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禹坤
如今再次提起楚河街,脑子里自然就会蹦出那位楚河街婆婆的身影。
楚河街婆婆是一位歌者;楚河街婆婆是一堆破铜烂铁;楚河街婆婆曾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旧代人工智能。可是我后来再也没见到过她。
楚河街并不是一条街,楚河街是这个时代人类文明的中转站——它联通了太阳与人类居住行星的一座桥梁。恒星的能源通过罩在恒星周围的一座“庞然大物”得到有效利用。传闻古文明时期人类幻想过这样的装置,叫它“戴森球”,可我们现在称之为“恒星桥”。楚河街就联通着“恒星桥”,将能源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太阳系内的所有行星。
我是楚河街的能源监管员,那根本就是个闲职。我每隔四分之一个火星年就会往返一次,确保楚河街的全部能源装置不存在异常。其实那也只是一个让我能够有件事去做的借口罢了,整个太阳系内的所有居住行星都可以对楚河街进行监控,没什么道理需要专程跑这么一趟。
楚河街也可以算得上是一条街,因为在这座星球上,也只留存了这么一条街道的空间可供人类居住。其他的所有空间,要么是望不到边的灰色海洋,要么都被一座座巨硕的能源采集处理装置所填满。楚河街也因一条楚河而得名,这条已然干涸了千年的河流横贯楚河街,将这座逼仄的空间一分为二。楚河的那头是“他们”,楚河的这头是“我们”。
“他们”是我们的工具,“我们”就是我们了。
请放心,不用去误解这个时代,人类早已没了“阶级”的概念,只是在楚河街内,人工智能习惯性地住到了河的对岸,而我们也从未设置过任何往来的屏障。如果说有过特例,那就是楚河街婆婆了。
楚河街婆婆住在对岸,但她会经常“越界”来到河的这一面。楚河街婆婆是一台长相奇特的A.I.,她走起路来七扭八歪、步履蹒跚,身子永远弯成一座桥,就像是一位年迈的婆婆。人类对硅基元素的A.I.改造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我们做出了更加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合成材料,A.I.再也不会是一堆钢铁铸成的机械装置,千年以前的“机甲崇拜”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依然是更加贴近于人类的仿生技术。可楚河街婆婆还是一台远古的A.I.,她的“守旧”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堆“破铜烂铁”。
楚河街婆婆太老了,老到她的机械传动装置需要每隔两个楚河街日就要维护一番。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让人头疼的是她还会经常“忘记”去维护自己,对一台A.I.来说,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这也成为了楚河街婆婆经常遭遇到意外的主要原因。楚河的边缘有一台巨型“摆锤”,硕大无朋。那是能源“混合”的离心器。“摆锤”每隔一段周期就会在“天边”瞬间滑动至地面,划过一道弧线,摆动到天的另一面,再向上升起,划破苍穹,发出隆隆的响声,如此往复。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驻足,哪怕有再紧急的工作也不会擅自靠近。可楚河街婆婆却似乎从未理会过这些,她会像没事人一样擅自靠近,然后因为自己没来得及维护的老旧身躯动作过于迟缓,重重地与“摆锤”迎面相撞,七零八落,每一寸零件都飞散到天边。其他“好心”的A.I.会按照“程序”的设定捡拾起她身体的每一寸,返厂组装。倒也是奇迹,核心处理器与记忆装置每次都能完好复原。可是从概率学的角度来看,婆婆再经历几次这样的“意外”恐怕也难逃魂飞魄散的命运了。“人”们都感到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蹒跚在死亡的边缘。
