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辉
柳子言是个穷书生,虽满腹经纶,却无心功名,平时靠开馆授徒维持生计。他虽然不是佛家弟子,却有一副慈悲心肠,经常买下一些被捕获的小动物去放生。
这天,柳子言在放生返回的路上,看见几名孩童蹲在一个水坑前,正兴致盎然地逗弄一条黄鳝。这玩意儿头尖尾细,有斑无鳞,身上还有一层滑滑的黏液,要多丑有多丑,柳子言一见之下,不由得心生厌恶,皱眉摆手,起身离开。
刚走出几步,柳子言突然停下来,顿足叹道:“柳子言呀柳子言,枉你是圣人门徒,怎可如此肤浅、以貌取物?”他折返回来,花了两个铜板,从孩童手里买下黄鳝,来到河边,把黄鳝放回水中。那黄鳝颇有灵性,入水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游了一圈后,竟朝着柳子言点了点头。柳子言好生讶异,他突然想到,民间素有望月鳝的神秘传说,据说这种鳝鱼已经修炼成精,会在月满之夜浮出水面抬头望月,吸取月亮精华。
不管这个传说是真是假,不管这条鳝鱼有没有通灵,柳子言心中顿生肃然之意,他双手合十,低眉垂目,目送着那条鳝鱼摆动尾巴,消失在碧波之中。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柳子言正在林中踱步,突然听到从树林深处传来嘤嘤的哭声,赶紧走过去,见一个瘦弱女子正在结环上吊,忙冲上去拦住她,连声说道:“万万不可寻此短见!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女子一边掩面而泣,一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今年十九岁,大家都称她为小鱼儿。小鱼儿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举目无亲的她被卖身为奴,成了一家富户的丫鬟,人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她却是越变越丑,直到遭到主家嫌弃,干脆把卖身契还给了她,将她撵出门去。小鱼儿无处可去,黯然神伤,一时想不开,就走了绝路。
听了小鱼儿的经历,柳子言好生同情,又有几分好奇。一个人能有多丑,才会遭到这种嫌弃?小鱼儿始终以手遮面,柳子言看不到她的长相,他好言劝慰一番后,忍不住说道:“你不能老是遮着脸呀,把手放下来,好不好?”
小鱼儿颤抖着放下双手,低着头不敢正视柳子言。柳子言定睛细看,只见这女孩面黄肌瘦,眼小唇厚,长得确实有点难看。小鱼儿颤声问道:“是不是很丑?”
柳子言正色道:“相貌天定,美丑由心。一个人内心丑恶阴暗,不论外表有多么美丽,也会让人感觉丑陋不堪,只想避而远之;反之,一个人内心是善良的,那她就是美的,即便外表平平无奇,一样会光彩照人。你明白了吗?”
小鱼儿呆呆地听着,她原本灰暗的眼眸里,像是落进了星辰,渐渐亮了起来,她痴痴地问道:“是真的吗?”
柳子言说道:“当然是真的,而且你也算因祸得福,本来还得做牛做马侍候别人,现在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
小鱼儿有些难为情地说:“可是我除了侍候人,啥都不会呀。”顿了顿,她看著柳子言,眼睛里亮闪闪的,说道:“要不您收我当丫鬟吧,我一定尽心尽力,侍候公子!”
柳子言连连摆手道:“我一个穷书生,哪用得着什么丫鬟?”
小鱼儿的语气和眼神一起暗淡下去:“我就知道,公子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你也嫌我丑,对吗?”
听小鱼儿这么说,柳子言没法拒绝了,也怕自己离开之后,她又去寻短见,于是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跟着我吧。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很快,柳子言就发现自己捡到了宝,有了小鱼儿,一切都不一样了:回家后有热饭吃了,衣服破了有人缝补了,伏案疾书时有人捧砚磨墨了,深夜读书时有人沏茶添香了。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两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柳子言性格温和,很少发脾气,可这天回家之后,却怒形于色,狠狠一拳砸在书案上,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句:“真是岂有此理!”
