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寿钧
我们常在战争片、警匪片中看到那些炸弹、炮弹、手榴弹爆炸的场面,总是那么地逼真,让观众身临其境,为我们的战士、警察不怕牺牲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所感动;我们常在灾难片中感受到突发事件来临时的惊恐气氛,为处境艰难的受灾者担忧;我们又常在科幻、戏曲片中看到云海中的天上美景,让人如入仙境……但那些仿造出这些场景的弄“烟”玩“火”者,却往往隐在幕后鲜为人知。
我1963年进电影厂工作至今已有58年,也只知厂内有个烟火车间在专干这活,却不知里面的工人师傅们是如何工作、生活着的,更从未为他们写下点什么。老来一想起这些,常有愧疚之感,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更何况与我同住上影公寓的烟火师傅钱阿法,对我多有照顾,便触发我把冲动付诸实践,一定要去探个清楚,把这些凡人的伟大之处告知观众。于是,便在我对阿法师傅深入访谈的基础上,有了这篇《弄“烟”玩“火”者说》。
阿法师傅生于1944年,比我小2岁,却先我4年,在1959年就进上海电影技术厂烟火车间当学徒了,那时,他刚过15岁。他生于绍兴农村,父亲是进入上海的前辈“农民工”,成了扎根于上海的工人阶级后,便把老婆和四个孩子拖来上海,从此改变了他们一家的命运。但在大上海的这个环境中,他们全家6口全靠父亲打工度日,生活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母亲除了辛勤持家外,还要绣花补贴家用。阿法师傅是孩子中的老大,从小懂事,所以他初中没读完就辍学成了学徒工。
上影的烟火车间是在1963年由故事片厂和上海电影技术厂两家的烟火车间合并而成的,编制在当时的海燕电影制片厂,专为海燕、天马两家故事片厂所摄制的故事影片弄“烟”玩“火”。这个车间,最多时也只有21人,除了要完成厂内的任务外,有时还有“外派”的任务,谁都没有空闲之日。那时,阿法已学徒期满,不到20岁就成了烟火师傅。他们干的是电影厂里最危险的活,整天与火药和有害气体打交道,这些材料申请到后,一是要保管好,二是要使用好,三是完成拍摄任务后要销毁好。在这个过程中,既要严守法纪又要胆大心细,稍有疏忽,就会伤己伤人。他们都要在消防部门考出上岗证,并每两年还要重考一次,无证者上岗属非法。工作时难免车间人员一起协助,但规定要有专人负责。在伤己伤人的权衡中,宁可伤己也不能伤害他人,尤其是对身临其境拍戏的演员,在中弹引爆胸前的炸药时,千万得检查好保护层和炸药的分量,绝对不能出差错,假戏真做了严重的会出人命。对炮火点的引爆,更得预先测定好离演员的距离,近了就会让演员受伤,远了又不真实。
阿法师傅告诉我,这对每个烟火师傅的压力都很大,常常晚上睡不好觉。就是如此,也难免有事故发生。有位负责保管仓库的师傅,在整理仓库时,为了防止突发事故伤了他人,而独自关门整理,但由于炸药的突然爆炸还是烧伤了自己,幸亏他处理得当总算保全了生命;在协助一部港台影片的拍摄中,在拍摄引爆场景时,一位大明星受了伤,多亏她最终没有追责,不然的话,打起官司来,烟火师傅倾家荡产都赔不起,此事却到底让这位一向受人好评的师傅从此抬不起头来;有位烟火师傅在完成任务后销毁多余炸药时,尽管谨慎小心到家了,还是由于不明原因引发了突然爆炸而受了伤……阿法师傅在跟我谈起这些情况时,都是有根有据、有名有姓的,但他特意关照我不要细写,我不知是他不愿让这些伤心的事儿再让人伤心,还是这些无名者惯于在默然中舔舐自己的伤口?然而,却让我沉思良久,感叹万分……