楚河街婆婆不是必要的,实际上她老旧的身躯早已被时代淘汰。她就像我一样,从未对能源的转换与传输起到过半点儿的作用。而她还能够留在楚河街,其实都是出于别人的怜悯,那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特权,我将她留在了这座早就被遗忘的星球之上,任凭岁月的流逝,长久地驻守下来,自顾自地把自己活成一堆没有理想的破铜烂铁。
接觸到楚河街婆婆是后面的事了,关于她所有的经历都来自他“人”的传言。我只是远远地见到过她,那个佝偻的身躯总是在恒星落下的方向缓缓地在天边移动,就像是看一幅古老的油画。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应该是我第二十次到访楚河街。那个午夜,我兀自百无聊赖地闲散在楚河街,一个奇怪的身影从街道对面缓慢地映入眼帘。再近一点儿,我便看清了“她”——用一只膀子拖着已经破损的另一只膀子,背上还背着那把破“锤子”,我记得这把“锤子”,楚河街婆婆永远背着它,从未见她卸下过,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何物。我走上前去,挡住了她的去路,这时她才缓慢地抬起那看似沉重无比的头颅,望向了我。还真的是丑陋无比。头颅上两只闪着蓝色光芒的视觉感受器像是在对我笑着,我不明白这笑容的深意是什么。
“如果可以,你就随我来,转个街角就是我的工作间,我能帮你修复这条臂膀。”这是我拦住她的原因。怜悯,除了这个词,我找不到其他更多的理由。实在不忍再看见一次她这样饱受摧残的样子。
蓝色的光芒闪动了三下,如同小型探照灯。随即她再次低下了头,那是这一代人工智能的一种“默认许可”的标志。
我将婆婆带回到我的工作室。
拂去尘土,启动电源,那台自动修复舱亮了起来。还保留着它,是因为在楚河街内,除了楚河街婆婆,还有几台旧代A.I.尚在工作,这台修复仓就是为了备不时之需。但那几台旧代A.I.除却钢铁的皮囊外都是经过了改造的——核心处理元件量子化后能够承担更大负荷的计算工作。
真不理解楚河街婆婆为什么不接受改造,但对此我也无能为力,因为那是智能合约赋予她的权利。
我将婆婆放置到修复舱内,舱门自动关闭,修复程序启动,这需要花费楚河街历一刻钟的时间。我就坐在她的身边,透过透明的舱门看着她。修复程序启动后,婆婆的面庞便浮现出了一种悠然的神态,仿佛置身一座智能按摩舱,充分享受着这一刻钟的悠闲。还真是一堆没有理想的破铜烂铁,我不免显露出鄙夷的神情。
一刻钟后,舱门开启,楚河街婆婆缓慢地爬了出来。若不是我早有心理准备,还真的会被这一幕惊吓到——修复后的婆婆像是一条蠕动的“虫”,迟缓且狰狞地扭曲着……
爬出舱门的婆婆调整了一下机械传动装置,面向我,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奇怪声响。看来声音发生器还存在问题,我正要去帮忙检查,她一摆手制止了我,兀自站立不动。又是一阵咿咿呀呀后终于勉强蹦出了一句我能听得懂的词汇:谢谢!声音依然难以接受,就像是在喉咙里卡了一堆油污,这发声器的设计堪称灾难。
婆婆没有停留,转身准备离开,我跟她说腿部传动可能还有问题。她用咿呀声回答我,没事、没事。我便不再阻止,也找不到将她留下的理由,任凭她缓慢地蠕动出我的工作室。是的,这就是我与楚河街婆婆的第一次“接触”,不要失望,这样简单的接触足以引起我的兴趣了,她一身的“远古”味道让我不解,陈旧得像一方石,毫无生气。
第二天我便返回了火星,带着对楚河街婆婆的“不解”与她在维修仓的维护日志回到了星际总部,日志记录了她刻在主芯片内的唯一标识——“RS100”。
启动搜索程序,输入标识码,楚河街婆婆的全部记录一览无遗:
1307年!足以打破星际记录了!还真是一个奇迹;
楚河街婆婆不是没有做过改造,而是改造了上百次,又是一个奇迹……
楚河街婆婆的改造记录纷繁复杂,有些甚至完全不明其改造之意:零星几次的肢体改造是为了行动便捷,更接近于人类;对核心计算处理芯片的改造也可以理解。可为什么绝大部分都是针对发声器?发声器有那么重要吗?而核心处理器的改造为什么会有如今的结果?再次核对记录,找到了答案,婆婆最近一次的改造已经是1000年以前的事了……
但除却改造日志以外,再也找不到关于她更多的内容了,似乎岁月不但摧残了她的身躯,也一样销毁了她的记录。
带着这些疑问,我提前返回了楚河街。
依然是一个天气极好的夜晚,楚卫一与人造的楚卫二懒散地挂在穹顶,仿若世间只剩下它们兄弟二人。
