼啸着,击中了后面的建筑。男人冲上去,追上了男孩,把他按在地上揍,抢他手里的枪。男孩翻滚着,用力一甩,手枪滑过积水,滑下了栏杆。男人扑向手枪,而我趁势一撞——
把他撞下了栏杆。
虚空泛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四周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看着Jonny,他趴在地上,满脸是血。“赶紧重启啊。”我轻声说。
他笑笑,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我扶他坐起来,他喘了好一会儿,才重启了身体。“抱歉,害你碰到我。”
“说什么傻话。”我说。
“那人去哪儿了?”
“掉下去了,估计要溺会儿水吧。”我想起感官浴的廣告,“恶没恶报,说不定他还觉得挺爽呢。”
我们走向栏杆边的仪器。近一人高的支架上,横着一个炮筒般的东西,一头有两个黑乎乎的孔,像是要人把眼睛凑上去。我凑过去,什么也看不见。退开来,空中出现一行字:“观景望远镜。”又一行小字:“投币一枚。”
“望远镜是什么?”
男孩摇摇头。
“这儿又有什么景可观?”我嘟囔着,在支架上找到了一个投币孔。Jonny取出硬币,它亮得像一轮满月。比一比,大小也刚好。
“你确定吗?”我问他,“投进去,你就一个价值点都没有了。”
他笑了,“都这时候了,这城市对我还有什么价值?”
叮叮当当。硬币掉了进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寒毛直竖,以为上了当,Jonny凑过去,把眼睛贴上镜孔——
化成一道弧光,我伸手一抓,也一起被吸了进去。
一个房间。很宽敞,有桌子、椅子、柜子,全都空空荡荡。房间里泛着夕阳,落地窗外是一片沙滩、一片遥远的海浪。窗前站着一个人。
“哥——”我没叫完便住了嘴。
背影太高大了,发色太浅了。穿着大衣,没穿雨衣。不是说哥哥不能改造成这样,但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他。
我走上前去。脚踩在木地板上,像踩在云中。我摸摸椅子,太软了。碰碰桌子,又太冰了。空间感也很奇怪,仿佛怎么也走不到房间尽头,那片海更是永远无法企及。整个场景就像是在梦里。
男人转过身。该有四十了——我从没在天空城见过这么大年纪的人。灰白短发,灰蓝眼睛,面容冷峻,一笑起来,又融化在黄昏里。“你来了。”他像是在看我们,又不像在看任何人,“谢谢你还记得我。”
他转过头,看看窗外。“我要走了,抱歉不能亲自和你告别。我想明白了,不能继续躲在城堡里。我能为这座城市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去解决我亲手制造的那只怪物,哪怕要追到冰天雪地。要是你看到这段录像时我还没回来,你就穿过这道门,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论我找到了什么,都会藏在那里。”
窗框亮了起来,变成一道门,通向大海。太阳放射着最后的光芒,海浪拍打沙滩,发出可怕的回响。
“这条路并不好走。我布好了防御,也准备了武器,但还是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你随时可以转过身,回到原来的生活,我都理解。不管怎么样,感谢你陪我一起寻找答案,让一个幽灵也有了点儿活着的感觉。要知道,对于一个幽灵,滑下去,变成纯粹的数字,或者纯粹的欲望,那可是太容易了……”
他举手挡住阳光。
“哈,没想到,我会这么怀念家门口的这片海……
“保重,再见。”夕阳模糊了他的微笑,他踏入余晖。
房间里只剩下涛声。我转过头,“幽灵?”
Jonny点点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怪物又是谁?”
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空荡荡的房间里,一段段半透明的文字浮现在空中,折射着阳光。那是一条条留言,有长有短,有署名没署名。我一眼就看见了一条长长的留言,没写名字,但看笔迹就知道是谁。Jonny走过去,伸出手,却只抓住了反光。
也许你并不是从Ghost手上得到的硬币,但在做出选择之前,你有必要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已经被抹去,但正是他在十七年前创立了一家叫逻各斯的公司,一步步创造了天空城。同样是他,在三年前号召人们离开城市,在水下建起了大西洲。逻各斯毁掉了大西洲,报复了他,意外切断了他和身体的联系,从此他真的成了一个幽灵。
他为什么要与自己的造物为敌?他说他后悔了,天空城早就不是他梦想的那个城市,它一片死寂,就像月球表面。所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成为幽灵后也还在寻找,否则要怎么活下去呢?