小鱼儿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柳子言气呼呼地说:“我有几个学生,最近情绪很差,偷偷地抹泪,我问过之后才知道,他们几家遇到了同样的事,家里赖以糊口的几亩良田,被当地一个恶霸硬生生给霸占了!”
小鱼儿问:“那个恶霸是什么来头?”
柳子言说:“这家伙外号九头虫,自称有九条命,谁也奈何他不得。他叔父是宫里的太监总管,权势滔天。他仗着叔父的势力,一向横行无忌。这次更是肆无忌惮,竟然霸占了百亩良田,要建什么狩猎山庄,用来招待达官显贵。可老百姓以种田为生,谁愿意断了自己的生路?于是这九头虫就巧取豪夺,威逼利诱,遇到不肯低头的,就派出恶奴硬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这等不法之事!我已经接受了受害农户委托,帮他们写状纸,去衙门打官司!”
小鱼儿面露忧色,说:“那个恶霸势力太强了,想讨还公道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出小鱼儿所料,柳子言的状纸被束之高阁,正所谓官官相护,谁愿意为了一帮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得罪横行霸道多年的九头虫?
柳子言好生郁闷,气得饭都吃不下去,小鱼儿正在劝他,外面车马喧哗,有人登门拜访,来者是九头虫的手下,为首者递过来一个织锦礼盒,里面放着一排金灿灿的元宝,一脸假笑地说道:“柳公子,我家老爷一向敬重读书人,对您慕名已久,这次有点误会,这是我家老爷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柳子言冷笑一声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种脏钱我多看一眼,都怕玷污了眼睛。回去转告你家老爷,善恶有报,如果不想祸及满门,就早点把侵占的田地还给那些农户,一切还来得及!”
为首那人当即翻了脸,恶狠狠地说:“我家老爷临行前早有交代,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是你自找的!”
柳子言一向温文尔雅,这次却忍不住用手指着门外,发出一声怒吼:“滚!”
待车马之声远去,柳子言仍然余怒未消,小鱼儿站在他的身后,轻声提醒道:“公子,这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柳子言突然问道:“小鱼儿,你怕吗?”小鱼儿用她的沉默,做出了回答。柳子言叹了口气,小鱼儿不害怕才是怪事。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是在怪自己多管闲事、惹祸上身吧?
这天,小鱼儿去镇上采买物品,天黑透了还没回来,柳子言的心顿时悬了起来,难道九头虫为了报复自己,把小鱼儿当作了目标?柳子言急坏了,他顺着小鱼儿去时的方向找去,刚走出没多远,就见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正是小鱼儿,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声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原来,刚才小鱼儿在经过一片树林时,被两名蒙面人劫住,将雪亮的钢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让她阻止柳子言继续控告下去,要不然他们两个都没有好果子吃。
小鱼儿哭着说:“公子,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柳子言叹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如果我不再管这件事,也许从此安全了,可那样的我虽生犹死,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你愿意看到那样的我吗?”
小鱼儿止住哭泣,呆呆地看着他。柳子言欲言又止,他想对小鱼儿说,一切已今非昔比,过去我能给你带来庇护,现在只能给你带来霉运和危险,你应该及早离我而去,离得越远越好。但柳子言鼓了半天勇气,却怎么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小鱼儿沉思不语,眼里的泪水渐渐干了,脸却突然变红了,红得有几分妖艳。柳子言愣了一下问道:“你的脸怎么了?”小鱼儿的脸变成了通红,有光焰在上面跳动,她用手指着前面惊呼:“我们的房子着火了!”
柳子言回头看去,果然,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着火的正是他的房子,小鱼儿哭喊着要去救火,被柳子言拉住了,他一脸平静地说:“火势太大,救不了了,别把人再搭进去。”
小鱼儿恨恨地喊道:“一定是那帮丧尽天良的家伙干的!”柳子言叹道:“这还用说吗?不过我早有心理准备,这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威胁和恫吓的升级罢了,只要我不屈从,他们迟早会对我下手的!”