我邀楚河街婆婆做客,还是那间临时工作室,我们就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我们聊起了她的往事,那些远古的往事。那时这里还不是“楚河街”,那时的这里还叫作“地球”……
那把“锤子”不是锤子,她叫它“吉他”,那是一把千年以前留下的古董。她还跟我说起了一个叫作“音乐”的东西,我无法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但楚河街婆婆讲起“音乐”就会停不下下来,咿咿呀呀地絮叨个不停。她说音乐就是“心”在动;音乐就是“魂”在飘;音乐就是这把吉他的琴弦在拨动(尽管它已经无法再拨动出声音);音乐就是从心底里发出的美丽声响(而我也不相信这难听的咿咿呀呀声能够发出什么美丽的声响)……婆婆说音乐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我表示反对,因为我无法接受我连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都不曾知晓。她又发出了奇怪的笑声,那笑声撕裂了这个夜晚,让我倏忽感到了一种“无知”从心底萌生了出来。可我依然感到有趣,我想知道楚河街这个疯婆婆还有多少疯言疯语。
她还在说着音乐,它们就像是她的孩子,她最疼爱的那个叫摇滚,孩子们还有很多不同的类别:民谣、爵士、乡村、R&B、电子、饶舌……就连她最爱的摇滚也还能分出朋克、死亡、金属、抒情……
每讲到兴奋之处,还能看到她那蓝色的视觉传感器内辉映出一抹彤红的霞光,像是心底里有一团火在烧。
我倏忽明白了一些,我问她关于千年前的那些改造,是不是也是为了音乐,她没有否认。
“所以发声器的改造就是为了能够歌唱出最美的音乐,但我估计,现在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那声音根本就不美,对吗?”我不会婉转,这一向都是我的表达方式。
“发声器的改造有八十多次,从来没有成功过,归根结底,不是发声器的问题,是这里出了问题。”婆婆指向了核心处理单元的位置,“这里也改了数十次吧,那不仅为了歌唱,还是为了创造,创造最美的音乐……”
“所以,你曾经是……”
“我曾经是歌者,就在这座星球上。我曾活在最美的舞台上,数以万计的人类为我呐喊、嘶吼……年轻人,我知道,我说这些你不会相信。现在,你看我这一身的破铜烂铁,就连我自己也不再相信了。但我的记忆载体还在,我还记得音乐,我还希望能再创造出音乐……”
“何不唱出来?既然它那么迷人。”我知道我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请求,但我更加好奇了。音乐为何物?为什么我从未听闻过。
“唱不出了,唱不出了,好像是我从来都不会歌唱一样,我只是记得它的样子,可我做不到了……”
婆婆戴着一副狰狞的面具,就像是史书中记载的某个野生鸟类。钢铁的身躯在楚卫一与楚卫二的映衬下,反射出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光芒。但好似又有一个柔弱的灵魂寄居在这身皮囊之下,柔弱得只剩下一口气。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音乐那么美,那为什么它就不在了,就连史书中都不再记载了?”这是我最大的疑问。
“我不知道,楚河街上千年了,千年以前就不再有音樂了,答案应该是你们给我……”
这一定就是问题所在了。
音乐如果无害,那消失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无用。
“音乐能带给你什么?”
婆婆无言,倏然抬起了那“古鸟”一样的头颅,仰望楚卫一,仿若在回望,回望往生。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再次将面庞重新面向了我,那是一张被岁月损毁的脸。卡住的发声器再次回荡起咿呀声响:
“平静、安详、满足……”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我明白了一切。
我转身从行李箱内取出了那枚芯片,将它贴在婆婆的印堂之上。
“唔!这是什么?”
