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命运的忧叹

2021-07-20 10:46庞美凤
文艺论坛 2021年2期
关键词:生存困境救赎哲思

庞美凤

摘 要:当代社会仍然普遍存在“三十未立”“四十仍惑”“五十不知天命”的现象。赵燕飞的中篇小说《组团去天堂》通过滑稽的故事情节与语言技巧、交错的叙事方式以及对终极救赎的探寻来试图呈现与解答当代青壮年人群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企图实现自我救赎与救赎他人,充满着人性关怀与人生哲学。

关键词:《组团去天堂》;生存困境;精神困境;救赎;哲思

孔子曾提出,人在不同阶段所应达到的理想生活状态:“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后世的仁人志士多以孔子的金句玉言来规划自己的人生。然而这种人生轨迹的预设在赵燕飞的中篇小说《组团去天堂》(《雨花》2016年第6期发表,《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2016年第8期同时转载)中被颠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巨变,人的寿命也在延长,在当代社会中,仍普遍存在“三十未立”“四十仍惑”“五十不知天命”的现象。面对人与人的距离、生存的困境、精神的迷茫等当代社会人的种种问题,赵燕飞在饱含着对社会青壮年终极的人性关怀的同时,企图探寻解决问题的方法。

滑稽艺术的全面应用

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是“确实有点滑稽”,看似讽刺了平安夜这一天的滑稽事件——八方小区举办白事,所邀请来唱挽歌的歌手却演奏节奏欢快的歌曲。实则,“滑稽”为小说的情感基调,全篇都在讲述一件滑稽的事件:生活中毫无交集的人,在平安夜里组团去天堂。作者在这篇滑稽的叙述之中,介入了许多偶发性因素。如圣诞老人的偶遇、去天堂交通工具的偶得、途径站点的随机、组团成员的偶然。无论是小说主要人物,还是小说事件发生的环境,都给小说情节的发展带来巨大的偶然性。一系列的偶然让小说情节的展开蒙上了一层滑稽的艺术外纱,并在这层滑稽外纱中开始了不合经验却合逻辑的情节铺展。

如果说,小说情节是各类违反常规的事件组合起来的滑稽情节,那么小说内容却是一种赤裸裸的滑稽讽刺。以素颜假扮圣诞老人为例:素颜装扮成圣诞老人挨家挨户送礼物本为一件滑稽事件,但却从中折射了一种以素颜与邻里关系为代表的现代小区冷漠的邻里社会关系。

中国俗语有云:远亲不如近邻。但素顏和小区人物的关系却是这句俗语的相反写照。素颜化身圣诞老人给同楼层的小区住户送礼物,“想最后一次好好感受人间的笑脸”。1205住户是一位年轻妇女开的门,她甫一见到圣诞老人,“脸上的表情充满戏剧性”;她呼喊出来取礼物的女儿是一派天真邪恶。1207住户家中有人,却没有开门。1208住户直接破口大骂送礼物的圣诞老人为“神经病”。从伪善客套、毫不理会到破口大骂,关系不断紧张升级,短短一段时间、区区一个楼层的场景再现,却展现了三组不和谐的邻里关系。反观组团到天堂的八个陌生人却能处在荒野上畅玩。这不正是一组正反画面的强烈讽刺?小说开篇提及的市民时代和渔民时代正对应了这两组正反画面。素颜与周围邻里关系正是市民时代的写照。渔民时代展现的是一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和谐邻里关系,陌生人之间融洽的相处正是渔民时代的模拟变形。现代都市社会的人所生活的时代实质上就是市民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一间间房子划分区域,形成不同大小的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交错重合的机会越来越少,人心的距离也随着生活空间的分割变得越来越远。

小说使用滑稽的语言技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

1.人物之间的对话没有用双引号引括在内,作者有意省略本该使用双引号的地方,变对话为叙述。这种无双引号形式的对话并未给小说中的陌生人带来心灵上的交谈障碍,反而在视觉形式上使读者的心理产生一种特殊的感受——人物一切对话只是一种心如止水的叙事。小说中超常规的标点符号的应用真实表现了小说人物对现实生活的调侃意味。

2.人物之间的真实姓名一概没有透露,只是以人物最为突出的外貌特征命名,人物在“认识”这一层面产生隔阂,对上述的“陌生人关系距离比邻里关系近”形成二次调侃,陌生人能够坦诚相待其实只是一种短暂性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就像市民时代转换成渔民时代一样,并不能长久。

小说的滑稽艺术虽服务于小说内容,但语言形式上的滑稽又与内容相互映衬,使小说所承载的思想内涵更为形象而丰富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叙述方式的交错处理

任何小说叙事都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时间序列,一种是小说讲述的故事自身的时间序列,称为故事时间,体现在叙述方式上则是一种线性叙述方式,另一种是故事在叙述话语中的时间序列,称为叙述时间,体现在叙述方式上可以是一种线性叙述方式,也可以是一种非线性叙述方式。《组团去天堂》故事的发生和发展都集中在一个平安夜,但作者并不以单纯的线性叙述方式对这个故事进行铺排讲述,而是将线性叙述和非线性叙述两种方式融合在作品中,交错叙述。