阿法师傅干的这行虽是个技术活,除了要懂得用料的配方,分量的轻重,准时准点弄“烟”玩“火”确保安全、成功外,更重要的是要明白他们是在拍电影搞艺术,他们用技术手段制造出来的气氛和场面都得为剧情和人物服务。所以,他们也要认真研读剧本,了解剧情和人物。在拍摄现场,更要理解导演的意图,把导演的设想和要求完美地体现出来。他在跟谢晋导演回家乡拍《舞台姐妹》时,谢导非常讲究外景的气氛,常有晨雾中行进的镜头,这就要放白烟,他们烟火师傅配制好了化学品后,放在毛竹片中,谢导一声令下,他们立即放出,浓稀都得自己控制,这不是一般的煙火工所能掌握的。他们拍《牛郎织女》时,在摄影棚内要营造出天上变幻莫测的云海,不但难以掌握,他们在多次的试验中还有人中毒。拍战争片要逼真地体现出激烈战斗的场面,到处引爆炸药,又得严保演员的安全,那就更难掌控了。文艺工作者们常说要为艺术而献身,烟火师傅属于工人编制,而面临为艺术献身的紧要关头却天天皆有,家常便饭,他们却从未大言不惭地把此话挂在嘴上。
阿法师傅从15岁到70岁,半个多世纪来一直在好多影片中弄“烟”玩“火”,他随便跟我说说,就有《难忘的战斗》《从奴隶到将军》《夺命惊魂》《开天辟地》《大刀记》《生死千里》《六指琴魔》《青山恋》《奇袭战俘营》《花轿泪》《詹天佑》《冰河死亡线》《流亡大学》等好几十部,他非常自豪地跟我说,在这行天天面临危险的工作中,他确保了安全,从未伤己伤人过,最终干到退休后又多干了10年,才“安全着陆”了。
当然,有惊无险的场面还是遇到过不少:他在参与拍摄《难忘的战斗》时,有一个战争的场面选在宁波一个废弃的机场中开拍,其中有八匹马“参战”,这些马都不是正儿八经受过训练的军马,临到拍摄时,炸药一引爆,吓得那些马匹到处乱窜,把摄影机都冲飞了,场面一下难以控制。后来,摄制组让这些马习惯了火与爆炸声后再拍,才算稳住了局面。阿法师傅说,他真怕这些马踩踏上了火药点出大事,当时忍不住对一位年轻的执行导演发了火。后来这位导演事业有成后,而后又当上了上影的一把手,于是在厂内流传着阿法师傅对“厂长”都敢“训”的笑话。阿法师傅说,其实他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还有一次,在拍《从奴隶到将军》时,他们到了外景地,当地驻军派了十位工兵来当阿法师傅的助手,协助他们拍摄,解决了战斗场面多烟火师傅忙不过来的大问题。谁都难以料到的是,在一切准备就绪临到正式开拍时,“自卫反击战”爆发,部队一声令下,十位工兵立即撤回军营,执行备战任务。这一下,可让阿法师傅傻了眼,他只得挑选了一些民工,经他临时训练后,当他的助手。在正式开拍时,他担足了心,就怕那些民工临场慌乱不听指挥出差错。结果总算顺利,两天就拍掉了有关烟火的86只镜头。在拍《大刀记》时,饰演主角的杨在葆特意关照阿法师傅,戏中的爆炸点要离他近些,这样人物的表演就会更真实些,他让阿法师傅不要多担心他的安全,一切都要做到极致。阿法师傅被他的戏品所感动,密切配合他完成了任务。但在具体实施中,杨在葆还是意外地受了点小伤,他却反过来安慰阿法师傅,不要有心理负担,爆炸时有些意外,谁都难以预料,这种小伤抹点红药水就解决了,没事!阿法师傅与我讲起此事时,对杨在葆的戏品赞不绝口,他说,他老来时一直想再见见这位忠厚的兄长,可惜因杨在葆已定居北京,难以再见一面,最近得知他病逝的噩耗,尤为伤心,更添思念,如今,这样的表演艺术家越来越少了……
经过对阿法师傅的深入访谈后,让我对烟火师傅的工作有了些了解,我感叹地对他说,你们这样如越雷池似的一步步走过来也真不容易。阿法师傅却对如此艰难的路途,丝毫没有伤感,还自豪地告诉我一个真实动人的小故事:上影的烟火开山“鼻祖”夏存芳,身经百“战”,担任过无数部影片的烟火师傅,他为了让影片中有关烟火的场面越发真实可信,到处访师求学,不断试验探索,有一次在试验烟火时,因火药突然爆炸失去了左手,成为“独臂将军”。他在负责影片《林则徐》的烟火工作时,周恩来总理来到拍摄场地参观,在听了饰演林则徐的赵丹对正在现场工作的夏师傅的介绍后,周总理非常感动,高兴地主动与夏师傅握手并合影留念。这张照片还成为当年当期《大众电影》杂志的封面,轰动一时。阿法师傅正是看到了这张照片后,知道了电影厂里还有这一行当,还能得到周总理的如此重视,便争着考进上影烟火车间学烟火,他如愿地在与周总理握过手合过影的夏师傅身边学艺工作,在夏师傅们的手把手地授艺传德下,也成了一个合格的烟火师傅。他一生都为此自豪!我查了《上海电影志》,确有对有关此事的记载,夏师傅是他们烟火师傅中唯一评到主任技师的人,是他们共同的自豪!