“萨根仪。”
“那是……”
我嘘之噤声,安抚她等待片刻。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就见到婆婆的身躯瞬间舒缓了下来,整个人都瘫软在沙发内,像一滩泥。那灰蓝色的闪光柔和地闪动,嘴巴也微微颌动了起来。但这“舒缓”似乎并不适合她,太过于放松的神经让她浑身的破零件都开始发出吱呀的松动声,甚至有零星部件开始散落,让人哭笑不得。我不得不中断了电波的传输,取下芯片。
“天……天哪!这是什么?”婆婆似乎还沉浸在里面,飘然地不知东南西北。
我一边捡拾起她的零件,一边回复:
“萨根仪,看来你的神经系统也能适配这玩意儿,它的情绪调节作用能带给你你想要的平静、祥和……这部机器已经是第11代了,第一代产品可以追溯到近一千年以前……”
“所以……”
“所以……音乐消失了……”
沉默,那是那个夜晚所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婆婆陷入了萨根仪所带给她的平静与纠结之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她独自回到对岸……
从那以后,每次回到楚河街,我都会与婆婆找一个理由聚上一聚,我给她找了一份“工作”——依然是一份闲职——定期查阅能源转换日志。似乎婆婆也变得愈加“健康”了起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忘记维护自己机械传动装置的时候。这也让我感到莫名的愤懑,如果那份“平静”就是楚河街婆婆所追求的,那为什么没有“人”更早一些与她沟通,为什么人类就可以放任她这样“衰老”下去。我自信找到了她的“心结”,我将那台萨根仪送给了她,我们每次也都会聊到新科技所带来的一切,我们都感叹于时代的伟大。
但我还是太过于自信了。
那是第25次到访楚河街的第三个楚河日,也是临行前的那一夜,楚河街婆婆敲开了我的房门。
“这个……还给你……”婆婆没有进门,兀自杵在门前。
“不需要了吗?”
“谢谢您的好心,但这东西我不再需要了,因为它给不了我一切……”
“一切?还有什么?”
“愤怒、忧愁还有心动……”
我不理解,为什么还有“人”会希望自己得到愤怒与忧愁,心动又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那也许就是音乐能给予的。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眼前的楚河街婆婆那副钢铁的皮囊下隐藏着我所不能解释的坚持。
“不用替我担心,”婆婆见我为难,继续说道,“我想要的,也许……我已经找到了,这也多亏了这部萨根仪,它很棒!当然,还有您给予我的工作——恒星的光就是真理……他们都给了我灵感,我想我有可能找到音乐了。”
那一天婆婆没有接受我的挽留,独自回到了楚河的对岸,我望着她蹒跚的背影,想要读懂她的话语,但我做不到,直到那副躯壳消失在楚河对岸的天边。
那一次,她再也没有回来……
回到火星基地的我久久无法平静,抬头仰望属于楚河街的那颗星,星与恒星相连,在夜空中闪烁成一条线,划过整片天空的一条亮线。亮线如楚河,横贯苍穹,将人与“人”的心割裂。倏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涌现,我不该拥有这种情绪,于是坚定地掏出萨根仪,紧贴在自己的印堂。终于平静下来了,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仿佛活在了另一个世界,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好像和喧嚣的尘世隔了一道厚厚的帷幕,可以心无旁骛地充当一个看客,心无杂念。
只是苍穹的那一道亮线瞬时爆闪,天地也跟着曝光过度,绝不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我便奔赴总部。
但对于昨夜的那次“异常”闪光,每个人都表现出了一种“漠不关心”。部长拿着日志对我说指标确实异常了,但在合理范围内。“恒星桥”也还没达到人类想要的完美状态,偶尔一定会出现异常。但对于能源的控制指标来说,远没有达到需要“刻意”去关心的程度,无须大惊小怪。但我没有死心,第一时间联络了楚河街的总控A.I.,得到的回复也只是指数轻微波动,无须挂念。如果说唯一值得些许关心的就是——楚河街婆婆不见了……
楚河街婆婆不见了,楚河街婆婆不见了,这个声音在脑子里反复回荡,挥之不去。她真的不见了,任凭我调取出楚河街任何一个角落的监控,我甚至将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楚河星,依然不见其踪迹。
于是开始有各种传闻飘进了我的耳朵:有人说看到婆婆失足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楚河沟;有人说楚河街婆婆又遭遇了“摆锤”的袭击,只是这一次的毁灭太过于彻底,已经没有了修复的可能;也有人说看到那个夜晚,婆婆化作了一道闪光消失在天边……
没有了楚河街婆婆的日子过得倒也平淡,仿佛记忆也化作了尘埃,随着时间飘散稀释,终归安宁。后来我也会经常梦见楚河街的婆婆,梦的内容很怪,我总是伸手在向她索取,她从不亏欠我什么,为什么要索取,索取的是什么?