小鱼儿沉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房子被烧成了灰烬,好在附近还有几间用作学堂的草庐,让两人不至于露宿荒野。柳子言一夜无眠,打定了主意,纵然有万般不舍,也得逼小鱼儿离开,天一亮就让她走。自己心中再无牵挂,就可以轻装上阵,哪怕豁出这条性命,也要和九头虫斗到底。
第二天清晨,晨光洒进草庐,四周一片静寂,柳子言呼唤几声,却没有任何回应。难道小鱼儿出事了?柳子言查看一番后,否定了这种可能,她的床铺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张小桌子上摆满了各色菜肴,都是自己最爱吃的菜。
柳子言什么都明白了,他缓缓闭上眼睛,一颗心充满了悲凉。他本来就想劝小鱼儿离开的,可她还是过于心急,主动弃自己而去了。同樣是离开自己,但这两者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呀!
柳子言握紧了拳头,他把满腔的悲凉,都化作了对九头虫的怒火。
然而,当柳子言再找到那些失地农户,动员他们继续向上控告时,他却接连碰了钉子,多数农户泄了气,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再告下去也是白费力气,说不定还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九头虫暗中无所不用其极的威胁,让这些老实的农户们心生惧意。
柳子言路过那些被夷为平地的良田时,发现狩猎山庄已初具雏形,九头虫带着一帮恶奴,纵马来去,气焰嚣张。看到冷冷观望的柳子言后,九头虫面露轻蔑之色,朝着柳子言的方向,猛地甩动马鞭,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柳子言面部肌肉一阵抽搐,仿佛那鞭子真的抽到了他的身上。
柳子言很清楚,在这一亩三分地,想扳倒九头虫,比登天还难,他思来想去,决定向一位忘年之交求助。早年间他游学四方时,在一家寺庙借宿,遇到一位气宇不凡的老者,两人对弈谈学,相见恨晚。临别时老者才道出身份,原来他是前任阁老文居正。文阁老名满天下,却没有一点架子,他对柳子言这个后生晚辈青眼有加,盛邀他有空时去自己家中做客,有为难之事也可以找自己帮忙。
柳子言生性清高,不愿落个攀附之名,并没有去拜访过这位忘年之交,如今不法之徒一手遮天,让他徒呼奈何之余,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位以正直著称的前任阁老。文阁老虽已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但门生故交遍布朝野,连天子都敬他三分,只要他肯仗义出手,九头虫就算真的有九条命,恐怕也得一一交待。
文阁老身居金陵,离柳子言家乡有千里之遥。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柳子言背上行囊踏上征程,到了正午时分,突听身后传来呼唤之声:“柳相公,等等我!”柳子言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人远远奔至他面前停下,朝他抱拳施礼。那是个中年壮汉,剑眉星目,一脸正气。
柳子言好生诧异,打量着他说道:“这位兄台,我们见过面吗?我怎么没印象?”
那人说道:“相公不认识我,我却认识相公,你在县衙公堂上代呈诉状,控告恶霸九头虫时,我就在堂下人群之中,对你好生钦佩。你虽然是读书人,但侠义之风,却令我这个江湖客都自愧不如!”
柳子言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那人又道:“在下姓童名安,以走镖护镖为生,早就想为相公效犬马之劳,为铲恶锄奸尽微薄之力,只是我一介武夫,打官司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听说你要千里远行,为受害者讨还公道,这下我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就让我护送你一路前行,可好?”
柳子言摇头说道:“这如何使得?我跟你非亲非故,怎能受你如此恩惠?如果我盘缠丰厚,雇你护送,倒也无妨,无奈我囊中羞涩……”
童安一听,勃然变色道:“相公如此说,却是小看人了。难道只能你重义轻利,别人就都唯利是图吗?”