那一刻,我找到了我的问题。此时此刻,我还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如果你真的为我而找到了这里……对不起。愿我们还能再见。
再见了。我来了。原来这就是幽灵。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留言闪着光,无声地吵吵嚷嚷。我扫过一行行字,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我只知道哥哥在前面,在那片闪光的大海里。而身后也有一扇门,半开着,里面一片白光,白光里一无所有。我身体僵硬,不能动作,读到一条不起眼的留言:“大海很恐怖。”
大海很恐怖。这句话像冰水一样滑下喉咙,唤起久远的记忆。可Jonny已经走了上去,一脸平静,融到一片粉紫色里。我一个箭步,抓住他的手臂。
代码雨一般落下,渗透我们的身体,我们一头栽进了色彩的漩涡。眼前平静下来,光线晦暗,我们似乎来到了深深的水底。脚下是一个圈,圈里画着一个个同心六边形。面前是起伏的沙,沙里埋着拱门和阶梯。远处,莹白的微光勾勒出一座废墟,一个顶天立地的六边形,六边形中还有无数个同心六边形。没有人,也没有金字塔士兵,只有废墟在寂静中航行。我们轻轻一跳,飘向六边形的中心。
光芒褪去,我们在一个六边形的房间里。从天到地都是玻璃做的,六面玻璃墙一面连着走廊,五面是展示架,摆着一个个小玩意:一件白衬衫、一条细项链、一个破杯子、一只毛绒玩具、一种手环模样的计时工具、一种金属制的书写工具、一张写满字的泛黄的纸、一幅画、一座雕像、一间公寓、一架钢琴、一个贝壳、一朵枯萎的花、一片空白,里面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我不敢出声,像是在偷看别人的秘密,又像是打搅了别人的安息。我悄悄问Jonny,“这是什么地方?”
那孩子似乎在神游天外,“巴别……巴别博物馆!”
“博物馆?”这个词我好像有点儿印象。见鬼,这里连搜索都用不了。
“博物馆,就是收藏消失的东西的地方。人们刚开始搬进天空城的时候,带宽有限,除了自己的身体什么都不能带进来。所以有人造了这座博物馆,允许人们全息扫描一件重要的东西,存在这里留念。蔚蓝说,他从这里‘借了好几件乐器……”
我回忆着自己搬进天空城的时候——要么没听说过这里,要么没什么好存的。“哥哥在这里存了什么?”
Jonny摇头浅笑道:“他没告诉我。”
会是那把吉他吗?可他那么轻易地送了人。也许他什么也没存,毕竟他早就厌倦那个现实了。我走过一排排藏品,手指轻轻划过玻璃,留下一道发光的指痕。架子上的东西变了:那些东西我说不上认识,也谈不上陌生。一台台老掉牙的游戏机、一件件有年代感的“时装”、一张张见过没见过的面孔……一本再熟悉不过的书。
我战战兢兢地把它拿下来。就是它,有点儿窄,有点儿沉,纸页泛黄,摸上去有点儿粗糙。翻到那一页,纸上的痕迹犹新: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有细雨正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发生在过去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在哥哥的铅笔划线旁边,是我用黑笔留下的涂鸦,丑得触目惊心。
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而哥哥也才上初中。他不知从哪里以物易物,换来了这本诗集,喜欢得不得了,却被我画成这样。他不能打我,又不好骂我,最后一个月没跟我说话,我也正好不提。这年头连本书都见不到,我去哪儿再找一本还他?再也不提,也就没有机会提了。
可这就是那本书。一样的手感,一样的内容,连我的乱涂乱画也一模一样。他为什么不把它去掉?對他来说还不是一眨眼的事情,连我琢磨琢磨也能做到。我画的是什么?天上下着细雨,小男孩和小女孩手牵手,面朝大海。
是哥哥和我。
我把头抵在书上,书里一股陈旧的纸香。Jonny望着我,手里拿着一份乐谱,什么都没说。我把书小心地放回去,望着走廊。
“幽灵会给我们指路吧?总不会要我们在迷宫里乱撞吧?”
Jonny迈进走廊,顿时穿过了一道由代码组成的门,走廊尽头吱嘎作响。空间像魔方一样改变结构,迷宫自己把路铺给我们。我们走过一个个房间,一条条走廊,全都一模一样,只是藏品不同。每走过一个房间,前方的路就变幻一次。我们跑起来,藏品在眼中变成一道道光晕。一只猫、一双鞋、一块积木……让我想起了一座电子天堂。我突然绊倒在地,爬起来,一地黯淡的金沙,里面埋着一个残破的几何体。
“……金字塔士兵。”
我一跳几米远。Jonny蹲下来,“和平时的不一样。你看,上面刻满了花纹,可能是什么增强版本。”
“这地方藏得这么深,它们也能找来?”