在“组团”这个故事的人物组合上,作者以剑眉随机停车和素颜随机选择两个因素为动因,造成乘客出场的随机性结果。作者从车上成员已有的人生轨迹中节录他们部分的生活“横截面”,以非线性的叙述方式向读者展示了众多组团成员零碎的生活片段。故事伊始,所有人的人生经历都是零陈述,随着人物的增多、故事的发展,各个人物的人生轨迹通过各自的口头言说暴露在其他人物的耳目中。小说以主要人物的各自生活轨迹为核心,展现了当代社会各个年龄阶层的真实状态。作者选择了高中生、初入社会的青年、入社会多年的青壮年三类人,还略述了在市民社会生活的小女孩、即将埋入黄土的老人。虽然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个都市社会里,却有着不一样的人生轨迹,指向的是不一样的悲剧的生活状态。按小说主要人物的出场顺序排序,小说情节可组成六大叙述系列。

序列1:素颜是一位初入社会的女青年,曾为男友放弃保研但最终恋爱失败,如今处于不断失业的状态,生活态度消极。

序列2:剑眉工作单位不详,自称是一位普通志愿者,曾在老家当过两年中巴车司机,如今年近三十却一事无成。

序列3:马尾巴和青春痘是两名高中生,如今正处于热恋期,生活阅历单薄。

序列4:金鱼眼是一位股民,曾富可敌国,在一次股灾中损失惨重,一蹶不振,如今选择自杀。

序列5:紫貂疑为一位“援交”少女,穿着金贵,实则内在粗鄙,如今醉酒昏沉,欲寻死却没有勇气走向死亡。

序列6:纸片和乱发两位皆为股民,曾风光无限,却在股市中损失惨重,借高利贷翻盘无果,遂深山避债以期东山再起,如今为流浪汉。

以客观的时间走向来看,以上六个叙述序列的主人公们的人生轨迹并无交汇点,他们的身份在自身没有透露之前是一片盲区,于他人面前只是“如今”的状态。作者却有意将六个叙述序列的人生轨迹编汇入小说,从“如今”的状态回述“过去”的人生经历,把人物过去、未来的任何意识和经验都改造成一笔带过的口头陈述。同时,作者对众小说人物关乎“如今”状态的“前因”,有的简而述之,如对金鱼眼、纸片和乱发如今潦倒的状态有前因后果的交代:沉迷股市导致破产,最终穷愁潦倒;素颜不断失业的原因在于她对同事的种种不满。有的“前因”却隐而不述,如剑眉为何没有了老家稳定的工作,紫貂为何醉酒后寻找地狱。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立的人生轨迹,作者却将各条独立的线扭转交汇在开往“天堂”的公交车上、在公交车爆胎的荒野上,并在各线条交汇的节点上展示了一场由“前因”带来的“后果”性悲剧——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生死未卜。这些叙述方式给人造成思维上的跳跃和时间上的交错混杂,使小说内容的张力无限扩大。读者需通过各人的口头信息的粘合才能描画出每个人物生活的大致轨迹,同时也易陷入小说内容的无限沉思中。

但从发生学的角度看,以上六个叙述序列的主人公们的人生轨迹是一种衔接的人生展示。今日高中生的青春浪漫、热恋激情,都是青壮年的过去;今日的青壮年所经历和承受的,必将也是高中生们明日面临的人生困境。素颜曾经的恋爱状态,也许就是序列3场景的再现;素颜和剑眉如今的单身状态,也许就是序列3的结局;序列5也许是素颜过去某一日买醉的情景再现;序列4的人生也许就是序列6的人生的历史循环,只是观念不一样,所造成的结局不一样。小说开头滑稽地叙述了一位已逝老人的身后事,是所有人的最终归宿。以任何身份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人,其生命的尽头都是死亡,是归于尘土,尘埃落定。

在“去天堂”这件事情上,作者采取的是一种线性的叙述方式,将故事的发生时间集中于一个连续的时段——平安夜。小说的叙述时间是按照故事时间展开情节的:圣诞老人派发礼物——意外获得交通工具——陆续有乘客上车——车开至荒野爆胎——众人玩游戏——金鱼眼跳楼与紫貂失踪——众人寻找紫貂……时间从黑夜走向天明,小说人物的真实身份也慢慢通过旅途对话所透露的信息汇聚成为一个立体的人物,其各自的经历慢慢明朗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如果说以时间为序的线性叙述方式是一条自西向东的主干河流,那么以非线性叙述为主的小说人物的人生经历就是主干道南北方向上的支流,支流各自獨立发展,从自己的源头自南北慢慢汇入主干道。时空交织、事件交错,细针密线连缀成一张向四方辐射的张力网,主干道上的水流因各支流的汇入而更加汹涌澎湃。

终极救赎的隐秘探寻

开往天堂的公交车上乘客可分为两类人:一类是仍处于校园象牙塔内部的学生人群,以序列3的马尾巴和青春痘为代表;一类是已踏入社会的青壮年人群,以除了序列3外的其他小说人物为代表。