柳子言愣了愣,深施一礼说道:“请恕柳某失言之罪!”童安转怒为喜,赶紧伸手相搀,说道:“相公毕竟是文弱书生,这一路盗匪横生,没人护送怎么行?何况那个恶霸九头虫也未必会善罢甘休,很可能派出杀手,在半途加害相公,我绝不能任由这种情况发生,请相公别再推辞了。”
柳子言心下感动,握住童安的手,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我们就以兄弟相称!”“这就对了!”童安喜形于色,伸手往前一指,“前面有一座酒楼,咱们先去喝两杯。”
两人上了酒楼,招呼伙计上菜,酒菜刚刚上齐,桌边突然多了一人,伸着脖子,瞪着酒菜,不停地咽口水。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后生,二十多岁年纪,生得獐头鼠目,奇丑无比。柳子言打量着这个人,总有似曾相识之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时童安已经站起身,作势要驱赶那人,被柳子言伸手制止,他朝那人拱拱手,客气地问道:“这位朋友,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说道:“我叫阿善,以务农为生,家乡发大水,淹了房屋田地,没办法,只能出来投亲,不料亲戚势利,不肯收留,我流落在外,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说到这儿,阿善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饭菜,涎着脸又道:“这位相公,一看您就是个好心人,能不能赏我几口饭吃?”
童安向柳子言连使眼色,显然是在暗示他别答应阿善,柳子言却视若不见,也不嫌阿善腌臜,伸手拉他坐下,温言说道:“快吃吧,多吃点,不够了我再点!”
这下阿善可逮着了,左右开弓,好一顿风卷残云,吃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童安皱着眉沉着脸,看样子早就没了胃口,柳子言倒是一点儿都不嫌弃,一边吃一边乐呵呵地看着阿善大快朵颐。
从酒楼出来,童安忍不住说道:“柳兄,我知道你心好,喜欢扶危济困,但江湖路险,人心难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柳子言不以为然地说道:“有防范之心是对的,但也没必要草木皆兵,我和阿善只是萍水相逢,以后连再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怎么坑我、害我?”
童安苦笑一声道:“柳兄,你回头看……”
柳子言回身看去,只见离自己一箭之地,有人正不紧不慢地跟着,不是阿善又是谁?柳子言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跟着我?”
童安分析道:“有两个可能,要么他是真正落魄了,看你这个人好说话,索性缠上了你;要么他是心怀不轨之徒,盯上了你行囊里的财物……”
柳子言眉头微皱道:“你认为他是哪一种?”童安不假思索道:“我认为是第二种,俗话说相由心生,就看他那奇丑无比的面相,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很少有看走眼的时候。”
柳子言正色道:“容貌好坏先天生就,品性优劣后天养成,以貌取人,绝非正途。仅仅因为他长相不好,就拒绝对他施以援手,一旦他出了什么事,我们良心何安?”
童安苦笑道:“柳兄满腹诗书,我哪辩得过你?你看着办吧,反正有我坐镇,料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柳子言看着远处,只见阿善坐了下来,倒着鞋里的碎石子,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柳子言问童安:“我要不要去叫他过来?”童安说道:“那就不必了吧,他既然盯上你了,你躲都躲不开,不信等着瞧吧。”
童安果然没说错,傍晚时分,两人刚刚在客店投宿,门外便传来吵嚷之声,两人出去一看,只见阿善正和店伙计吵得不可开交,看到柳子言后,他顿时来了精神,扯着嗓子说道:“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家公子,你们狗眼看人低,居然说我住不起店,想浑水摸鱼!”