“是被传送的光芒吸引过来的吧——毕竟已经有很多人走在我们前面了。还好幽灵的防御够强。”
我看着破碎的金色,不太想知道被它击中会怎么样,更不想知道被它抓住会怎么样。我想起那个房间里飘荡的留言,有多少人走进了那道门,又有多少人一路走下去了呢?他们多少有点儿本事,至少有点儿底气。我呢,我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面对一座活的金字塔。
怕什么来什么。
我们躲在墙边,大气不敢喘,看着金字塔在下一个房间巡航。嗡嗡作响,放出一道道光波,同时一点点被防御程序侵蚀。我们对视了一眼,脑子里一片混乱。躲吗?它随时会发现我们。逃吗?才走几步就要当逃兵,何况这里禁止传送,我们必须原路返回,到时候又是一场赛跑。汗从手心里渗出来,不是说有武器吗?在哪儿呢?
Jonny盯着他的手,手亮了起来,渗出月白的代码。我一看自己的手,也一片雪光,代码飘起来,变成一个小图标:一只手在做着各种手势,比如开枪。
哦。这可真是我玩过的最不好玩的游戏了,玩命。
Jonny比出了手势,光芒在指尖聚集。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砰。
金色的浓雾汹涌而来,金色的沙子缓缓降落。我们踩着沙子,慢慢走过去,脚下散落着金色的残骸,上面刻的不是花纹,而是无数0和1。金属表面很新,这座金字塔应该是刚跟着我们进来的。我手上练习着各种手势,心里祈祷着别再遇上这玩意儿,嘴上故作轻松,“枪法很准呢,常玩射击游戏吗?”
“第一次。”他耳朵红了。
我踩了碎片两脚,走向下一条走廊,突然瞄到一丝颤动。“小心!”男孩护住我,我看着金色的碎块飞到一块儿,拼成两座破烂的小金字塔,在头上冉冉升起。激光亮起,我们滚向一旁,光束击中架子,制造出一片玻璃渣和一个大黑洞,边缘闪闪烁烁,中央写着三个大字:“无数据。”我开了一枪,只造出一片玻璃砂;Jonny从我身后射击,一座金字塔应声而塌,随即褪色。另一座摇摆着向我冲来,我拍出一掌,却被它朝后一闪,躲开了。它又避开一枪,逃进上一条走廊。我们追过好几个房间,却连它的影子都没看见。
“给它跑了?”我喘着气,重启身体,“这下可麻烦了。”
“只能抓紧了。”Jonny说。我振作精神,跑过一个个房间、一条条走廊、一堆堆黯然失色的沙,终于来到一个房间,一踏进去,出口就闪了闪,封上了。环顾四周,无非是些机器、图画、宠物,但我一眼看见了一件不一样的藏品。一座纸糊的天空城。
模型是卡纸做的,形状像两座倒扣的山。上层是我熟悉的天空城,粘着许多地标建筑,比如涂成黑色、贴了金色糖纸的逻各斯大厦,用牛皮纸卷出来的聚沙塔。下层是个倒着的圆锥,用笔画了两条线,从上到下写着“Web 3.0”“2.0”“1.0”,底上写着“0”。完全看不懂。Jonny拿过去,在上下层之间轻轻一掰,模型就像个盒子似的打开了。里面升起一个文件,涌出一堆留言,在幽暗中摇晃。说是一堆,其实只有十几条,最显眼的仍是哥哥的:
幽灵会把这里改建成他的堡垒,我一点儿都不意外。且不说我们都在这里存了重要的东西;这座博物馆本来就是他自己建的。他说人们需要一个地方,来容纳他们对尘世的记忆,因为他们很快就会忘记。
他们真的记住了吗?没过多久,就没有人来存东西了。没过几年,连博物馆本身也被忘记了。天空城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城市,人们从此变得更轻。我们会飘向哪里?