让阿法师傅感到自豪的,还有大导演、大明星们对他们烟火师傅们的尊重和配合,总认为他们出生入死很不容易,每逢拍摄到烟火场面时,总要关照他们别急,慢慢来,千万千万要把安全放在第一。而在现场拍摄时,演员们在突发情况面前,常会临场发挥,让拍摄这些场面的镜头一次通过。他们明白,如要重拍一次,烟火师傅们在弄“烟”玩“火”中就会多经受一次危险。阿法师傅举例给我讲了他在负责吴贻弓执导的影片《流亡大学》烟火时的经历:这是吴导已内定将任上影领导前所执导的一部影片,里面的烟火场面较多,每次临拍前,吴导总要来到阿法师傅身边,温和耐心地关照他:“别急别急,我会等到你布置得万无一失后再开拍的。”但由于其中反映战火的镜头实在太多了,难免会出现意外,有一次在拍摄教授们逃出敌机轰炸的场面时,引爆后,在战火中突然一根着了火的横梁掉下,挡住了教授和家属们预先设定的避难路线。阿法师傅心中不禁着急起来,看来这场戏不得不要停下重拍了,不然,演员会有危险。想不到饰演教授的高博,临危生智,他镇定地指挥着大家逃离了爆炸现场,反使这场戏拍得更为惊险可信,又为塑造人物增添了光彩……阿法师傅非常重感情,在高博、吴贻弓逝世时,他都去送行。在吴贻弓落葬前的追思会上,我听见过他动人的发言,这次再跟我详细讲来,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他自豪背后的深情……
阿法师傅告诉我,他在与比他年轻的导演合作时,他们也非常尊重烟火师傅的劳作。1986年,张建亚执导成名作《冰河死亡线》这部灾难片出外景时,阿法师傅的任务是要爆破冰河,留出一块水面,放入一条船后,才可以演戏、拍戏。他们实施前曾向当地人讨教过,当地人斩钉截铁地说,爆破后留出的水面不会马上再结冰。而事实是等到爆破结束认为水面周围的冰层安全可以去安放船只时,爆破过的水面早又结上了冰。阿法师傅爆破了两次都未达到导演的要求。他说多亏建亚导演脑子活络,当机立断,把船勉强放入后再让人躲在船舷边摇动,并配入特技,才把这场戏拍成。他前前后后对阿法师傅从未发过一句怨言。阿法师傅能助力的只是躲在船舷边帮助摇动,一场戏拍下来,人冷得不行,心却是热的。
阿法师傅作为技师级的老师傅,在我整个的访谈中,对与他合作过的电影艺术家,从未发过任何牢骚,总是赞扬他们对烟火师傅们的尊重和体谅,不仅导演和演员尽量与他们配合,包括摄影也是如此,常宁可调动摄影机的位置来拍摄,也不愿烟火师傅多冒一次险。大家心中都明白,弄“烟”玩“火”,毕竟不好“弄”不好“玩”。阿法师傅在完成合拍片《六指琴魔》的烟火任务后,主演林青霞特意找到他,要与他合影留念。她也說了这样的话:“你们真不容易……”
阿法师傅却给我讲了不少大明星、大导演“真不容易”的故事,除了我上面已提及的那些外,还有他在为赵丹执导的影片《青山恋》做烟火时的情况。那时他还刚过20岁,好几场戏都在山上竹林中拍摄,赵丹在提出拍“晨雾”的要求时,还特意关照他,竹林中有不少砍下毛竹后留下的竹桩,放烟时千万要留心脚下,防止踩坏了脚……阿法师傅深情地对我说:“赵丹观察得很仔细,我在他的关照中体会到了些许父爱。”接着,他愤怒地告诉我,“文革”中有人竟批斗赵丹在拍此片时“吃狗肉”,把他从台上打到台下。其实,事实根本不像批斗者说的那样(阿法师傅给我讲了他亲眼看见的事实,因涉及他人,这里恕我不再复述)。他说完后,叹了口气,说赵丹活得也“真不容易”。
阿法师傅在谈起孙道临执导的影片《詹天佑》做烟火时说:“这是道临老师一生中所拍的最后一部影片,他那时已年逾八十,还必须亲临现场指挥。有一次,在太湖边上拍戏,他见到当时太湖的严重污染后,十分痛心,他说,他当夜就要给中央领导写信反映这一情况!当他看到拍戏现场有人乱丢盒饭的塑料饭盒时,就一声不响地一个个拾起来,放到垃圾箱去,众人见后,再也不敢乱扔垃圾了……”阿法师傅说完后,感叹道,一位大明星、大导演能这样为人,也“真不容易”。
阿法师傅从来都相信“眼见为实”,在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里,他也从未以“工人阶级”自居,去踏上他人一脚。在如今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更能与电影艺术家们打成一片,热心地为大家做好事。他在为人上,从不弄“烟”玩“火”,总是与人为善,真诚相待。当他听到大家对他的赞扬时,常会憨厚地一笑,说:“我们不像反派演员一样吗,演戏归演戏,生活中是不做坏事的。”
阿法师傅70岁彻底退下后,一直骑着助动车到处跑,热心为上影退休群体做“志愿者”,为大家做了不少好事。而在国内新冠疫情最紧张时,他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见他又骑着助动车在为大家忙碌时,问他前段时间去哪里了,他才告诉我他得了肺癌住院开刀的事,说得像“家常便饭”似的若无其事。我问他为什么“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我为自己没有及时去看他而不好意思。他却笑道,说我心肌梗塞植入了四个支架时,不也一直不让大家知道吗?我们一起会意地笑了起来:老上影人大多如此,得了病后不愿有劳大家去探望。就是走了,也愿悄然而去,只当又去“出外景”了……
上影最多时的2 1位烟火师傅,现存下的已不多,尚能工作的更无几。我在与阿法师傅访谈时,他最关心的是后继无人的问题……