店伙计问柳子言:“相公,你认识这个人吗?他说是你的随从。”柳子言点头道:“你行个方便,就让他在我们的房间里落脚,我再给你们补一份钱。”说着,他掏出一点碎银,塞到店伙计手里。
钱倒是补足了,但房间里只有两张床,有一个人得睡在地上。阿善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往床上一倒,两只破鞋往空中一踢,很快就发出了如雷的鼾声。童安气坏了,撸起袖子要拖他下来,柳子言忙制止道:“他肯定是累坏了,这种小事何必计较?我睡地铺就是。”
童安恨恨地瞪了一眼床上的阿善,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柳子言说:“还是我来吧,走镖这么多年,风餐露宿惯了。你一介文弱书生,睡在地上别弄坏了身子。”“那怎么行?”柳子言说,“你是为了我才受跋涉之苦,我睡在地上天经地义!”
两人推让了半天,才商量出一个办法,轮流睡床铺,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柳子言是前半夜,但他实在太累了,一觉睡到天亮,睁开眼睛,见童安盘膝坐在地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柳子言好生过意不去,问道:“童兄,你一晚上没睡吗?都怪我……”
童安摆手示意,两人来到外面,童安面色凝重,语气低沉地说:“柳兄,你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险些就把命丢了。”柳子言大惊失色道:“发生了什么事?”
童安說道:“我提防着阿善,一直在装睡,后半夜的时候,借着月光,我看到他从床上慢慢坐起来,盯着你的床铺,脸上杀气毕露,把手伸向腰间,分明是在掏武器,我惊出一身冷汗,若在斗室之中跟他交手,很可能误伤了你,何况我也不知他身手高低,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情急之下咳嗽一声,他这才受惊般缩回手,重新躺好……”
柳子言脸上变了色,问道:“这么说他真的是盗匪之流,想谋夺我们的财物?”
童安缓缓摇头道:“行囊就放在床头,他看都没看一眼,恐怕他感兴趣的,并不是我们的财物,而是你的性命!”
柳子言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没错,你与人为善,并没有得罪过其他人,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阿善就是九头虫派出的杀手,刻意接近你,就为取你的性命。”
柳子言脸色灰败,连眼神都有点黯然,他又一次错信他人,差点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说不定还会连累了童安,他有气无力地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童安说道:“如果只有一个阿善,相信我能应付得了,就怕他有同伙策应,那就麻烦了。依我看避之为上,附近有一条小路,平时罕有人迹,不如我们从这条小路走,先甩掉阿善再说。”
事到如今,除了听从童安的安排,柳子言还能怎么做?只听童安说道:“我玩了一出障眼法,把行囊里面的银两都取出来了,其他东西只好丢下了。阿善看见行囊还在,肯定会以为我们还没离开,这就是我们金蝉脱壳的机会,我们现在就走!”
就这样,柳子言跟着童安,离开官道,走上小路。这条路荒草蔓延,崎岖不平,柳子言走得气喘吁吁,不时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童安走惯了这种路,看上去脚步轻松。后来,他的绑腿被荆棘扯开了,他弯下腰重新绑好,便落到了柳子言身后。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盯着柳子言的后背,表情变得无比狰狞,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柳子言正往前走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嗵”的一声,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惊得连退数步。只见童安手持一柄利剑,正恶狠狠地向他刺来……
由于柳子言突然转身,又急退数步,童安自以为必中无疑的这一剑就落了空,他持剑站定,缓缓摇头道:“我并不想跟你正面对峙,不知道你为何要回头……”
柳子言脸色惨白,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才是真正的杀手!是九头虫让你来取我性命的,对吗?”
“没错!”童安冷冷地说道,“如果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阿善从中作梗,你哪能活到现在?柳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该死的是九头虫,而不是你,但我只是个杀手,只管收钱办事,是非曲直跟我无关。对不住了!”
寒光一闪,童安又持剑刺来,柳子言闭上眼,静待死神来临。突然,他又听到“嗵”的一声,接着是童安的一声厉喝:“谁?别藏头缩尾的,出来!”