我收下文件。它并不完整,因此无法解析。留言忽闪,诉说着旅途的恐怖和旅人的恐惧,但他们还是愿意走下去。光芒在模型深处闪耀,通向未知的远方。“准备好了吗?”我问。“迫不及待了。”Jonny说。我们跳进那道光。
……一片昏黑。黑暗中幽光闪闪,换个角度,光线就消失,又在别处亮起。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发现,那是我的脸在一面面镜中闪现。方形、细长形、镜片形、圆形、裂缝的、残破的,一面面黑色的镜子,回环往复地映出我的脸,让它形同鬼魅。我不禁退了一步,踩到一块碎片。碎片在脚下蔓延,淌成黑色的河流,塑成高山和平原。几面巨大的镜子支撑起天空,流沙从天上落下,形成一根根光柱,渗进黑色的玻璃渣,结成光怪陆离的晶体。我扫视四周,没有发现金色。
“这又是什么鬼地方。”我说。
Jonny伸出手,碰了碰一面镜子。镜面突然亮起,亮得刺眼,显出艳丽的景色,和五颜六色的图标,质感粗劣,风格古老。随便点了一个图标,画面瞬间变幻,一个甜美女孩穿着复古服装唱歌跳舞。也许并不是复古服装,就是上古服装。
“黑镜。黑镜时代。”Jonny说。
“我哥说的?”
他点点头,“那是我们小时候、甚至出生前的事了。那时候没有天空城,连视界眼镜都没普及,人们必须透过一种机器才能看到网络,他们把那种机器叫作‘黑镜。他们就拿着那些镜子,成天看啊看啊,恨不得钻进去,可惜那时的网络只是二维的,根本进不去。”
“听上去真可怜。”话没说完我就想到,未来的人会怎么命名我们的时代?他们会觉得谁可怜?
我们点亮一面面镜子,试图从中找到路标。欢快的音乐、刺耳的大笑、美丽的脸蛋、诱人的商品、无聊的讯息……除了粗糙一些,和我们的时代也没什么区别。我们蹚过碎片的河流,看着一个个五彩的黑洞,闪过一张张陌生的脸,也许其中好多已经不在人世。就像都市传说里说的那样,他们被摄走了一小片灵魂,它代替他们,永远留在了这个梦寐以求的二维世界,这片信息的大垃圾场……
光芒熄灭了,黑色的镜子凝视着我们。镜中的我突然自己动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望着我。无数面黑镜里有无数个我们,快步前进。“跟上。”我说,我们越过黑色的高山和河谷。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白色的大狗,跟着镜中的我们活泼地奔跑。一片空地后面,一面面黑镜歪歪斜斜,好像一块块墓碑,沙粒流泻,形成一根闪亮的天柱。“我们”和大狗在天柱旁停下来。
“在這里吗?”我问。影子没有动作。
我蹲下来,把手伸入沙堆。信息冲刷着我的脑子,声音、气味、色彩、欲望……我摇着头,把迷雾从脑子里摇出去,一手拨开一抔沙。Jonny跪在一旁,使劲挖着沙子。
一片淡得看不清的阴影移动着。
我一伸手,把男孩扯到一面镜子后。黑镜炸开了,变成一片钻石雨,图标飞洒,变成彩色的沙。我们跑过“无数据”的黑洞,从其他镜子后面射击。我眯起眼,看见天上飞着两座崭新的金字塔,身上连着一根根发光的缆线,连到——半座破烂的金字塔,一边飘浮一边掉渣。是我们的老相识,一会儿不见,就变得那么恶心。
“掩护我。”我说。Jonny点点头,“别忘了它们会分裂!”
月白的光扑向金字塔,我趁机冲出去。一片金色分崩离析,我扑上去,一拳轰向金色的残渣,然后立刻起跑,冲向剩下两个敌人。它们却游向Jonny,向他倾泻金色的炮火,根本不理会我的胡乱射击。镜子后面射出一道微弱的光,击中领头的金字塔,它坠下来,随即摇摇晃晃地升起,变成两座。爆炸,破碎,金色的火光令人绝望。我吸口气,静下心,瞄准了最后面那座金字塔。
母体坠落下来,线缆燃烧殆尽。前两座金字塔抽搐起来,我奔过去,朝它们射击。金光四射,我扑到一旁。
黑暗降下来。尘埃落定,金色、黑色和彩色混在一起,埋住了一具身体。男孩趴在地上,雨衣破破烂烂,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看来已经重启过了。可有些地方重启了也没用——被激光擦过,留下一道道黑痕,闪着“无数据”三个大字——比如他的眼睛。
无数个我们和无数只大白狗,从镜中静静地望着我们。
“解决了吗?”Jonny问灰暗的天空。
“又给它们跑了。”
他叹了口气,“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别管我了,快把文件挖出来,去下一个地方吧。”
我扶起他,牵着他的手臂,小心地往前走。
“你在干什么?”Jonny警觉道,“不是说别管我了吗……”
“最想见哥哥的不是你吗?”我打断他,“怎么又想当逃兵了?还是说你以为我会把你丢在这里,喂给那些大鲨鱼?”