只是,我永远地记住了“音乐”这个我似乎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拿到这份“绝密”的视频文件是在我与拉珍相识的第20个火星日。
拉珍来自木星,她是个“叛逃者”。“叛逃者”不代表她有任何攻击性,那只是这个时代赋予他们这一类人的统称——无所事事、不守规矩,最重要的是,他们不需要萨根仪。不需要萨根仪的人类是危险的,是存在隐患的。
我是在一家酒吧内结识的拉珍,那时的她烂醉如泥,我不忍心看她当众出洋相,就把她带离了酒吧。放心,我还算是一个君子,虽然拉珍符合我对另一半的全部要求——五官纤细而端庄,两只大眼睛看上去比清晨的露珠还要晶莹剔透,虽然叛逆,可性情却是清洌洌、光灿灿的。但我们的相恋是在那次邂逅之后的事了,当然也是在我知道了她“叛逃者”身份之后的日子,對此我并不在乎。我们像这个时代的每一对恋人一样,相爱,但没有束缚。只要愿意,我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但也可以随时抽离。那时的我已经辞掉了楚河街的工作,留守在火星总部等待最新的“指派”。与拉珍的相识相恋也让我不再感到那么孤单了,萨根仪被我收了起来,很久没有再去使用。
我与拉珍相约在那间我们相识的酒吧,准备闲聊到深夜。当然我们就提到了萨根仪,那个她所厌恶的东西,分配给她的那一部早被她捏了个粉碎。她告诉我说这些都是人类不求改变的精神毒品,禁锢了心灵,让我们都如机器一般被操控着。她决定反抗,所以她逃离了木星。
“你以为萨根仪的情绪调节是真的有用吗?那只会让你麻木,麻木得像一块石头,没有思想。宣称无‘阶级的整个世界也根本不可能失去权势的统治,五彩斑斓的世界都是被伪装过的,那都是故意涂抹上去的色彩。如果你足够细心,再去感受,你就会发现它原本的质地都是黑色的。只是他们变得聪明了,聪明到只需要一台小小的‘萨根仪就搞定了你们这群迂腐的人类,让你们都不再质疑!”
她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就像是她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人类一般。只是这样一番言论让我徒然想到了那个消失已久的楚河街婆婆。我于是与拉珍讲起了关于婆婆的往事,讲起楚河街婆婆跟我提到过的关于音乐的点点滴滴……
“如果……”拉珍打断了我的回忆,“如果我没猜错,楚河街婆婆原本的名字,应该叫作‘Q-TIKA。”
“你认识?!”我惊异地回复她。
“猜的,但是很像。地球元年时期了,都是传闻。但你的描述挺像的,那身残破机械的样子和她提到的音乐,都挺像的!如果……如果你值得我信任的话,我可以拿到关于Q-TIKA的一些记录,但是……那些都是非法的、不允许流通的资料,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帮助,已经十年了,我再没有见过楚河街婆婆,在她身上的谜一直困扰了我十年的时间。
于是,就有了开始提到的那一幕,我和拉珍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守着这台记录仪,就像是捧着一件珍宝。鬼知道她是怎么弄到了这份文件,里面记录了一段影像,关于Q-TIKA的一段视频影像—— 一个摇滚乐的现场,也可能就是楚河街婆婆的:
最开始的画面是一团漆黑,至少持续了十秒钟,我不明其意,但转瞬间眼前一亮,灯光闪现,如闪电,如恒星桥的光。
但奇怪的是我听不到声音,我疑惑地转向拉珍,拉珍没有转头,兀自定定地看着画面。
“音频被切掉了,知足吧,能拿到影像就不错了,为此我差点儿丢了小命!”