从高处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往哪儿看呢?往上看啊!”童安循声望去,只见树上坐着一个人,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手里还拿着一块石头,居高临下向童安掷去,童安急忙错身闪开,那模样已有几分狼狈。
柳子言惊喜交集,叫了一声“阿善”,他这才明白,阿善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童安的障眼法也没能骗过他,刚才就是他在树上投石示警,才让自己躲开了那致命一剑。
阿善从树上一跃而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对童安说:“今日有我在,你休想伤他分毫!”童安冷哼一声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很快,双剑交击,寒光迸闪,两人斗在一起。一开始柳子言还有些担心,生怕阿善不是童安的对手,可看了一会儿就放心了,尽管他不懂武功,但也能看出阿善身姿轻盈,更加游刃有余;而童安鼻息渐重,渐渐支撑不住。果然,阿善剑锋所向,童安血染衣襟,他见势不妙,掉头落荒而逃。
阿善收剑入鞘,来到柳子言面前,嘻嘻一笑道:“柳相公,受惊了!”
柳子言满腹困惑,先谢过阿善救命之恩,又问起他的来历,但阿善并没正面回答,他微微一笑道:“相公重义轻生,为他人之事赴汤蹈火,我为什么不能拔刀相助,尽一点绵薄之力?相公无须多问,我自会仗剑护送。”
阿善说到做到,自此之后,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柳子言。一路行来,凶险重重,九头虫不肯善罢甘休,又接连派出了几路杀手,在途中伏击。尽管阿善武功高强,才智出众,把各路杀手一一击退,但自己也受了几处或轻或重的伤,尤其是左肩被毒镖击中后,险些丢了性命,好在他用内力逼出了余毒,继续全力以赴护送柳子言。
再经过一处险峻峡谷,就能踏上官道直抵金陵了,但就在这处峡谷里,他们遭到了最致命的一次伏击,三名杀手同时出击,要让两人葬身于此,阿善奋起反击,三名杀手中一个中剑而死,一个坠崖而亡,一个负伤而逃,但阿善也连中数剑,全身都被鲜血染红,映着落日余晖,更添悲壮色彩。
在阿善的拼死护卫之下,柳子言安然无恙,他把阿善抱在怀里,不停嘶喊着他的名字。阿善强撑着一口力气,断断续续地说:“你把我葬在这里,不要再回头,一路往前走,很快就能到金陵,千万不要离开官道,路上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了……”
柳子言怎肯弃阿善而去?他吃力地挪动着阿善的身体,想把他背到背上,带他去治伤。阿善推开柳子言说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中了那支毒镖,未及时排毒疗伤,已经错过了自救的机会,我说逼出了余毒,是骗你的,其实从护送你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抱了必死之心……”
柳子言满脸是泪,泣不成声地说道:“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阿善痴痴地看着他,突然间说出了一句话:“我永远记得你当初对我说过的话:相貌天定,美丑由心,一个人内心是善良的,那她就是美的,即便外表平平无奇,一样会光彩照人……”
此话一出,犹如五雷轰顶,柳子言整个人都呆住了,失声叫道:“小鱼儿?你是小鱼儿?”
阿善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眼神却渐渐涣散:“公子,你从我的容貌中,难道从來没有看出小鱼儿的影子吗?”