他不作声了。稀里哗啦,我们走在玻璃渣上。沙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图标,还没有完全碎裂。不小心撞上一面镜子,跳出一张“无数据”的脸,绽放着露出八颗牙的微笑。我抓着那只手臂,感受到模拟皮肤的质感,和皮肤下面的温度。“……没意义了。”我说。
“什么?”
我摇摇头,“那天,吉他砸碎了。我们躲在房间里,听着爸妈在外面吵架。哥哥抓着我的手臂,他的手冰冰凉的,把我给抓疼了,但我知道他比我更难受。‘有一个地方,他说,‘不管什么碎了都能拼回来。有一个地方,在那里谁都是完整的……
“他错了。天空城骗了我们,就像镜子骗了这些人一样,他们以为钻到镜子里,自己就能变得完整,变得完美。可不是,我们早就坚不可摧,想碎也碎不了了。”
我领着他蹲下来,把手伸入沙堆。我们扒拉着沙子,信息在脑中呼啸,渐渐淡去。我喃喃道:“所以不能把你丢在这里,否则不论对我,还是对他,就都没有意义了……”
指尖碰到一塊冰凉的东西。我挖开沙子,找到了一面黑镜。镜子亮起来,显出一张照片,是那只大白狗,却垂垂老矣。日期是二十多年前。
我向大狗伸出手,只摸到了冰冷的镜面。光芒亮起,文件升起,六七条留言涌现。哥哥说:
巴别博物馆保存了人们的记忆,那么谁来保存世界的记忆呢?幽灵带我穿过天空城的倒影,这是他建造的一座更大的博物馆。早在设计天空城时,他就留下了空间,用来保存网络世界的过去,这片被人视为垃圾的废墟。没想到,我还会回到这里……
考古学家从地层里读到时间的名字,我也给天空城的时间起了名字。我们的时代叫“糖纸时代”,你面前的是“黑镜时代”,更古老的叫“碑文时代”,藏在这座博物馆里的不仅是记忆,还是世界的一小片灵魂。
我们伸出手,伸向镜中的光芒,伸向世界的一小片灵魂。
我们一定是在深不可测的地下。天空一片漆黑,不再被流沙点亮。这个地方本身就是流沙,是时间的结晶。我们的脚下是无数个矩形,大大小小,层层叠叠,每个都带着灰色边框,附着各式各样的按钮。框里的东西让人眼前一花:花里胡哨的背景上闪着鲜艳的文字,简陋的小动画上蹿下跳,刺耳的音乐此起彼伏。
“那是什么声音?”Jonny问,“你看到了什么?”
“上古时代的遗产。”我给他描述了眼前的景象,“说实话,品味真不敢恭维。”
我领着他,走过一个个方框。许多文字下划着横线,踩上去,框里的内容就骤然消失,变成一个大大的“404”或者“502”。也有例外,那时消失的就是我们自己,被传送到了一个更远的方框。
“哥哥说过,书就是网络的前身,早期的网络就和他收藏的那些书一样,是一页一页的。我想他说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时候说不定连幽灵都没出生呢。”
我们寻找着幽灵的路标。仔细一看,这些“网页”其实也没这么糟。每一页后面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热情洋溢,向世界介绍着自己,分享着自己拥有的东西,就像小孩分享着宝物。四处散落着邮件,长得不可思议,他们彼此竟有那么多话可说。世界就像一个大游乐园,这些人既没有技术,也缺乏品味,却创造了那么多丰富多彩的事物。大多数人并不能从中获利,连一张热爱票都得不到,可他们就是愿意把生命浪费在这里,这种愚蠢的热情,简直就像——
“就像在和这个世界热恋一样。”Jonny说,不知他哪里学来的这个老掉牙的词。
“什么声音?!”男孩惊道,我吓得屏住了呼吸。合成器音色底下,一个微弱的响声逐渐靠近,它似乎一直混在各种杂音之中。Jonny手一指,在我们脚边,一个白色的箭头缓缓挪动,停在几道下划线旁,仿佛在等我们。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它在动。”我说,“它是这里唯一能移动的东西,我猜,这就是那时候人们在网络上的化身。”
这化身也太寒酸了。我戳戳箭头,它逃开了,还带着残影。我们踩到文字上,它移上去,变成一只卡通的手。咔嗒。
我们在网页的沉积岩中下潜。从一个年代到另一个年代,网页的内容越来越朴素。音乐消失了,动画消失了,图画消失了,最后,我们踩在一望无际的白底黑字上。
“World Wide Web”,脚下写着。它闪了闪,变成了“万维网”。