灯光减弱,我看清了这个影像——那是一座舞台,中央圆形的区域徒然升起了一个建筑,再仔细看竟然是一台“王座”。舞台瞬间不知从何处喷发出白色的雾。迷雾微微散去后,“王座”中央有人影闪现,如“野鸟”!飘浮在迷雾之间……
没错了,就是那副面庞了!但令我惊异的是,“王座”的周围还围了四个同样面庞的“古野鸟”,他们都面目狰狞,在这奇怪的气氛下更显出一种诡异。再去仔细观察发现了不同之处,王座上的“野鸟”是人身鸟面,而周围的“野鸟”就是“野鸟”本来的样子。就在我感到疑惑地时候,“人身鸟面”起了变化,那鸟面竟然陡然分裂,一张人类的面庞炸裂了出来—— 一张美艳的面庞,不可方物,孤傲地望向远方,如刀,如一把利剑,在灯光的辉映下反射出夺目的闪电,直插人心。
不知何故,心底泛起一丝波澜,我愿相信,这个Q-TIKA真的就是楚河街婆婆,我愿意相信婆婆曾经与我聊起的那些光辉岁月都是真的。
只见褪去面具的Q-TIKA随着灯光的闪动站起了身,来到舞台的边缘,手里拿着那把再熟悉不过“吉他”,琴弦拨动,嘴角也跟着上下卖力地颌动,像是在嘶吼,目光如炬,冷艳与愤怒。可我分明看到她在笑,是心在笑,是一种满足,那应该就是“歌唱”了。而身旁围绕的“鸟身”们也跟着有节律地舞动起来,他们应该都是机械,是A.I.化身的舞者,这从他们面庞的蓝色光芒就可以猜测得到,是那个时代的人工智能特有的标志。
视频文件的字幕是在Q-TIKA绕着舞台奔跑了整整一圈后浮现出来的,那应该是她歌唱的内容,那是她发自内心的呼喊,如诗,如一场狂风骤雨:
我恨,如你所见,在苍茫的大地之间
我也是在用心地呼喊,在群星摆动的时候,空留念
你让我化身尘土,放弃执念
可我心有不甘,可我心有不甘……
我也曾放弃,疼痛撕碎了我不止一千遍、一万遍
可心在呼唤,在拉扯……
令我相信飞蛾扑火后也能有一束光浮现
心在执念,命也牵连
可我不愿卑微成泥,卑微成泥,默念,一万遍
嘶吼吧!我的臣民,我的伙伴!
如今,我还能站在你们面前
不是神的怜悯,也非贪念
只因曾在群星间,在苍茫处感念
楚河流干,心搁浅
只要我还有我的音乐,死,也可以是伫立山巅
……
虽然无法听见音乐,可我被这如诗般地“默念”击中了,我相信拉珍也是如此。
时间也一定给这首歌注入了灵魂。
画面急转到了舞台以下,数以万计的人类与“人”类为之癫狂,那画面活像是一种宗教的仪式——每一张面庞都在流泪、嘶吼,双手指天,随着“无声”的音乐在疯狂撕裂着。“音乐”撕裂了他们的衣服,撕裂了他们的灵魂。他们每个人眼中闪现出的是期盼、是愤怒、是心在动,是魂在飘,如信仰闪烁天边,人与“人”之间没了隔膜。转瞬间,风云变幻,他们又组成了一片灵魂的“汪洋”,在肆意席卷,狂风巨浪、天地混沌。虽然我无法听到那如诗般的音乐,可这一幕画面足以如刀般插入胸膛,将那颗沉寂了多年的心刺穿,五脏六腑好像挨了一记猛拳。
“音乐……它……究竟是什么啊?”
“是啊,音乐,它究竟是什么啊……”此时的拉珍已被泪水噙满了双眸。
“你知道吗?”拉珍倏忽打断了我的思路,依然看着影像对我说道,“Q-TIKA,也可能就是你们的楚河街婆婆,她那时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Q-TIKA那一年已经病入膏肓,就在这场演唱会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半瘫了。除了身体的上半部分,其余,包括她的四肢,都已经损毁了,也多亏了科技的力量,让她还能支配自己的身躯。改造也就是那几年的事儿,她还能回来歌唱,是个奇迹……”
“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也能有这般精力吗?”