序列3的学生是小说各类人物中的一股清流。他们不必面对社会的尔虞我诈,不必在社会的洪流中起起伏伏,不必承担赡养老人、抚养幼小的生存压力,他们只需单纯地做学生、享受青春。他们上车之后面对司机(剑眉)极具暗示性的人生话题提问“你们去哪儿”时,这些高中生茫然无助、不知方向,却也坦然地随波逐流——你们开到哪我们就去哪。他们对未来没有规划和期待。当他们遭遇困境时,年幼的优势会让他们获得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如小说中,素颜为不会喝白酒的马尾巴挡酒,紫貂失踪众人忙寻时,剑眉建议马尾巴和青春痘留在原地守候。在作为学生的不自由和作为受监护、受抚养的身份的自由中,他们明显从不自由之中寻找到了更大的自由。

另一类人物有明显的不同,作者也明显着墨于此。面对“去哪里”的提问,他们目标明确,素颜的短期目标是欲在圣诞夜将圣诞礼物派发出去,赢了剑眉;剑眉想给素颜帮忙;失意哭泣的金鱼眼“想去天堂”;醉酒的紫貂想去地狱;纸片和乱发只想在寒夜里获得温饱……他们的目标或具体、或抽象,却终归属于一己的考量。社会青壮年人群不同于学生人群,他们每面对一个难题,如清醒/困惑、成功/失败、坚守/放弃、生存/死亡,都是一个重大的人生课题,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他们有的坚守“青山”,伺机而动;有的放弃坚守,选择超脱一切,奔向死亡;有的逃避现实,却又怯于逃脱,始终庸碌。

他们在社会中碌碌求存,却处处碰壁,在无路可寻的时候,想到了一种终极安稳的归宿——天堂。天堂即死亡。小说写“死亡”,先从语言上的渴求开始,由投资遭到重大挫折的金鱼眼开始。他泪痕满面,寒夜醉酒街头,他面对素颜“去哪里”的询问,第一反应就是“想去天堂”,他的理性意识在醉酒状态下受到麻痹,“酒后吐真言”。紧接着在公交车的下一站有紫貂轻蔑的回复“去地狱”,这是死亡在人的思维领域的横向扩散,说明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深困其中的人更是不少。真正开始将死亡从语言、思维转化为实践的是素颜。素颜怒斥紫貂并用自己随身的修眉刀示范割动脉。割动脉事情虽被剑眉平息后,但众人对于死亡的追逐并未停歇。青春痘提议玩杀人游戏——杀人游戏实际上是一种形式上的杀人。在提议“杀人游戏”被否定之后,虽然其他形式的游戏还在继续,但这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小说情节在跌宕起伏之后,死亡实践真正展开,金鱼眼是“去天堂”的最终实践者,他不堪重压,不要身前名,不管身后事,最终选择最极端的解脱方式。

在他们走向“死亡”的路上,小说曾多次提及“手机信号”这一象征性意象。公交车在走向郊区时,金鱼眼“低头皱眉看手机”,素颜把玩已被分离的手机壳和电池;公交车在荒野上爆胎的时候,众人第一反应是借助手机求救,但“所有人的手机,都没有信号”;金鱼眼跳下阳台后,他们欲求助120无奈手机没有信号……手机象征着一种外界的救赎力量。当他们疲乏、精神空虚的时候,希望有亲密的人通过手机信号来填补他们的精神空虚;当他们踩在死亡的边缘线上的时候,他们欲借助手机信号联系外界求救;当他们想将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时候,他们欲借助手机信号向外界呼救。然而,没有外界的力量给予他们援助,他们只能依靠自身的解救。小说中素颜通过与剑眉的心灵沟通,拉近了彼此心的距离,看似得到了心灵救赎,但她却对剑眉提出的“你还想去天堂吗”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作者在素颜身上试验的“自救”办法也许行之有效,但又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只能疑惑之。此外,没有停下脚步、没有他人介入沟通与解救的人,如小说中没有掉入土坑、奔跑在荒野上的人,又如何自救?

作者在重重生死、重重困惑之中隐隐透露出创作的意图——自救与他救,哪一个更为接近理想答案?小说的结局是一个极具思考意义的开放式结局:众人如何自救?能否存活下去?应以怎样的方式存活?一切皆有可能。从“生”的希望讲,经过一夜的惊心动魄,天将晓,曙光即来,在白昼,光线使人的视觉可以最大限度地得到利用,人们可以摆脱潜在的荒野危险;从社会外界力量来讲,公交车丢失可能会引来警察的介入调查,他们可能会得到更大力量的帮助。但是,从“死”的角度讲,白昼既利于他们逃脱危险,同时也利于紧随其后的猎食者追捕;从空间角度看,他们所处的是一个没有手机信号的荒野,外界人员若想寻找到他们,必得花费一定的时间。他们能否生存下去,实际上在时间上和空间上存在二律背反定律。作者意图为今日青壮年的生存困境寻求一种死亡之外的解决方式,但到小说的结局,作者也无法找到其终极且完满的答案。作者所遇到的困惑,其实也是当代社会青壮年人的生存困惑和精神困惑。

(作者单位:广州市生旭教育咨询有限公司)

本栏目责任编辑 刘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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