我拉着男孩,从一个带下划线的词传送到另一个,“‘建立在超文本的基础上……‘让任何人都能自由地获取信息……按它的说法,这恐怕就是世界上的第一个网站了。”
“也就是世界之底。”Jonny说。
没错。我望望头上层层叠叠的无穷的网页,又看看脚下白底黑字的无垠的大地,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世界。“箭头在哪儿?”Jonny问。
箭头失踪了。白色的大地一闪,消失了,我们掉进了黑色的深渊,落进了字符的丛林。
这是万维网的前夜。这个年代很贫瘠,只有字符。这个年代也很丰富,拥有一切。字符杂乱地生长,像野草铺满荒原。日志长长短短,形成带刺的灌木。站点开枝散叶,绽放单调却亮丽的色彩。字符组成图像,冻结了半个世纪前某个女人的面容。字符变成话语,从小溪汇成大河,话语变成砖石,砌起了家园。地面上铺满对《星际迷航》的热议,幽暗的阶梯通向一个个MUD游戏,大学图书馆的目录砌成柱廊,门楣上刻着NASA的发射记录。我在一首不知谁写的小诗边找到了一个会动的东西:一条横线。
“到了这里,金字塔总找不到我们了吧。”Jonny乐观地说。
“借你吉言。”我扶着他,跟着闪烁的横线往前走。我们走过FTP站一重重高大的拱门,走下一个个BBS子版块。路线错综复杂,总的来说一路向下。幽深的走廊两侧,字符组成了一幅幅壁画:《星际飞船》《史努比》《蒙娜丽莎》《埃及神灵》,考虑到工具简陋,画得可谓精彩绝伦。“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费劲。”我说,“换成我,画一笔都没耐心。”“听上去就像在钻木取火。”Jonny说,他又说了个冷僻的词。
横线从大大小小的《鹦鹉螺》间穿过。前方似乎有一束光,也许是幻觉。在这样的黑夜里,人们忍受着高昂的成本、艰深的操作、永无止境的等待和随时随地的崩溃,来到这里。在这里,天地还是新的,笼罩着一团迷雾。人们在大地上游牧,带着自己小小的光源,去寻找另一个人、另一片足迹,去创造世界。哭过,笑过,一个个普通的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痕迹,组成了我们的大教堂。
我们向着光走去。
“Jonny,等你见到哥哥,要对他说什么?”
肌肉紧绷了一下。“我不知道。”男孩颓然道,“我梦到过那个场景……梦里我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我呢,”我盯着尽头的光,光芒耀眼,泛着一丝蓝色,“我想告诉他,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我吵着要看海。但爸妈没空带我们去,城里又连条河都没有。那一天,全家一反常态,出了趟远门,去了另一个城市。公园里有一条河,那是他们能给我看的最像海的东西。爸妈站在远处,哥哥格外沉默,我只好自己疯玩。玩了一圈回来,发现哥哥盯着一位老大爷。老爷爷提着一支巨大的笔,蘸着水写字,我看不懂,却也和哥哥一样被那些美丽的字迷住了。太阳一晒,字迹逐渐褪去,哥哥急了,老人却摇摇头说没事儿。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字在阳光下蒸发,哥哥急得揪住老人的衣服,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写下这些字,又随它们蒸发?”
老人笑了,停下手中的笔,“但我已经写过了呀。”然后走到一块新的空地,继续写他的字。
哥哥松开手,看着字迹消失。然后他哭了,泪水无声地从脸上流下。
那是我们全家最后一次出去玩。没过几年,爸妈离婚了。又过了几年,再也没有人结婚了。我偶尔会想起那一天,波光粼粼的河水前,一个十岁小男孩流泪的侧脸。他看到了什么?他在想什么?
“那一天,我觉得哥哥从没那么陌生过,从那一天起,我再没懂过他。等见到他,我要跟他说,我有一点点、一点点懂了……”
天空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走下最后的旋梯,来到一间四方的厅堂。四面各有一道拱门,门外是呼啸的风,踏出一步,就是一无所有的蓝天。
我读着墙上的那些字符,“没弄错的话,这就是人类第一个网络‘阿帕网最早的四个节点了。”
Jonny吸了口气,“找到文件了吗?”