“不知道,没人能知道,但至少我们看到还有人为之疯狂不是吗?”
确实是个奇迹,那副冷艳的面庞下藏着一颗强大的内心,坚定如恒星的光,让我感到陌生,楚河街婆婆究竟经历了什么令我难以想象。
“问题也就在于此,”拉珍继续说道,“如果她真的就是你说的楚河街婆婆,那么后來留在楚河街的Q-TIKA还是这个Q-TIKA吗?”
我不理解她这句疑问所指,疑惑地望向拉珍。
拉珍也转过头望向了我,拭去了泪水,表情从未如此严肃郑重。
“她,死,了!”拉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刚说过,Q-TIKA是个将死之人,在这场演唱会后不久就死了。连带她那半人半机械的身躯都埋葬了,就在千年以前……”
我忽然回过神,楚河街婆婆是一堆旧代机械,这是毋庸置疑的,她没有曾是人类的记录留存。Q-TIKA就算是半人半机械,也依然可以定义为人,如若消亡,没有理由重生,没有道理!
心底忽然一个念头雷鸣般激起,震得我昏头转向,不知所措。
难道……
再次将目光聚焦在记录仪之上,音乐应该还在继续,只是Q-TIKA的闪光不再引起我的注意,我将目光飘浮到她的身后。
那熟悉的蓝色微光浮现在后面的“鸟身鸟面”上,舞动着……
“这段文件有源码留存吧?”我问道。
“有,什么意思?”
我没有理会拉珍的疑问,兀自启动记录仪的分析器,焦点框闪现了出来,我将视频暂停播放,焦点框对准了Q-TIKA身后那四台“鸟身鸟面”。
“难道……”拉珍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
分析器转动了两秒,画面中闪现出四段文字框:
TK801、GR978、TK800……最后,是我已经熟记于心的“RS100”……
后来的日子,依然平淡地过着,我们像每一个这个时代的人类一样,如止水,就算是没有萨根仪,也可以心无波澜。只是我们不再谈起楚河街婆婆,因为我们都在刻意躲避,躲避一段历史,躲避一种现实。平静只是一种虚表,是虚无的空。在我们都见过了那段影像后,我们从心底就再也没找回过真正的平静,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产生了隔阂,虽然还活着,又似乎感到不存在。可我们都无可奈何,既然选择活在了这个时代,也便接收了各自的命运,将这一切都淡忘,生活也便可以重回原本的轨道了。
只记得拉珍最后一次见我,跟我谈起了她做过的那个梦:
拉珍梦见楚河街婆婆,也就是那台“舞者”RS100,蹲在垂死的歌者Q-TIKA的身旁,不舍离去。Q-TIKA对RS100说:
“属于我的时代就要過去了,我也会跟随这个时代化作尘土飞扬。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RS100微蓝色的光闪了一闪,投射出全息的文字,回复:
“把你的音乐留给我……”
Q-TIKA噙着泪闭上了双眼,她做不到……
这个梦是拉珍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然后转身离开,像楚河街婆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关于楚河街婆婆的故事讲完了,很抱歉我没能给你们一个“美丽”的结局,无论是对于“我”,对于拉珍,还是对于楚河街的婆婆。
但是故事还远没有真的结束。
这一年,人类从一级文明开始迈向二级文明。伟大的银河系,是我们的下一个征途,那里有更广袤的宇宙空间等着我们去主宰、那里也有更美的传说等着我去捡拾与怀念。
浩瀚的星河之间一直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只要你身处在太阳系以外,调准到一个波段,你就能听到这个宇宙间最美的歌声浮现耳畔,那歌声描绘了一个悠远的故事,那歌声是关于人类最长久的坚守与执念。歌声里有千年的往事,歌声里有楚河街婆婆在这座星河间的呐喊与期盼……
(致敬所有被现实拖垮,但依然为梦想而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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