柳子言豁然顿悟,怪不得自己第一眼看到阿善时,就有似曾相识之感,他跟小鱼儿果然长得很像,只是这两人一男一女,毫无关联,他压根没往那一层去想。问题就在这里,两人虽然长得很像,但身材却相差甚远,一个是弱质女流,一个是魁伟男儿,他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阿善看出了他的困惑,惨然一笑说道:“公子,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在顽童手里,救下了一条鳝鱼,把它放生……我、我就是那条鳝鱼啊……”
柳子言彻底蒙了,大脑一片空白,喃喃自语道:“小鱼儿……阿善……鳝鱼……原来这两个名字……可你明明是人,怎么会是鳝鱼……”
阿善轻声说道:“天下万物,只要修炼得当,或因缘巧合,或神仙点化,皆可成精为怪,甚至得道成仙。我本是清波之中一条黄鳝,得日月精华,经潜心修炼,才化成人形,但毕竟为天道所限,只能化为女儿身……”
柳子言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阿善说道:“因为黄鳝是雌雄同体,初时为雌,生殖一次后,才会转变为雄性,我一心修炼,从未生殖,即身为雌性,化为人形时,只能是女儿身……”
柳子言颤抖着说道:“因为我救了你,所以你化身为小鱼儿,前来报恩……”
“没错。”阿善说道,“我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公子,哪承想天意弄人,恶徒横行,公子身处险境,我身为女流之辈,却有心无力,没法保护公子……”
柳子言叹道:“原来你当初离开我,并不是因为贪生怕死。对不起小鱼儿,是我错怪了你。”
阿善说道:“我重归清波之后,经过生殖繁育,由雌性转为雄性,再化为人形,便成了男儿身,那一刻我喜不自禁,终于可以倾尽全力保护公子了……”
柳子言泪如雨下,一时间泣不成声,阿善帮他擦干眼泪,眼里柔情无限,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公子,你忘了小鱼儿,也忘了阿善吧……”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柳子言葬了阿善,深深地磕了几个头,毅然决然起身,他决不能让阿善白死,他一定要用九头虫的性命,祭奠阿善的亡灵。
柳子言到达金陵后,顺利拜访了文阁老。文阁老听闻柳子言所述,立即联合了朝中正直之士,决心以此案为契机,扳倒那个权势滔天的太监总管,可对手树大根深,又豈肯轻易就缚?
不久之后,奉旨钦差来到柳子言的家乡,查办九头虫霸占百亩良田之案。等到上了公堂,双方对峙之时,柳子言才知道面对的阻力有多大,九头虫显然也明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不惜以数倍重金,和每一位受害农户签订了田契,有不肯就范的,就威胁灭其全家。他一手遮天已久,那些农户有谁不怕他?因此在公堂之上,农户们噤若寒蝉,竟然没有一个敢挺身作证。
钦差翻阅着卷宗,问柳子言:“不是还有一个叫小鱼儿的知情者吗?你可以唤她前来作证……”
柳子言呆了一下,顿时陷入沉默:他如果据实禀报,会显得过于荒诞,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对他自己有弊无利;可是如果隐去实情,只说小鱼儿当初已弃自己而去,又如何对得起她为自己洒尽的一腔热血?柳子言微一沉吟,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便说出实情会让自己陷入更大的被动,他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等柳子言说出黄鳝报恩的故事,堂上堂下一片哗然,九头虫笑得捂住了肚子,对钦差说道:“大人,这下你知道他是何等人了吧?脑子有毛病,成天痴心妄想,我只不过是最大的受害者罢了!”