横线穿过字符,领着我来到一道门边。蓝天亮得刺眼,我举手遮光,在黑色的地面和白色的字符间,找到了一个蓝色的像素。一旁还有一堆水晶沙,沙里有半个破碎的颈环。
我把它拾起来。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上面没有黑洞,看起来不是被金字塔破坏的,那又是被谁?颈环同步着我们的身体数据,如果它坏了,人又会怎么样?
我点了一下像素,蓝天前升起最后一份文件,和其他两份拼到一起,开始解析。此外还有三条留言,一条说要回到水上,忘记一切;一条说要回到水下,警告众人——显然没有成功;还有一条用熟悉的笔迹写道:“回家吧。”
回家?哪里是家?
文字和图像扑面而来,破破烂烂,明明灭灭。文档都是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格式写的,似乎不是给人读的。我连蒙带猜地讲给Jonny,“很久以前,有一个提案……两年前,有一个实验,应该是成功了……但没多久就被实验对象给逃了。后来……后来提案通过了,要把实验成果推广到整个天空城……等等,那个实验对象是——”
一个我不认识的姓名。一张我认识的脸。
“幽灵。”我悄声道。
Jonny一把把我推到墙角,我们站过的地方爆炸了。两组连体金字塔从天而降,两个破烂的母体,连着四个崭新的后代。我把男孩藏到瓦砾后面,自己飞身上前,一掌拍向领头的金字塔。代码漾开,金色土崩瓦解,我拉着Jonny,跑向另一个墙角。尘雾中亮起金光,砖瓦飞溅,地上开出几条黑色的壕沟,五座金字塔在雾中现身。我把男孩推到门边,冲上去给一座金字塔一拳。一地金沙,我就地一滚,不去看地上的黑洞,跳起来解决下一个。然后转身就逃。门框上扒着一只手,Jonny已经爬到了门后,可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天空。没办法了,我奋力一跃,三道激光毁掉了脚下的地面。我扒住门框,一转身躲到门外。身边是岩石般的灰色外墙,脚下有一条细细的路。男孩抓着墙上凸出的像素,艰难挪步。虚拟的狂风吹乱我们的头发,三座金字塔游到门口,撞上一堵不透明的墙。我们朝着墙的另一侧挪动,身后隆隆作响,烟尘弥漫。Jonny看不见,却仍然灵敏,我们很快绕过了墙角。轰隆一声,一片碎金,两座金字塔冲出了黑雾。它们都小了一圈,噼里啪啦地掉着碎屑,动作迟钝,却仍然要命。我们躲在墙后,等着嗡嗡声靠近。我猛地击出一掌,眼前却爆出金光,身体一轻。
Jonny把我护在身下。我听到爆炸和崩解。我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消失了,断面上是两个黑洞。
嗡嗡嗡。最后的金字塔退到远处。一片宁静,只听到呼啸的风。“我来掩护,”男孩说,“你绕过去解决它。”
我举起两只断臂,“没用了,Jonny,我的手没了,再也没法攻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群青。”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等一下,等听到声音了,你就往上面跑。”
他跨了一步,想绕过我,却穿过了我的影像。我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伸出手,可没了手套,我连碰都碰不到他。断臂穿过他的影子,一阵闪烁。
“Jonny,”我说,“别去!”
他停下来。
我们谁也没说话。风声呼啸,嗡嗡声由远及近。我的头脑疯狂地运转,无数问题在脑海里翻腾。回家吧——怎么回去?束手就擒,也许失去名字,也许失去记忆,也许失去更重要的东西,要是能醒来,明天又是天空城一条新的好汉。回家吧——我看着湛蓝的天空,永恒的太阳散发光芒,流云飞逝,漩涡状的云层下是青灰色的海洋。“丰饶海”——那片景色也存在于现实之中,那片最年轻的海,被人们起了个讽刺的名字。我抬起头,看着瞎眼的男孩,他脖子上的颈环里,红色的数据汩汩流过。
“回家吧!”我喊道,“哥哥也一定回去了那里。相信我,Jonny,破壞我们的颈环吧!”