就在这时,突然从堂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我家公子从不妄言,我来为他作证!”只见一个年轻女子迈步走到堂上,掀去垂着面纱的草帽,露出一张奇丑无比的脸。柳子言一见之下,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失声叫道:“小鱼儿,你不是已经……”
小鱼儿跪倒在公堂上,面对钦差说道:“此事内情曲折,请容民女慢慢道来……”
原来,小鱼儿当初告诉柳子言的身世,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父母早亡是真,当过丫鬟是假,虽然她早早失去双亲,但因为从小有哥哥护佑,并没有受过生活风雨的侵袭。可惜哥哥能护佑她的身体,却无法护佑她的心灵,她因容貌丑陋,饱受嘲讽,内心自卑不已,直到那天早上,她躲在一棵树后,亲眼看见一个年轻书生救下一条丑丑的黄鳝,亲耳听到他说出那番不可以貌取人的话。
小鱼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话,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她的命运不可逆转地和柳子言联结到一起。她算好时机,假装上吊自尽,留在了柳子言身边,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后来,柳子言仗义出手,时刻身处危险之中,小鱼儿只恨自己身为女流,不能保护公子。无奈之下,她只能离开柳子言,去求哥哥帮忙。听了小鱼儿的讲述,哥哥也深为感动,他化名阿善,仗剑相护,以生命为代价,兑现了对妹妹的承诺。
没人比哥哥更了解自己的妹妹,阿善看出小鱼儿对柳子言已情根深种,他虽然对柳子言也极为钦敬,却并不愿意妹妹和他结为连理。柳子言过于刚正,宁折不弯,这种性格注定一生坎坷,他更愿意自己的妹妹嫁一个普通人,过一份宁静的生活,于是阿善编出了那个黄鳝报恩的故事,只有让柳子言把小鱼儿当作一个已逝之人,才能彻底断了两人的缘分。他这么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妹妹在柳子言心中留下一个贪生怕死、弃主而逃的形象,他要让柳子言永远记住妹妹的好,这才不枉费妹妹的一番苦心。
阿善在镖毒攻心、自知难逃一死后,就通过驿站传递的方式,给妹妹寄出了一封信,希望妹妹明白自己的苦心,借那个黄鳝报恩的故事,和柳子言从此彻底了断。
捧读着哥哥的绝笔信,小鱼儿泪如雨下,她还能说什么呢?自己虽然痴恋柳子言,但并不敢奢求跟他结为连理,能将错就错,在他心里永远留一个位置,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可她又没能控制住对柳子言的关心,藏在人群之中,静观公堂审案,在柳子言陷入绝境后,她还是忍不住挺身而出了。
听完小鱼儿的讲述,堂上堂下一片沉寂,那种如泣如诉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
小鱼儿转过身,向着堂下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我家公子仗义执言,为了大家的利益,身陷水深火热之中,我恳求了解内情的乡亲,都能出来为他作证。我知道很多人遭到了威逼利诱,也能够理解大家自保的想法,可这世上毕竟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宝贵,不是吗?我求求大家了……”
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说得倒轻巧,谁不怕死啊?”
小鱼儿突然一咬牙,拔出一把匕首,刺向自己胸口,顿时鲜血迸溅,染红了衣服,在倒下去的一刹那,她缓缓说道:“小鱼儿愿以死明志,请大家为我家公子作证!”
柳子言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小鱼儿,眼含热泪,颤声喊道:“小鱼儿,你怎么这么傻?”
堂下一片哗然,突然有人大喊:“我来为柳公子作证!我是被九头虫威逼封口的!”接着又有人叫道:“我是被九头虫收买的,田契是事后补签的,我不是东西,我也要为柳公子作证!”
接二连三有人走上公堂,形势顿时逆转,小鱼儿用她的鲜血,唤醒了一个又一个麻木的灵魂。
柳子言什么都不管了,他把小鱼儿抱在怀里,朝着医馆飞奔,小鱼儿眼睛慢慢合拢,气若游丝地问道:“公子,有人肯给你作证吗?”柳子言连声说道:“有,有!你放心,所有人都站出来了,所有人都在为我作证!天理昭昭,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恶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好在经过及时止血治疗,小鱼儿终于转危为安。九头虫的一桩桩罪行,随着霸田案,都被揭发出来,判了秋后问斩之刑,连那个不可一世的太监总管和他的一干党羽,也尽数灰飞烟灭,树倒猢狲散。
经此一役,柳子言名满天下,朝野皆闻,他放弃了入朝做官的机会,仍然以教书为生,有越来越多的良才能人拜在他的门下,据说最兴旺时足有门徒三千。
有不少名门闺阁向柳子言抛出了红绣球,其中不乏远近闻名的绝色佳人,但柳子言毫不动心,让很多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居然娶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姑娘,而且白首到老,恩爱不渝。
(发稿编辑:朱虹)
(题图、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