阳光照得他的脸闪闪发亮。他一只手找准我的颈环,另一只手放上自己的脖子。放弃颈环,放弃我们的数据之血,放弃我们生而为人的资格。代码的火花亮起,我们向大海倒去。
我从梦中醒来。房间纯白,光线柔和,连墙角都是柔软的。身体沉重,手指艰难移动,摸到了光滑的高科技布料。我费劲地起身,管线一根根滑落,颈环啪地掉在地上,黯淡无光,成了一个坏掉的玩具。
我坐在床沿。卫生模块和健身模块不再自动升起,因为它们不再能感应到我。我光着脚,走出了三米见方的小房间。白色的走道上有一扇扇白色的门,门上有一盏盏绿色或黄色的灯,只有我这盏是熄灭的。剩下的恐怕也亮不了多久。地面泛着柔光,脚感冰冷。走廊纵横交错,像个迷宫。在一个路口,我遇到一台护理机器人,它像没看到我似的,径直开走了。
我乘着异常宽大的扶梯,一路下行,身边是一台臺安静的机器人。多年之后,我又一次看见了这座卵形设施的全貌,半透明的穹顶洒下天光,照亮一层层房间,照亮空旷的大厅。我走过大厅,经过两排高大的保安机器人,它们毫无反应。
山顶上是干热的风,山脚下是废弃的城市,在太阳下闪光。金属和玻璃在热浪中起伏,鸽子飞过水泥棋盘,这个城市熟悉又陌生。我沿路下山,把078215号设施抛在身后。太阳升高了,高科技面料也挡不住热气,汗水滑下脊背,皮肤又湿又酸。脚踩在柏油路上,烫得发疼。
脚底流血之前,我在一户人家里找到了鞋子。我拿了个背包,在商店里装满了东西。我在市郊找到了自动交通,无人车慢悠悠地驶过街道,街边跳过一只鬼魅般的黑猫。我在街角瞥见一个人影,一个老太太,据说当时也有人——尤其是老人——留了下来,由机器人照顾起居。列车启动,世界化为一团飞逝的幻影。无边的荒野上,只有大机器偶尔驶过。我走下空阔的站台,十多年后,我终于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城市。它多了一片海洋。
海风湿热,穿过街道。人们在灾难之前撤离,留下一座空城。无人车在半路停驶,我凭着记忆,越过瓦砾,钻过废墟,找到回家的路。
家已经被大海吞噬。下午时分,海水显出美丽的浅蓝,蓝得透明。这片星芒闪闪的大海中沉没着道路,隐现着彩色的屋顶,耸立着大厦和高塔的尖顶。海浪声裹着引力,生平第一次,我闻到了海的味道。圆润的,咸涩的,滚动着,像一头野兽。
我在海滩上用脚步写下大字,看着它们被浪头抹去。天色渐暗,我穿过断墙残垣,找了间公寓睡下。第二天回到海滩,有人在那里等我。
男孩卷起裤腿,双脚浸在海水里,两眼不知道在看什么。肩上除了背包,还有一把捡来的吉他。他转过头,金发和雀斑在阳光中变得透明。他腼腆地笑了。
我也笑了。现实中的我们苍白而疲惫,他没有那么帅,我也没有那么美。我们穿着标准的白衣白裤,这会儿已经又脏又粘。汗水弄花了我们的脸,后背渗出了盐。
“你好,我叫Jonathan Wave。”他的中文怪腔怪调的。
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英语,“My name is Mu Qunqing. Means…herding the color…ultramarine.”
我们伸出手,碰到对方的。一道闪电划过,我们缩回了手。
我们找了两天,在一座烂尾楼里找到了哥哥的踪迹。爬上几层,就可以透过钢筋水泥的框架,看到一整面墙的大海。一个房间里放着生活用品,一个房间里放着书。波光粼粼,零落的几本书旁,是一只无人机的残骸,和一些干涸的血迹。我捡起一本沾血的笔记本,封面是燃烧般的蓝。
这是哥哥的日记,也是他的诗集。我一边朗诵,一边抄写,抄了一个下午和一个黄昏,终于不再忘记。我们在海滩上生起一堆火,这比我想得难多了,捡来的木片总是太湿,我又不敢点火,只能让Jonny代劳。我们把蓝色笔记一页一页放到火里,看着火苗在上面蔓延,最后把整个笔记本放了进去。夜空清朗,火焰越发明亮,我们坐下来,看着它慢慢燃烧。
脚趾陷入潮湿的沙子,细小的螃蟹从脚边爬过。空气变凉了,潮水升起,又一浪浪坠落,在沙滩上留下浮沫。黑暗中只剩下火光和噼啪声,纸屑在空中飞舞。天色渐亮,海面上泛起一抹粉红,渐变成浅青。海鸟飞过,淡蓝的天边升起星座,那是未来的人类。我们站起来,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把对方掐疼。天空蔚蓝,真正的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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